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牵绊,还会有新的牵绊;放下情爱,还会有新的情爱;放下过往,也还会有新的过往。只是前者为我所舍,后者为我所取。”

这一切,便是昨日烬池所悟了。

佛门曾有过两首很有名的偈子。

一曰: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一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不管是佛门弟子,还是世间修士,皆以为后者境界更为高绝。可见愁自认一颗凡心,一介俗念,并不认同。

佛门以诸法空相为高境,是以多青睐于后者。

但这天地间,又哪里来那许多达到空色之境的高僧?

寻常人庸庸碌碌,汲汲营营,能“勤拂拭”,便已是非凡人了。

这两首偈子,并非有什么境界上的不同。

只不过,一者入世,一者出世罢了。

燃灯剑在她掌中,仿佛感觉到她此刻流转的心绪,有浅淡的光华自剑身发出,透出了剑鞘。

见愁望着女妖的目光,并未移开。

“情爱从未离开,一如你此刻所见之我,有真情,有大爱。取舍之道,自在我心。爱恨悲欢依旧在,情仇离合亦动人。”

“可我呢?我又算什么!”

她的话,女妖见愁终于是听懂了,可接着涌来的,竟是一种隐隐然的绝望。

“在你的眼底,我到底算什么?”

“你便是你,我便是我。”

“你是我的灰烬,是我的过去,我的牵绊。九分是我,一分是妖。只不过,在你化生出灵智的那一刻,便已经与我无关了。”

“过去的你,无法影响此刻的我;但此刻的我,因你而存在。”

没有人可以真正地抛却自己的过往,就算将当初那些记忆都擦去,可已经经历过的世界却不会因为擦去了记忆而改变。

确切一点说,见愁从未抛却过过去。

她抛却的是与那一段过去一起的牵绊,而对于真正的过去,她从不否认。

只是,这一切的爱恨与牵绊,都依赖于那一段过去而存在。过去不存在,爱恨与牵绊便不存在。

女妖是她过往的爱恨与牵绊。

可她若要存在,也必要依赖这过去与曾经。

见愁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今日我来,也不过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给你一种选择。”

“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天地间竟还有人能容忍有另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妖邪存在?

女妖见愁看着她,目光渐渐平和了下来,似乎是头一次,这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站在眼前的见愁。

见愁摇了摇头:“没有你,没有昔日的我,何来此刻的我?我不杀你,但摆在你面前的路,却有三条。”

女妖见愁没有说话。

见愁则续道:“此刻的你,有九分是过去的我,一分是因我之过去而成的妖。身为我的过去,你不可能战胜现在的我,因我并非庸人,也未走回头之路。所以,穷尽你之一生,也无法杀我。”

她对她的杀意,对谢不臣的杀意,都是未曾隐藏的。

这一点,她们都心知肚明。

见愁微微地笑了起来,一双眼通透而澄澈,倒映着眼前这个过去的自己的身影,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掌,轻轻展开。

掌心里,是那一枚穿着红绳的、已经有些陈旧的银锁!

这一瞬间,女妖见愁忽然浑身一颤。

那与见愁截然不同的、仓皇又凄怆的一双眼,便望向了她,似乎震惊于她的无情,也痛心于她的淡然。

“你怎么敢……”

“你我有着一样的名字,我叫见愁,你也叫见愁。这般自甘堕落,岂非辱没我名?”

