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看到谢不臣的第一眼他就已经看到了他身上的因果,他也本以为一尘会说点什么的,可竟然没有。

要知道,有慧眼的可不仅仅是他一个啊。

无垢方丈纳了闷,转头看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狐疑:“难道你没看见?”

“看见了啊,可又与你我有什么干系?”

一尘的口气,轻松得不行,完全没把无垢的话当一回事。

无垢一窒:“可……”

他还想要分辩什么,但一尘已经笑眯眯地看着他了,有一种笑面弥勒的感觉,只道:“师兄你是不是想插手?”

“这……是有想要点拨一番。毕竟越是聪明人,越容易陷入魔障之中,这般的天才,就怕走错路。若能点拨点拨,使其开悟……”

无垢冷肃着一张脸,一板一眼地说着。

一尘点了点头,继续微笑:“师兄的心当然是好的,自是很有我佛慈悲之心。只是师兄可有想过,冥冥中,上天自有定数,天有天意。你我插手,岂不有违天意?”

“这个……”

无垢一听,顿时就陷入了沉吟,深思了起来,好半晌没说话。

山门前面,一尘就在他身旁站着,笑得能让旁边石头上长出花儿来。

旁边有经过的小沙弥们见了,几乎下意识地一阵恶寒,脚步一转,就悄悄走到了边上去,生怕被他看见。

唯有无垢方丈,依旧浑然不觉地站在那边。

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师弟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

“这就对啦,不必干涉天意,且看各人自己吧。”

一尘也不待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就连忙给按了个结论,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平易近人模样。

“咱们还是赶紧回寺里,看看了空吧。”

“可是……”

无垢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还想要说什么,但被他这一拍肩膀,竟然就忘了,想了一阵也没想起来,干脆也就罢了。

一尘与他一道进了山门,便往后面走。

面上依旧是小秘密的,看不出什么来,可心里面却是一乐——

什么叫天意?

谢不臣身上那十倍于常人的因果线,他看到了,这是天意;他看到了没去点拨,这也是天意。

可难道看到了也去点拨了,就不是天意了吗?

说什么“天意”,不过都是“人意”罢了。

一尘和尚乃是禅宗三师之一“心师”,看得算是最清楚的,所以旁人的因果就留给旁人了断吧。

至于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这个,当然是佛祖的事情了,让佛祖自己去忙就好了。

一看就知道那是个麻烦人物,身上必定藏着点棘手的隐秘,他们又何必再添上一条因果,招惹麻烦呢?

该来的,自然会来。

为了防止无垢想起这件事来,一尘就换了话题:“说起来,今日之见,才是真正开了眼界,连‘立地成佛’都已经出现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无垢那眉头又皱了起来:“那女妖,虽是命该如此,可这一位见愁施主,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一尘顿时无奈。

他当然知道无垢指的是见愁给了女妖三个选择这件事。

其实作为旁观者,他们都能看出来,最终选择放下过去的虽是女妖,可给出这选择的却是见愁。而且这三个选择里面,并没有让女妖保持九分过去、一分是妖形态这个选择。

某种意义上讲,“立地成佛”是见愁为女妖设下的结局。

毕竟,她不可能无法预料女妖的选择。

只是此事要怎么看,却很见仁见智。

当然可以说见愁无情,甚至心思谋划缜密,不是常人;可换一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有情?

