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现在的她,一个此刻的她。

脚下是星光璀璨的八角万象斗盘,身后是佛光普照的八部天龙法相,见愁虚立空中,站在天道的注视之下,身如琉璃澄净,心若明镜无尘。

开口时,那清晰而笃定的声音,却传到了所有灵识能达此处的大能们心间,在这十九洲孤寂的上空回荡!

“我——”

“以我为道!”

“我的道,便是我自己。”

不管这世间三界六道轮回如何改变,不管这躯壳三魂七魄意识如何残缺,此方天地间只有一个我!

而我,只有现在!

此刻的我,便是最好的我。

第407章 欲与天道试比肩

所谓“问心道劫”, 便是要问明本心。

而“道”却是一个很虚也很玄的词, 大者天地之至理,小者则是修炼的境界,乃至于行事的准则。

修士的“道”, 更是一个修士修行到后期的根本。

可是……

以自己为道?

这算是什么回答?

这一刻, 所有听见这答案, 感知到她坚定的大能们, 心内都产生了无穷的疑惑。

他们听说过因果道, 杀戮道, 极情道,无情道, 五行道,甚至有绿叶老祖当初以无道入道, 破尽万法……

可从没听说过什么“我道”啊!

她若以自己为道,那这天地,这天地间真正的“道”,又算是什么?

这样的回答——

何异于挑衅天道?!

别说是已经经历过问心的那些大能了,就是此时此地禅宗的普通僧人们, 都被见愁这回答给吓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 谁也没有预料!

这可是完全不同于寻常劫雷的“问心”啊!这样说……

真的不会出事?

一时之间, 众人竟都不由为见愁捏了一把冷汗。

远在崖山的扶道山人更是差点脸都绿了,险些就破口大骂, 那袖子又是一撸, 要一个大挪移过去抽醒这蠢徒弟。

可没想到, 又是旁边的傅朝生拦住了他。

“你干什么?懂不懂尊老爱幼啊?”扶道气急,叉腰就骂他。“没看到我徒儿都要死了吗!”

傅朝生才来崖山没几天,对扶道山人的脾气还不是特别了解。而且他也没明白,这情形,他就算是过去了,又能有什么用?

但这话他也没问。

只松了手,慢慢地笑了一下:“死不了的。”

真是他娘的站着说话腰不疼啊,扶道山人简直怀疑这人是不是见愁的真朋友,别是仇人来的吧?

“这都什么时——”

他开口就要发怒,谁想话还没说完,灵识感应,西海禅宗上空的旋涡,变化已生!

扶道山人面色一变,顿时把剩下的话都吞了进去。

这个范围和程度的劫云覆盖之下,即便是大挪移都没有办法穿透,只能到禅宗外面再飞进去,那时候早都来不及了。

他只带了几分少见的紧张,关注着道劫的变化。

整个禅宗,都被旋涡聚拢的云层所覆盖,模糊在阴影中。

立身在这阴影之中的见愁,身形变得越发醒目,青丝共衣袍飘飞之间,恍然有一种凌天仙姿。

旁人应该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根本不明白这道是什么,可只要她自己明白便好。大道千条,看似都是修士们自己体悟、自己选择的道。可这些道,论到本质,都是殊途同归。

它们都在天道之下,是“天”之道。

可为什么,人一定要去修那天道?

天道无情,天道无眼。

俯视苍生颠沛流离不生悲悯,垂看修士杀妻证道未降惩罚。

这时间一切红尘纷扰都与它无关,它只按着自己既有的规则运转运行。

天道固然无善恶,只因修士的不同而有不同的体现。

可也许是因为谢不臣,也许是因为昆吾,也许是因为这世人对仙神的定义,都不约而同地透出几分薄情寡情,所以——

她不愿!

不愿无情!

不愿无眼!

不愿修这天道!

更不愿诚惶诚恐,在此刻去揣摩天道的心意,向它奉上一份完美的答卷,还要担心着是否能得它青眼。

即便这天下会有亿亿万修士选择天道,那也与她没有干系!

她要走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道!

没有谁能知道,这一条路将通往何方,也没有谁知道,这一路上是荆棘满布还是风光无限,就连做出这选择的见愁自己,都无法预料。

可,人生不正是这样,才显得有意思吗?

天地间只有一个我,而我只有现在。

此刻的我,便是最好的我。

一个不曾割舍、也不愿割舍情爱的我,一个看不破、更不愿看破的我,一个不循天道、也不愿为天道所裁决的我!

可立与天为友,不跪予天为奴!

我行我道,与天何干!

作为天道,它是这天下所有修行其道之修士们命运的主宰,可它没有任何裁决她的资格。

能裁决她的,只有她自己。

至少在此时,至少在此刻!

所以,见愁并不在意天道会有什么反应。

在仰首对着它、对着自己,陈明了自己的“道”后,她既没有任何的不安,更没有任何的忐忑,只是依旧注视着那旋涡的深处,注视着那可能存在的天道,轻轻地一笑。

然后,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呢喃——

“恭喜你,现在有一个同伴了。”

“轰隆……”

那一瞬间,旋转着的旋涡深处,发出了一阵模糊而恐怖的雷声,无尽的黑电穿梭在磅礴的紫云间,闪烁着无穷暴烈的力量!