“你的选择不少——”

“舍一取九,从此成为我的过去,如影随形;舍九取一,从此成为一个自在的妖邪,与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毫无干系……”

“或者,舍九亦舍一,成为真正的我,现在的我。”

见愁没有什么不敢的。

有时候她会觉得,冥冥之中,自己已经很早做过了决定。比如到过了极域,到过了地府,只要肯想,总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能去查轮回,查过往,也查当初那个孩子。

可她并没有去。

那时还只是隐隐的感觉,到了此刻便已经全然清晰了。

对女妖、对过去的自己来说,这银锁便是情之所钟,爱之所系,恨之所向,可对现在的她来说,这不过就是一把普通的银锁,也许有情,有爱,有恨,却不是不可放下了。

过往种种,皆为灰烬。

所以此刻,她只将这摊放着银锁的手掌,向着女妖递去,眸光清浅地望着她:“此刻,取舍抉择,全在你心。”

殿外的一尘和尚见着这一幕,听着这一句,顿时色变。

那一张原本平静的脸上,一下流露出几分复杂来。

既是对着那女妖,也是对着见愁。

只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并没有走进去,出面干涉。

外面的日光,已经铺了满山。

这原本显得昏暗的千佛殿里,也有几分日光投射进来,很明亮,也很刺眼。

见愁掌中的银锁,在这光下,似乎还带着昔日的温度。

女妖见愁,几乎立刻伸出了自己的手,似乎就要将那小小的一把银锁拿起。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之时,竟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就停在那么一线。

咫尺一线,却也是鸿沟天堑般的一线!

取舍抉择,全在她心。

成为自在的妖,成为她的过去,还是成为真正的她、此刻的她?

她慢慢地抬起眼来,目光重新落回了见愁身上。

对此刻的见愁而言,女妖便是她的过去;对此刻的女妖而言,见愁却是她的未来。

一身月白长袍,一身坦荡磊落。

她眼神沉静,眉目温柔,手持长剑,心有天下。她有着极高的修为,也有着极高的心境……

强大,冷静,而且平和。

如此地耀眼,如此地出色。

只一眼,便令人心折!

天底下,怎可能有人会拒绝这样的未来?

女妖见愁看着,忽然就笑出了声来,眼底却有一行泪滑落:“不愧是我……”

抬起的手掌,眼见着便要触碰到那银锁的指尖,终于颓然地垂落。

女妖退了一步。

这一个瞬间,见愁掌心那一枚银锁,竟顷刻化作了灰烬!就连这满殿供奉的神佛,也仿佛感应到了她的选择——

不管是庄严佛祖,还是慈悲菩萨;不管怒目金刚,还是笑颜弥勒……

成百上千的佛像,此刻都轰然震动!

如来的莲花落了,观音的净瓶倒了,达摩的挂珠碎了,罗汉的莲台塌了。祂们手中,诸般法器,诸般屠刀,尽数坠落,尽数崩毁!

千佛殿中,烟尘四起。

见愁眼前这女妖的面容,一下就模糊了起来。竟有一线金色佛光,自其眉心透出,犹如一点火星,霎时传遍了她全身。

于是那躯壳,与那银锁一般,都化作了金色的灰烬!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本只是佛门中的一种传说,一种比喻,就连一尘都从未想过,竟然会有亲眼所见的一天!

只是,到底苦涩了些。

这一刻,天上有祥云万里,佛光普照。

可殿内的台阶上,只有一道琉璃般的虚影浮空。

女妖见愁的一切,已经如同一座雕像般,彻底停留在了选择的那一刻。泪痕犹在,却满眼的释然。

片刻后,佛光便淡去了,虚影也消失了。

金色的灰烬,纷纷扬扬的洒落在地面上,被殿外来的风一吹,眨眼便散了……

“到底是我……”

见愁怔然地注视着,有一种隐约的怅然,可唇角也挂上了些许的微笑,只轻轻地道了一声。

“多谢了。”

谢过去的你,造就了我的现在;

谢现在的你,成全了我的未来。

也谢从始至终都未回头也未退怯的自己,不曾辜负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风雨和苦痛。

传燃灯古佛,乃过去佛,能渡天下苦厄众生。所谓“燃灯”者,一为燃过去,存现在,二为照世人,除暗愚。

可她终究是只一介凡人。

她这一盏心灯,渡不了天下芸芸众生,只能渡一渡自己。

掌中那银锁的灰烬也随风而散,见愁心里的灰烬也都散尽了,陡然为之一轻,一时竟澄澈如洗,清晰又明了。

迷障去尽,而道生焉。

于是那心境,忽然就冲破了某一道藩篱,四百年积累的修为如开闸的洪水一般涌出,摧毁了她为自己所设的一切禁制!