她若无情,身为她的过去,女妖又怎可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自古多情必至寡情,无情至极反而深情。她么,约莫是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出世与入世之间吧。”

一尘想了片刻,最终这样回答。

无垢对他这些有些弯弯绕的禅机,始终不很听得懂,只拧紧了眉头。

远远地,有轻缓的笛声传来,悠远而平静,可曲调中却隐隐含着一种恨无知音赏的寂寥……

两个人都听见了。

无垢皱了眉抬起头,一尘也随之抬首,但不用看他都能知道,这一道笛声,到底来自何处。

山峦高处,烬池所在的那一片山壁上,一名白衣僧人靠着一块干燥嶙峋的山岩,随意地屈腿坐着,有些凛冽的山风偶尔吹动他僧袍。

修长如玉的手指,执着那玉笛,好似山中最好看的青竹。

眉眼低垂间,是一片渺远的寂寂。

“唉……”

一尘到底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少见地敛去了脸上的笑容,长长地叹了一声。

*

禅宗西靠西海,南接中域左三千,距离崖山很近,距离昆吾也不很远。

见愁已是返虚期修士,本已经可以使用挪移之术,三两息时间便可回到崖山,可她偏偏没用。

与谢不臣一道从禅宗出来后,便一路向东南御剑而行。

只是大约是因为修为高了,谢不臣竟没有御剑,只是御空而行。

见愁一开始没有多想,但只往前走了有一刻,便觉得奇怪:“谢道友可是能救昆吾于大劫的道子,失踪二十年,竟也不急着回去?”

“二十年已过,三两个时辰,何足道哉?”

他身上半点看不到应该有的紧张,仿佛根本不担心与见愁同路会被她算计一般,只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句。

见愁两道细眉,顿时微微颦蹙。

老觉得……

不是很对劲。

目光抬起,她重新打量起谢不臣来。

依旧是先前那一身透着斯文儒雅书卷气的青袍,青玉簪束起的头发则有几缕垂下来,落在肩上;一手放在身前,一手负于身后,带着他惯来的流风回雪之气……

可,的确不对。

“见愁道——”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谢不臣眸光微微一闪,转过身来似乎就要开口向她说些什么。

可迎面来的,却是一道乍起的剑光!

见愁眉头紧锁,人在空中,劈手一剑就砍了出去!

令人诧异的是,谢不臣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人站在半空之中,他只来得及抬起头来看了见愁一眼,下一刻便被这剑光结结实实地劈中了!

见愁立时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谢不臣何等样的人?

与她同行能没有任何防备?别说是她此刻的攻击速度,即便就是再快上三分,他也必定能反应得过来。

可现在……

剑光落下,在耳旁响起的,不是什么血肉之躯碎裂的声音,竟十分沉闷,像是砍中了什么坚硬的木头。

那一瞬间,眼前的“谢不臣”竟然直接消失!

“咚”地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的木头从半空中见愁的剑下掉了下去,砸到了下方山石之间。

“……”

饶是见愁先前已有点预料,可现在见着这一幕,也不由得怔神片刻,接着便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叹了一声。

“不愧是谢不臣!”

轻轻朝着空中一抬手,那掉下去的木块便自动飞到了她手中,定睛一看,竟是小小一只简陋得只有头部和四肢的木偶人!

翻过来时,背后画了一道金色的符文。

大约是因为承受了她方才一击的缘故,这符文已经暗淡了一大半。

“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到底滴水不漏……”

看了这木偶人半晌,见愁忽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回想起在禅宗时的一幕幕,竟是半点没想通谢不臣是何时使了这“李代桃僵”之术。

“之前在雪域假扮怀介的同时,还能**去杀人,莫不也是此术?”

回来的路上,她其实是没打算对谢不臣动手的。

毕竟眼看着就要到中域的地界儿,况且昆吾百年大劫之期将近,想也知道横虚必定时刻关注着这边,她根本不可能有当着横虚动手的机会。

只是谢不臣竟比她想的还要小心。

“元婴巅峰,你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呢?”

见愁把玩了手中这人偶两下,盯着它简单的轮廓,只这么呢喃了一声,心里有着无尽的思量,自也想起了那一句玄之又玄的“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只是至今也不知,“七分魄”这剑,到底算什么。

一念及此,自然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极域。

虽然只是寥寥几言,可她已经从一尘和尚处得知了这二十年来十九洲大地与极域之间的形势,堪称是暗流汹涌,只待一个火星来将双方点燃了。

什么谢不臣,都暂且抛开吧,先回崖山才是要紧。

见愁决定一下,自然便不再浪费时间。

谢不臣那木偶人她本是想要直接扔掉,可心念一动,一挑眉,又给收进了自己乾坤袋中,接着才静心凝神。

返虚期的灵识,比起元婴,强横近十倍!

