前方那狭窄陡峭的山径上,竟然出现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是一名僧人。

颇有棱角的面容上,凝着周遭清冷的晨雾,微微敛着的眸间,则透出一种寂色。一身僧袍雪白,浑然天人,有无情无感的漠然,亦有无悲无喜的平淡。

可那一双眉眼,偏偏藏着有情还似无情的静默……

完全看不出修为,可也完全不觉得是个普通人。

见愁没想到这个时辰,竟还能在这山道上遇见人,一时有些轻微的好奇和诧异。

那僧人也看见了她,可也不知是早就知道,还是漠不关心,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两人走近,打了个照面。

见愁也不知对方该如何称呼,更冥冥中有一种此刻不该言语的感觉,所以脚步略略一停,只向这僧人欠身,打了个稽首。

那僧人看了她一眼,也还一礼,接着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雪白的僧袍袍角从山间草木花叶上划过,已经湿透,可那僧人却仿佛没有察觉,又或许是根本不在意这些许的小事。

他心里,并没有这些外物。

脚步不快也不慢,很快就消失在蜿蜒山道间。

也是去烬池吗?

禅宗之中的几位高僧,见愁所知不多,但要说完全能与方才所遇这僧人对得上的,只有传说中那一位三师之中修为最高的雪浪禅师了。

外面的人们,总称他为:情僧。

她并不知道这一位禅师身上有怎样的故事,但料想这世间众生百态,看得破的不少,看不破的更多。

其实看破也好,看不破也罢……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重重迷雾中,看清本心。

所以虽觉得这偶遇甚奇,对方身份成迷,见愁也并未在想很多,只是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依旧往山下去。

途中,隐隐约约能听到飞花玉笛之声。

是从山上传来的,约莫是那僧人在吹奏吧?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这曲调里,竟是诉不尽的缱绻缠绵与相思柔肠……

她便听着这调子下了山去。

这时候,一轮红日恰从山间露出些许轮廓,赤红色的霞光装点了整座禅院,天王殿两侧的钟鼓楼上,敲撞出晨钟暮鼓之声,悠悠地回荡。

远处的海面,也扬起了波涛。

千佛殿在立雪亭后,乃是禅宗主寺中位于最后方的一座大殿,内中供奉着大小佛陀无数,此刻则拘着那自烬池化出的女妖。

见愁到殿前的时候,钟鼓声方尽。

她的脚步也停下了。

原以为自己从山上下来,会是第一个来到此处的,却没料想,竟有人比她还早。

唇边一抹讽笑挂起,见愁重新迈步走了过去,站到了那人的身边,与其一道仰首看着面前这一座大殿悬得高高的匾额。

“谢道友来了有一会儿了吧,怎么不进去?”

谢不臣的确来了有一会儿了。

他一身青袍干净,微微仰着头,抬着眼,五官里深刻的清隽与儒雅,融着意蕴中的贵气,并不因过于寡淡的神情而有半分削减。

他听见了见愁的话,却没出声。

这时候天色还没完全亮开,大殿的殿门虽开着,可里面却是一片的昏暗,只能看见那些昏黄的烛火,看不清人影。

谢不臣虽然不说,但见愁又岂能不知道原因?

里面的存在,固然是有异于人的妖邪,可同时也是那一切一切被她抛开的过往。

就连她自己,都花了好长的时间接受,直到今晨顿悟,才敢前来,谢不臣一时半会儿又怎可能心无芥蒂?

见愁心里明白,可这时候,却故作不知,竟然对他一摆手,面带微笑,道了一声:“请——”

谢不臣终于转头来看她。

在她精致恬淡的眉眼间,只有一片深暗无波的平静,再看不出什么深刻的仇与深埋的恨,只有那种冷静理智,且藏得极深的不屑与不认同。

眼前的见愁,并非过去的见愁。

这个明显的区别与划分,在这一刻,忽然便浮现在了心底。

谢不臣想起了昨日所见那女妖的种种情形,竟觉得素来清明的头脑间一片的烦乱。须弥芥子中,于见愁而言是四百年寂寞清修,与他而言却是五百年清修与五百年熬煎。

只因她对他已无情,而他还爱。

每相处多一分,情与爱便涨一分。

这五百年,他修为高了多少,心魔便涨了多少。

所以在那五百年里,他心里未尝没有过一个奇怪的怀疑。

雪域一行,得九疑之鼎,入须弥芥子,的确机缘遍地,却也危机重重。尤其是他的心魔……

横虚真人,当真没有半点察觉吗?