整个禅宗,为之颤动;整片西海,因之澎湃!

无数僧人,骇然色变;数十大能,一声叹息。

眼看着灭顶之灾将至,众人无不以为天道已为见愁触怒,这一场惊世骇俗、前所未有的问心道劫,也将以这一位崖山新辈第一人的陨落结束。

就连禅宗素来念头最通透的心师一尘,眼底都露出几分惋惜……

纵使先前见愁对天道的还击,惊艳、震骇了所有人,可看了眼前道劫这架势,谁还敢认为她能安然无恙?!

也许……

除了见愁自己。

她的姿态,与先前应对劫雷的时候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就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旁人都已经为她的安危而屏息,担心她下一刻便陨落于道劫。

可她却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浑然未觉,甚至直接从半空中折转回身,竟然朝着千佛殿的方向落下!

这、这!

这是疯了吗?

还是已经知道自己问心失败,索性连抵抗都放弃了?!

无数目睹此情此景的僧人,眼睛都看直了!

本来就站在千佛殿门口的一尘、无垢,更是少见地露出了一种不敢相信的神情。

其中,无垢方丈还带着几分忌惮地瞥了天顶上那庞大得让人心惊的旋涡一眼,仿佛担心这道劫乱砸下来,坏了禅宗庙宇,误伤禅宗弟子。

唯有谢不臣。

目光在那道劫旋涡上停留了许久,才落回了见愁的身上,眼神里却隐隐透出些许的复杂。

如果他没听错,刚才她那一句话……

修为并不代表一切。

一尘与无垢,甚至可以说,此刻默默关注着这一场渡劫的其余所有大能,都没有他了解见愁!

这既不是什么问心失败,更不是什么放弃抵抗!

此时此刻的见愁,分明是不在乎!

她的身上,带着一种令人钦羡的蓬勃自信,仿佛她相信的事就会发生,仿佛她认定的事就能达成!

笃定,所以耀眼。

眨眼之间,她身形如云鹤,已然落下,到了殿前。

于是终于看了个清楚,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的一尘和尚,终于实打实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便是以他的境界与修为,都无法克制住此刻的悚然!

修为!

见愁的修为!

竟然已经不是先前的入世巅峰,而是足以有资格被人称作“大能”的返虚初期!

这、这……

到底是什么时候?

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修士突破到返虚,即便没有什么劫雷了,可突破之时也依旧会引动天地之气变化,生出相对应的异象啊!

可见愁境界上来了,异象却全然没有!

一尘和尚只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自己的认识,也超越了一切所能解释的常理,达到了一种连他都完全无法看懂的地步。

眼见着见愁一步步走近,两只眼皮都跟着跳了起来!

他忍不住将目光递向了她的身后,禅宗上空那道劫旋涡所在的地方……

黑沉沉的旋涡,原本密布着雷电,给人一种下一刻就要毁天灭地的感觉。

可此时此刻,在见愁转身离去之后,那些闪烁的雷电,都如龙化蛇一般,上下游弋,最后竟又钻回了云层中!

接着,旋涡倒转。

原本因其旋转之力被聚拢到天空正中的云层,尽皆随着其倒转,渐渐舒展,又散回了它们原本所在的位置。

那令人心颤的深紫色,也迅速地变浅。

一层一层,逐渐地散开;一层一层,逐渐地消失。

只三五个呼吸之间,天上的劫云便散了个干净。

方才还像是要降下惩罚将见愁抹杀的旋涡,也彻底地隐没在了苍穹之上。那旋涡一消失,便像是关上了一道门,将整个十九洲与外界、与天道隔离。

一阵清风吹来,白云朵朵,随风而动,才升起不久的朝阳也露了出来,重新向着这十九洲大地洒落光辉。

温暖的感觉,取代了方才为道劫阴影所覆盖的冰冷。

可所有被这阳光照着的修士,所有目睹了一切的修士,却只感觉还在黑沉沉的幻梦之中!

怎么可能……

道劫,这可是道劫啊!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散了?

而且修士终于突破到返虚,居然没有引发天地异象?

不管是千佛殿檐下的两位高僧,还是这禅宗之中的其他僧人,或者是远在十九洲各处的大能们,脑海中都是一般的怔然、一般的不解……

这一刻,他们注视着站在殿前、已赫然返虚的见愁,如同注视着一个巨大的谜团,却完全无法从她浅淡的微笑中,窥破任何一点奥秘。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

当他们听闻了来自上墟仙界的传说,再回想起今日的一幕又一幕,才隐约明白,自己到底见证了什么。

后世修史,将这一日称为“人道元日”。

智林叟于《荒古补神篇·见愁大尊本纪》记云:

问心返虚,以己为道,于是人道生焉。自此纵贯宇宙,横越洪荒,开一代人道新纪元。我辈修士,堪比肩天道,为友不为奴!