只一息的时间,她堪称磅礴的灵识便已经感应到了崖山所在,如同先前元婴期瞬移一般,将自己的心神与空间的波动融合。

下一刻,整个人便消失在这荒山野岭。

再现身时,睁开双眼,目中所见,便是崖山那已经刻进她心魂的巍峨轮廓。

崖山令在护山大阵外轻轻一按,人便顺利从半空中进入,越过三十丈高的拔剑台,轻巧地落在了灵照顶上。

归鹤井依旧。

这仲春时节,只有大白鹅在水中游动,之前没与她一道去雪域的小貂正懒懒地趴在井边上晒太阳。

这场面,亲切是亲切,可实在是……

半点没有中域脊梁的威严啊!

见愁眼皮都跳了一下,也没看见小骨玉,正待要走上去拎了小貂问个究竟。可谁料想,才走了一步,眼角余光一晃,竟然瞥见两道身影自高高的还鞘顶上飞下。

其中一道,衣衫褴褛,一面飞下,还一面拿了只鸡腿在手里啃着。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这必是她那从未靠谱过的师尊扶道山人。

另一道……

艾青色的长袍上盘着老旧的花纹,有如岩石上生长了多年的青苔,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格外有一种陈旧与簇新交织的矛盾感。

一张脸上染着点惯有的苍白,头发却用一只苍色鱼形发簪束起。

妖邪气被掩了个一干二净,配着那一双清澈的瞳孔,浑然一得道高人!

见愁一见之下,两只眼的眼皮都跳了起来,险些连背后汗毛都跟着竖起。饶是以她如今返虚期的灵识和心境,也无法从眼前这一幕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她师父崖山执法长老扶道山人,和……

和天地至邪大妖傅朝生?!

还是一起从还鞘顶上飞下来,完全一副熟识模样……

什、什么情况?

第十二卷 :风起十九洲

第409章 星海的答复

这一瞬间, 见愁脑海中掠过了一千种、一万种猜想,可归根到底不过是——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来干什么?

跟我师父是什么情况?

这二十年间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

他在这里横虚知道吗?

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

数量庞大问题, 几乎瞬间就将她淹没了, 甚至让她注视着两人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僵直,直到两个人走到她面前来了, 她的面色都怎么恢复自然。

不怪见愁城府不深,实在是“惊吓”来得太意外!

“小见愁, 小见愁, 哈哈总算还有良心!一渡完劫就回来了,这一回就不骂你了。”

扶道山人看见她,差点高兴得把鸡腿扔出去。

有了徒弟还要什么鸡腿啊?

不不不……

打住打住,鸡腿还是要的。

他蹦到了见愁面前来, 一双精亮的眼睛把她从头到脚看了看, 越看就越是喜上眉梢:“还真就是返虚期了啊, 哈哈哈,横虚老怪物怕是要气死了!让他当初跟山人我炫耀, 还十日筑基, 现在傻眼了吧?好徒儿,不枉费山人我悉心栽培你一番啊。”

悉心, 栽培?