谢不臣移回了目光,只将心里面那些格外熬煎之感,都压了下去。脚步与面容一般平静,在见愁那一个“请”字落地之后,便迈了进去。

殿外看着昏暗,可迈入之后,又觉明亮。

见愁自也没落后,先后与谢不臣一道,走进了殿中,只眨了眨眼,便已经适应了殿内比外面暗上几分的光线。

殿内并非平坦一片,最前方还有七级台阶,寓意着佛门七级浮屠之数。

女妖见愁,便盘坐在那台阶最上方的蒲团上。

人是看不见自己后背的。

见愁也是第一次从后方,看见“自己”的背影。

略显得纤细,可因脊背直直地,所以看着格外地挺拔。殿内明灭不定的光影,映在背影上,又添了一种近乎于迷幻的与世隔绝。

周遭墙壁上,彩画逶迤,千佛环伺。

她盘坐在这千佛的注视中,动也没动一下,与前面的几座佛像一般,像是没有生命的雕像。

肃穆,没有半点妖气。

地面上没有什么复杂的阵法与符箓,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金色的圈,画得还不是特别圆,没有那种力求规整的感觉。

可正因如此,看着才有一种通达天机的禅意。

是画地为牢,将七重台阶都圈在其中。

女妖见愁就坐在这“牢”中,不能出去一步。

在见愁与谢不臣到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察觉到了,只是抬起头来,注视了前方的雕像许久,才起了身来,转而面对两人。

他们一左一右立着,中间却隔了一段清晰的距离,泾渭分明,仿佛谁也不跟谁相干。可这般的场景,落在她眼中,却成了无限的讽刺。

只因,他们平静又复杂的神情,实在太相似了。

“若非有深仇大恨,你们两人,的确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一样的无情,一样的自负……”

女妖见愁的目光,从见愁身上,移到了谢不臣身上,忽然便笑了。

“我是她所抛却、所割舍的一切,旧情,旧爱,旧羁绊。此刻你看着我,是觉肝肠寸断,还是撕心裂肺呢?”

她的眼光太直,太利,犹如一把刀。而这把刀,正正地插在谢不臣心口上。

他闭上了眼。

仿佛这样就可以安静下来,安稳下来,不受周遭种种的困扰。可耳旁,却有脚步声响起,接着竟有微冷的指尖伸了出来,点在他下颌之上。

“你来,不就是想看个清楚吗?”一声轻笑响起,是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嗓音,女妖见愁,竟已经来到了他面前,“又何故闭目?”

指尖那一点凉意,几乎瞬间便透进了心底。

谢不臣睁开了眼。

女妖见愁那与见愁别无二致的容颜,近在咫尺。不知何时,她已经从那最高处的台阶走了下来,站在了最下方的台阶上,用那一双似乎含情的眼看着他。

似乎含情。

罢了。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向你这个聪明人请教。”

她的声音很低,眸光也很浅,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可待你真正看进去之后,又觉得那里面是一片的沧海,一片的深渊。

谢不臣没有眨眼,都看了个清楚。

他看着依旧很平静,可眸底心原,却枯萎了一片。再无青山碧水,枝繁叶茂,只有那荆棘遍布,戈壁黄沙,沧桑荒凉。

唯有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何感受。

女妖见愁倾身,靠近了他。

那修长的食指依旧点在他下颌之上,竟然一垂首,落下了轻柔似雪片般的一吻,点水一般。

本该是万般缱绻,可她此刻的姿态,俨然俯视,高高在上。

于是,这样的一吻,看上去竟然像是漫不经心的恩赐,甚而施舍!

谢不臣伫立的身影,顿时有片刻的僵硬。

心中瞬间便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竭力地想要将其压下,可它们又是如此地汹涌,带着滚烫的力度,几乎要烙穿他整个胸膛!