第408章 因果缠身

“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

看着已经走到近前来的见愁,一尘花了好半晌, 终于还是将那满心的震撼略略收起, 只是声音里依旧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惊叹。

“见愁施主,心境该已大成了。”

这时的一尘, 已经隐隐意识到眼前的女修可能走上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否则今日之事, 实在无法解释。

道劫不降罚, 突破返虚也无异象。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异象”吧?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见愁却依旧平静。

也许是因为明确了自己的道,明确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也知道自己此刻并未踏上一片坦途, 所以既没有欣喜若狂, 也不会就此止步满足。

一条从没人走过的路, 往往代表着荆棘满布。

她此刻也有对这天、对这人满心的思考,可正要说出口时, 便成了一句:“一尘大师谬赞, 不过仅仅是略有所悟而已,连小成都算不上。”

“于施主而言, 的确如此;可对此番天地而言,约莫已算开天辟地。”一尘笑了起来, “该恭贺施主, 也恭贺崖山, 区区八十余年, 又添一大能矣。”

“岂止八十余年?须弥芥子中,弹指已有四百载了。”见愁即便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正常的百年内达到返虚这个境界,“能有今日,还多亏了了空师弟当日的相救。”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见愁施主历经了一番生死,当有这一番机缘。”

一尘可不会真将见愁的话当了真,说话还是那般滴水不漏。

“况且,即便四百余年返虚,在十九洲也是首屈一指。”

“但愿他日能遵循本心,一往无前吧。”

这一次,见愁倒是没否认了,然后就看了一直在旁侧没说话的谢不臣一眼。

当初两人乃是一道被困入须弥芥子之中,在台阶上修炼的时候,谢不臣甚至比她还多了一百年。

可很奇怪的是,对方的境界,竟然只是元婴巅峰。

对这一位冠绝昆吾、闻名十九洲的天才来说,多不可思议?

而且,这样的情形,实在让见愁觉得熟悉。

这不与她当初一模一样吗?

无论如何都要将境界死死压在元婴巅峰,以避免出窍之后随时遭遇问心道劫……

谢不臣没什么反应,人站在这千佛殿前,只有满身松风水月。

见愁暂时也不对他说什么,只是向一尘和尚打了个稽首,道:“如今此间之事业已了结,十九洲风云变幻,见愁一离开崖山便是二十年,这时候却是要想一尘大师和无垢方丈告辞了。”

“正好,是该回去了。”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尘和尚笑了一声,企却是有些无奈起来了。

“要知道,你们两位失踪这些年里,昆吾和崖山可都很着急。贫僧琢磨,就刚才见愁施主渡劫这一小会儿,扶道施主已在心里骂了贫僧千百回。”

师尊……

咳。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听见一尘这话的时候,见愁就知道,在别人身上这事儿没道理,可在自家师尊的身上却完全有可能发生。

而且,她心里觉得:说不定已经发生了。

当然,这些长辈们的事情,当然不适合她这样的晚辈来说上什么,所以她只露出了微微的一笑,也不敢为自家师辩解什么,咳嗽了一声,便随意把事情给带了过去了。

末了才问谢不臣:“谢道友,一起?”

好歹是同来,怎么说也得“同归”吧?

见愁面上的神情看着格外和善,怎么也不像是曾在雪域圣殿上对谢不臣大打出手的那种死敌关系。

至于谢不臣就更没有破绽了。

他甚至都没意外见愁会有这样的“提议”,仿佛她说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一般,点了点头,道一声:“也好。”

略略站在后面一些的无垢方丈,见状微微皱眉,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没想到,就在他要开口的那一个刹那,旁边的一尘和尚却直接将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无垢方丈顿时一怔,有些没想到。

可一尘和尚却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笑着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送送二位施主吧。”

说着,他便走了出来。

千佛殿在禅宗后面,要出山门还有一段路,见愁与谢不臣也不说话,便跟了上去。短短的一段出去的路上,倒是听一尘和尚把禅宗给介绍了一番。

一行人一直走到了山门前,见愁与谢不臣这才真正道别离开。

两人顺着来时的山径下了山去,又往前面走了一会儿,都已经看不见影子了,才化作了两道微弱的毫光,向着中域左三千的方向去了。

待得两人都已经看不见影子了,无垢方丈才转身看向了一尘。

“你方才拦我干什么?”

“阿弥陀佛,不拦你,还不知道你要说出什么来呢。”

一尘拍了拍手,像是要将手上的灰尘都拍去一般,白净微胖的脸上露出一点似乎纯然的微笑,看着十分良善。

可无垢方丈是什么人?

对一尘的德性,他早已经有过领教。这一时间,眉头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了。

人虽然死板了些,可身为三师之一,怎么说他也读过不少书,人间孤岛“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句话,还是听过的。

什么叫“你一个和尚急什么”?

无垢方丈面容已经严肃得不行:“那一位见愁施主倒也罢了,可那一位昆吾的谢施主,身上所纠缠的因果也实在太多了,寻常人也不过就那么数根或者十数根,可他身上竟有成百上千,这当中……”

一般只有修因果道的修士,才能看人身上的因果。但佛门素来重视因果之说,所以拥有也有“慧眼”的僧人修炼一些法门后,能看到人身上所缠之因果。

无垢方丈不修因果道,却有一双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