等等……

见愁终于回过了神来,看向自家师尊的面色, 顿时变得一言难尽了几分。但旁边就是傅朝生, 她强压下那种说不出的古怪, 看了他一眼, 忍了忍,才没在傅朝生这个“外人”面前揭自家师尊的短。

“见愁故友,恭喜了。”

也不知是不是傅朝生已经对扶道山人的脾性有了点了解,此刻竟然也没表达任何异议,反而是也走上了前来,对见愁微微地笑了一笑,道了声贺。

这话在见愁听来,就十分陌生了。

一是这话从傅朝生这等大妖口中出来,实在有一种忽然沾染了人间烟火的味道;二是此时此刻是在崖山灵照顶上,她却从一个大妖口中得到了祝贺。

实在是很诡异了……

见愁强行压下了心里的感觉,带着几分迟疑,也回了一笑。

但要开口称呼他时,一转念又觉得他必定不是一自己大妖的身份上的崖山,毕竟此刻妖邪之气尽敛。

所以,对怎么称呼他,她也多了几分犹豫。

反倒是扶道山人在一旁,原本因见愁回来很高兴,都忽略了傅朝生,此刻他一说话,便注意到了。

于是,先前的疑问就冒了上来。

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他二话不说走上前来,根本没搭理傅朝生,直接就把见愁朝一旁拽。

“师父?”

见愁不由自主地被他拽向了拔剑台的方向,可心里却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料,于是向傅朝生看了一眼。

傅朝生只微微摇头,唇边还挂了淡淡的笑意。

这是让她不必有什么担心。

见愁心领神会,但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之后,她就已经与扶道山人走到了拔剑台下面。

“这家伙什么来头?”才一站定,扶道山人劈头就问了过来,“你跟他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他来找你干什么?”

“我……”

她心里还有一大堆的疑问呢,哪里想到扶道山人的问题竟跟她差不多多,这一连串砸下来,见愁都没怎么反应过来。

“他算我朋友,一次道中偶然结识的……”

“偶然结识?”

扶道山人白眼直接翻了出来,看着她的目光却显得怀疑,而且是一点也不掩饰的怀疑。

“他是你失踪这段时间上的崖山,还说是你朋友,也就是说,你至少是二十年前认识的他。那时候你才什么修为?你看看人家什么修为?返虚期的大能可不是随便就能结交的……”

“可是师父……”

虽然晚了一点,但徒儿现在也是个返虚大能了啊。

好吧。

二十年前,一个元婴期修士想要与一个返虚期修士平辈论交,其实的确有些痴人说梦。

修界就是这样。

即便人大能心里可能一视同仁,可你若修为稍低上一些,大多数时候总感觉要矮上那么几分。

所以大部分时候,与你交好的朋友,修为都基本与你相当。

见愁想要解释什么,但发现真没得解释,只好聪明地换了话题:“说起来,他没说自己来干什么吗?”

“哼。”

一说起这个,扶道山人就想冷笑,恶狠狠地啃了一大口鸡腿,像是在嚼着谁的肉,颇有一种吓人的架势。

“这个人一开始是来询问你行踪的,山人一见有人找上门来,还以为是你仇家,结果人家说是朋友。这也就罢了,他还要借宿崖山。更过分的是,没过两天,他竟然搭上了老祖宗,老祖宗便让他常住了下来!”

老、老祖宗?!

见愁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当初扶道山人带自己去崖山之底时,所见的那空旷的黑暗空间,所见的那高高的圆形祭台和台上的弥天镜,还有所见的那盘坐于镜上的一具枯骨。

傅朝生竟然跟老祖宗搭上了……

她听着怎么觉得在做梦呢?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一时没忍住,见愁又回头看了还站在归鹤井旁的傅朝生一眼,心里深觉不可思议。但一转念,又想到了那一面弥天镜上。

弥天之镜,能通行阴阳。

傅朝生是因此而来吗?

她心里不很确定,沉吟了片刻,才问扶道山人:“那老祖宗就没说什么吗?”

“山人个绿叶老祖诶,他就一把老骨头,死了多少年了,能说个什么?”

扶道山人想起自己去问的时候,老祖那讳莫如深的样子,暴脾气上来差点就想把他骷髅架子给戳散喽。

“反正一问三不知,只说先允他住下,但山人看着,他每天都有那么几个时辰,要去见见老祖宗。哎,你说这不会是咱们崖山多年前失散的门下吧?”

还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