面容虽依旧冷静,可那陡然结满双眸的冰冷,却泄露了他的如临大敌!

然而……

当他微微抬眸,对上女妖见愁那目光之时,所有的一切,便又在瞬间封冻,锋锐的刀刃,这一次毫不保留地将他刺穿!

她的眼底,没有什么柔情,更没有什么情爱。

有的,只是毫不留情的讽刺,看似慈悲的怜悯,万般的讥诮,根本不用言说一个字,只这眼神,已足以令人明了。

她是故意的。

谢不臣素来是个冷静到极致,甚而算得上冷酷的人。

他可以清晰地将自己的爱恨与大道分割,也随时随地地衡量着一切能衡量之计谋、欲望、人心。甚至明知道失去会让自己痛苦,可一旦需要抉择,需要舍弃,亦会毫不留情地斩断。

理智,一如往昔。

可这并不代表着完全的剥离。

对见愁的爱,因为她还存在,所以无法熄灭。他可以清楚且漠然地感受到身体乃至于神魂的煎熬与痛楚……

冰冷地燃烧着,理智地疯狂着。

“可怜又可恨……”

女妖见愁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这一副躯壳,看到他心魂深处的一切,于是似乎感觉到了几分愉悦,便笑了起来,问出了先前想问的那个问题。

“谢不臣,你说,一个现在,一个过去,你更爱的,是哪个我呢?”

“……”

冷眼旁观的见愁,终于是没忍住,微微一挑眉梢。

先前她是没怎么从这女妖的身上感觉到什么妖气,可对方这一言一行,的确是妖邪才带有的恣睢与邪气。

方才那举动,分明显得有些冒犯……

可见愁看着她浑然没放在心上,施恩一般的姿态,竟觉得有些欣赏。

只是此刻……

她所提出的这个问题,在此情此景之下,实在透出一种复杂到极致以至于难以言说的味道。

女妖见愁只凝视着谢不臣。

他久久没有言语,喉咙里血腥气已翻涌而上,微微将双目阖上。

其实,女妖觉得自己知道答案。但她以为,他该是不会回答了。

可没想到,就在她笑一声,回转身去的那一刻,谢不臣那一双藏着无尽变幻的眼,重新睁了开来,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开口,是平静而确定的回答:“不是你。”

第405章 立地成佛

一个现在, 一个过去, 你更爱的, 是哪个我?

他回答:不是你。

千佛殿中, 有片刻的寂静。

女妖见愁似乎怔了一怔, 接着便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了起来, 回头看向谢不臣的目光, 已经多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为味道。

“不是我,哈哈哈……”

她怔,不是因为这答案出乎意料, 而是因为他竟然如此坦然又理智地面对着自己的感情与心魔!

她笑, 也不是因为这答案触动了她几分情肠, 而是因为分明深爱,真到割舍时又毫不留情, 残酷得让人齿冷。

好半晌, 她才笑够了。

那一张本自清冷的面容上,于是多了几分奇怪的暖意。

女妖见愁在台阶上踱步, 这一次却是终于转向了另一侧冷眼旁观已久的见愁, 身为女妖的她的未来, 真正的见愁的现在。

“可要恭喜你了。将来手刃他时,也能令他一尝为挚爱所杀时的痛楚。”

道理是个这个道理,但见愁并没有那么在乎。

杀谢不臣, 并非因为那恨还有多强烈, 只是两人之间还有因果需要了断。任何事情, 都该有始有终罢了。

谢不臣是不是痛楚, 又与她有什么相干?

女妖见愁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对方。

见愁站在原地没动,只微微一笑,单刀直入:“今日我所为何来,你应该是清楚的吧?”

怎么会不清楚?

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讲,她的确就是过去的见愁,曾是她某一些情感的部分,即便对现在的见愁并没有了如指掌,可人的品格与性情,并不会随意改变。

早在她出现在殿中的时候,女妖便知道她为何而来了。

只是……

“我也有一个问题,是想要请教于你的。”

“哦?”见愁尾音略略上扬,似乎感了兴趣,但又似乎不很在意,“你我之间,本就颇有渊源,但问无妨。”

岂止是渊源?