修为飞涨,境界重重叠高!

从元婴到出窍,从出窍到入世,只一眨眼,竟然已经到了入世的巅峰,只差那么一线,便可返虚!

何等惊天动地,何等骇人听闻!

一尘与无垢,皆已修行上千年,可如方才女妖立地成佛一般,此情此景,他们也是生平仅见!

无垢方丈一脸的肃容。

一尘和尚却是颇为复杂也带着几分欣赏地看着见愁。

女妖见愁,立地成佛。

一则因为其放下了屠刀,二却是因为舍身。

在看见见愁的那一刻,她已经为这未来的自己心折。

她选择的,是成为现在的见愁,成为真正的自己。可现在的见愁,是已经抛却了过往和羁绊的见愁……

选择成为她,便要舍去过往。

可女妖本来就是见愁的过往,是她的羁绊,因来这过往而存在。舍去过往,便是舍弃自己,真正的“舍身”。

一念成妖,一念成佛。

一尘虽不是女妖,可这一刻,注视着见愁,却完全能堪透、能理解她的选择:九分过去,一分妖性,皆无法抗拒成为这样一个人的诱惑……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双手合十,到底还是微微地一笑:“恭喜见愁施主了。”

见愁折身,还了一礼,却没有多言。

只是迈步,从这千佛殿中走了出去,让那明亮的日光,都照在身上。站在大殿外空阔的平地上,她抬首向着渺远的天际望去。

这一瞬间,天地也仿佛为她目光所触怒!

“轰隆!”

一声惊雷,八方云动!

那一股压抑又玄奥的气息,顷刻间已向着整片十九洲大地传达……

道劫将至。

第406章 问心返虚

从炼气至出窍, 皆是修身;自出窍而入世, 则是从修身转入修心;入世至通天, 便是完全的修心。

身境修士,修为往往依赖于日积月累。

心境修士, 一念通达,境界便可突飞猛进,甚至闻道飞升。

而问心道劫,则是一道坎,一道从修身迈入修心的坎。

没有人能躲过它。

区别只在于早或者迟。有人刚一突破出窍,道劫便至;也有人修至出窍巅峰了, 才等来道劫;甚至有人天资愚钝, 直到寿数尽了, 都未能突破, 也未能等到问心。

可见愁不一样。

她心境修炼在前, 身境修炼在后,强行将自己的境界整整压制了四百年, 直到此刻才如洪水决堤一般涌出。

顷刻间,已是入世巅峰!

这也就意味着,她的道劫, 将在顷刻间到来。

一尘和尚自己就是返虚巅峰的大能, 又亲眼见证了见愁境界攀升的过程, 对她此刻的修为再了解不过了。

不仅仅是入世巅峰!

她还有余力!

只不过, 返虚、有界、通天三境, 乃是十九洲修界所谓的“后三境”, 能到这三境的都有资格被人尊称一声“大能”。

其中返虚更是这三境的门槛,必得携道而入。

此刻的见愁,若想要在入世巅峰的境界更上层楼,问心道劫便是必经之路,也是此刻的她所无法逃避之劫。

问心,问心……

面对天道的索问,这一名女修,到底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一尘站在大殿门口,静静地看着。

无垢方丈却是似有所感,两道浓眉略略一皱,便回头看去。

不知何时,一直未曾作声的谢不臣也走了过来。

只是他既没有看这一位德高望重的严肃方丈一眼,也没去在意那一位名传天下的一尘和尚,不过抬了眼眸,凝视着前方见愁的身影。

清隽的面容,有少见的病态的苍白,一眼及底,尽是荒凉。

先前女妖见愁立地成佛时的佛光还未散尽,天际祥云飘飞,恍若仙境飞落人间,佛国降临凡世。

此刻惊雷滚动,无垠的苍穹上风起云涌。

威严的紫云与金光,飞转闪烁间,竟然在禅宗的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覆压百里,深却不知通往何处。