女妖至今还记得当初的场面,她一斧划下,割开了今昔,让自己站在鸿沟天堑的这头,遥遥看着她走远。

她当时那个眼神,是她身为女妖的第一段记忆。

“你曾想要问他,为什么,又凭什么。我也想要问你一句,为什么,又凭什么?”

她笑容已冷,声声皆是质问!

“我是你的过去,是你曾钟之情,是你曾深之恨,是你的牵绊与挂念。你为什么割舍得下,又凭什么割舍?只因为当日是非因果门内,我阻了你的前路?”

“……”

她是被割舍的那个,见愁想,自己本应该给她一个温柔一些的答案。可这世间的真相,往往残酷得淋漓,又怎会与“温柔”二字挂钩?

所以她沉默片刻,给出的答案,比方才谢不臣的答案更冷酷:“是。”

是。

是?

哈。

女妖见愁也说不出到底是意外还是愤怒。

她是见愁一路行来所抛却的、所割舍的情感与羁绊的化身,虽寓意着见愁的过去,不管容貌、品格还是性情,都似与见愁一般无二。可因为这些情感与羁绊,她们在细微处,又有着截然的差别。

比如她的不甘,她的不忿。

“是?”

女妖见愁的神情里,那尖锐的讽刺,更甚于方才质问谢不臣之时!

“好一个‘是’字!好一个‘是’字!你的过去,你舍了;你的牵绊,你也舍了。可孩子呢……你的心,是铁石所铸吗?连它,你也能舍弃吗?!”

孩子。

这两个字入耳便钻心,见愁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甚至有许久没有想起过了。如今又从过去的自己口中听闻,难免有万般的复杂。

这一刻,她其实有瞬间的软弱,就像被人撬开了坚硬的壳。

可也只是这么瞬间罢了。

女妖见愁尖锐的质问,也不过只将这壳撬开了瞬间。下一刻,它便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将所有的柔软肉包裹在内,犹如坚不可摧的堡垒。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察觉到这片刻的软弱。

站在这千佛殿中的,依旧是那个强大、平和且冷静的见愁,一个现在的见愁。

她并不避讳什么地回视着女妖,说出来的话,也平淡得令人心惊:“……诚如你所言,连你,我都能舍,天下间,还有什么是我所不能舍?”

这一句,本是昨日女妖质问她时所说,此刻却被见愁用来回答她此刻的质问。

那种感觉,何其荒谬?

可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回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又再正确不过。毕竟,在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她心里不是早就有了答案吗?

女妖见愁的眼底,忽然就浮现出了那么几分隐约的泪光,可偏偏笑着,又问她:“所以,你竟不觉得自己可怕吗?抛弃过去,割舍情爱。现在站在这里的你,又与这满殿的泥塑木偶,无情神佛,有什么区别?”

区别?

见愁抬首,顺着她所问,看向了千佛殿内这满殿的神佛,虽面目慈悲,宝相庄严,可的确如她所言,是无情无感的泥塑木偶。

但是,“谁告诉你,我便是无情呢?”

这回答,终于出乎了女妖的意料。

她顿时怔然,只觉得她这一句话毫无根由。

见愁却笑了起来,注视着她的目光,平静且温和,仿佛看着的并不是一个曾险些害她丧命的女妖,而是看着一位认识了一生的挚友。

诚恳,而且真挚。

“我的确抛弃了过去,割舍了情爱。”

“可已经过去的,本就该抛弃。人的一生如此漫长,若过往牵绊长随此身,该是何等辛苦?情爱也的确割舍,可那只是过去的情,过去的爱。”

“说是抛却,说是割舍,莫若说是‘放下’。”

不知何时,殿门外,一尘和尚和无垢方丈已经到来。

但此刻,他们并没有走进去,也没有出言打扰。只是面上带着各自的心绪,其其余两人一样,安静地听着。

见愁也并不在意被人听见。

所感皆出自心中,所言尽发自肺腑。她站在这里,一言一语,犹如将最隐秘的自己,坦荡地剖白。

既没有半分的虚伪,也没有半分的保留。

“现在的我,便是你的未来。”

“我在此处,在你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