正正位于其下方的见愁,抬首而望,目光从这灵气忽然**的虚空穿过,转瞬便投入了那旋涡的中心。

深深的紫色,在这里已成一片深黑。

确切的说,是什么颜色也没有。

这旋涡似乎能吞没世间的一切,没有风,没有云,甚至没有光。可稍稍注视得久一些,又觉得目光都被这旋涡吸引,到了一处妙不可言的所在。

深邃广阔,亘古苍老,仿佛连接着无尽的宇宙!

一时间,见愁心中所见,竟只有星河浩瀚……

自古修士,莫不以近天地为修行之己任。

先修身,以求能亲天地;后修心,以求与天地共鸣。及至妙处,则体天地之呼吸,所念者天地念,所感者天地感。

心之所至,风吹云动,草木婆娑,无一不晓。

大能修士,尤其如此。

修为越高,所知所感便越多越广,更不用说是此时此刻这再明显不过的天地异象了。

十九洲大地上,无数修士,侧目北望!

昆吾一鹤殿上。

自来被誉为正道领袖第一人的横虚真人,正在指点门下几名真传弟子的修为。只是话才说了没半句,便感觉到了此刻天地间的异动。

眉头微皱时,强横的灵识,已扫了过去。

千山万水,顷刻跨越。

禅宗方向种种的景象,已完全展现在了他脑海之中,当然也包括那一立在道劫旋涡之下的身影。

崖山,见愁。

曾为他那一位爱徒亲手所杀的挚爱,一个“大难不死”的天才,一个三魂七魄残缺、至今还未补全的崖山门下……

这般的劫云,这般的异象,他竟也是从未见过。

分明是连越三境,所有的天劫都堆到了一起,而且,还有对她来说最棘手的“问心”……

天虚之体,问心必死。

只是不知,这个名为见愁的女修,是不是会为他带来“惊喜”。

横虚的目光,已然穿透了这一片天际,隐隐划过几分衍算的神光,却是没有再说一句话了。

明日星海,解醒山庄。

因极域近年来异动频繁,而星海地处东端,与极域接壤,所以崖山昆吾、禅宗、阴阳两宗乃至于西南世家和妖魔三道,都不断派遣高手前来查探。

如今的星海,又是一番全新模样了。

修为低的修士,嗅着危险,纷纷逃命去也;真正的亡命之徒或是早已看淡的,则留了下来,半点没将近年来那些外来的老怪大能放在眼底。

西北方向,异象现时,曲正风正坐在剑湖之畔磨剑。

原本粗钝的剑锋,在经过精细的砥砺之后,已渐渐有了几分寒光闪烁。

凡剑寻常,可在他这一双天生持剑的手掌中,却隐隐有一股不凡之气。

一封玄玉金书的信帖就摊开,躺在他脚边上,也不知是放了一日、两日,还是三日,上面沾了不少的灰尘和泥水。

落款上“昆吾横虚”四个字,尤为显眼。

只是曲正风没有去看一眼。

在感觉到那自西海禅宗位置来的气息之时,他磨剑的动作微微一顿。已经亮了三分的凡剑剑尖,在黑色的磨刀石上,斜斜留下了一道深痕。

抬首向天边望去,他眼底略见怔然,下一刻便紧皱了眉头。

三魂七魄残缺,如何问心?

外人知道这件事的不多,就连这时观望的那许多大能修士也无法看穿半点。毕竟魂魄之事,事关根本,没有点特殊的手段,大能都是一头雾水。

可在崖山,对此事心知肚明的,却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