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端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比起崖山弟子这边相对和平的宗门关系,昆吾横虚真人的几位真传弟子之间,实在有一种火星四溅的感觉。

见愁不是第一次看见眼前这种场面了。

她只当没听到,笑着问:“说起来,我与谢道友在禅宗分别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元婴巅峰的修为了,我还奇怪他为何一直没有突破。如今他还在昆吾,横虚真人也在昆吾,莫不是准备突破,过问心道劫?”

现在谁不知道见愁跟谢不臣关系糟糕透顶?

分明是那种能笑着虚与委蛇,一转脸恨不得把对方弄死的。

王却又不是不清楚这件事,即便是知道点什么,以他谨慎中正的性格与为人,也不可能在见愁面前说出点什么来。

所以,他只回以一笑,道:“这个王某就不是很清楚了。”

哦,不清楚吗?

见愁哪里能看不穿王却的想法?她也没介这明摆着是“不想告诉你”的敷衍,唇边的笑容都没变,直接一转脸,望向了吴端。

“王却道友不知道,吴端道友知道吗?”

吴端极为配合,想都懒得想一下,直接道:“见愁道友料事如神,谢师弟的确是要过问心道劫,听说还遇到了点麻烦,所以师尊迫不得已需要留下来解决。”

“……”

王却忽然就没话说了,那一瞬间的感觉变得十二分的一言难尽!

见愁没忍住笑出声来。

吴端更是半点愧疚感都没有,显然没觉得这种事有什么不可说的,也或许是他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个在门中处处待遇特殊的谢师弟吧?

能解昆吾于浩劫中的道子又如何?不待见就是不待见。

王却是可以为昆吾大局着想的那种人,能忍能让能顾全;吴端自认自己也是一个合格的昆吾弟子,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更“独”一些。

若有一日,要他为昆吾存亡而战而死,他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但这不代表他要发自心底地认同昆吾的每一个决定和每一位同门。

见愁是知道吴端曾与曲正风有过一段交情,而且两人虽曾在西海大梦礁附近大打出手,可事后她也曾听曲正风评价,说吴端乃是昆吾难得可交的几个人之一。

现在想来,此言实在不假。

她唇边挂上了几分笑意,心思却有些飘远了,若有所思道:“听说谢道友乃是天眷道子,修炼境界攀升都不用渡劫。且其心性坚定,即便是问心道劫,该也不放在眼底,如今却连横虚真人都要为此事绊住。贵门这一位谢道友,实在是令人好奇……”

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才能让这一位“道子”和修为高达有界的横虚真人,在这样重要的日子留在昆吾呢?

不仅是见愁,其实整个星海都在猜测。

只是有的人猜测靠谱,并且已经得到了昆吾修士的亲口印证;有的人的猜测歪到了半边天,实在不可信服罢了。

当然,最清楚此事的,莫过于还在昆吾的横虚真人与谢不臣本人。

昆吾,后山。

仲春时节,天气已回暖了许久,满山萧瑟之意早就消散了个干干净净,昆吾十一峰皆在一片新绿的翠意之中。

主峰后的一条山径,一直通向了后方的深谷。

深谷里,是一片松林。

一条清溪从山上飞下,撞进了下方一座幽深的水潭里,溅起喧嚣的声响。潭边搭着一座简单的茅草屋,正对着幽潭中心最大的那块黑石。

此刻横虚便站在茅屋前,谢不臣则盘坐于中心那巨大的黑石上。

天光明亮,可到了此处都变得幽暗;鸟语啁啾,一近水潭都消弭干净。

天地间,好像什么都消失了。

可不管是横虚,还是谢不臣,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一股气息,有某一种存在,正在这深谷幽潭的上方盘旋,似乎在等待一个降临的合适时机。

有风吹来,谢不臣垂落在石上的衣袂跟着轻轻地翻起,可他的身体却彷如与身下这黑石长在了一起一般,纹丝不动。

两手搁在膝上,掐的是个清心寡欲的印诀。

灵气在体内运转过一个大周天之后,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看向了潭边静立已许久的横虚真人。

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往往不需要过多的交流。

横虚自来是个聪明人。

谢不臣也从来不例外。

只这么一看,横虚真人便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刻,只将手中那拂尘一甩,微微皱起眉来看着头顶这一片天空。

“成与不成,皆在今日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为门下弟子的道劫而担心的一天。

分明是他选出来的道子,系昆吾希望于一身,能解救昆吾百年的天才,可这八十多年一路修来,却实在多舛。

而今终到了元婴巅峰,却还受困于心魔。

这就是周天星辰大阵所卜算的、他日能取他而代之的渡劫者吗?

微茫的天光,映照在横虚真人的眼底,交杂成了一片莫测的神色,良久才垂下头来,话语中好像带了几分后悔的叹惋。

“本来令你往雪域,只是为了九疑鼎。”

“可千算万算,没料到崖山那丫头也去了,还阴差阳错与你一道落入须弥芥子之中。为他人做了嫁衣,成全可她的机缘不说,长日的相对,加重了你本就不浅的心魔……”

“时兮,命兮?”

时,命?

若是旁人听了横虚真人这一番话,只怕要为他为昆吾所谋划的一切,为这一番话中听着真实至极的后悔和叹惋所打动,可落在谢不臣耳中,却蒙上了重重不定的阴影。

万事三思而后行,走一步算三步的横虚真人,真的没有算到吗?

须弥芥子的事情算不到,情有可原;可他对扶道山人,对崖山,是如此了解,怎么可能不知道见愁一定也会前往雪域?

他自问与横虚之间,并没有什么师徒的情谊。

从一开始,横虚收他为徒,便是因为他的天赋,因为周天星辰大阵卜算出来的昆吾大劫。他需要这么一个人,化解这传说中会在百年内发生的劫难罢了。

一切一切的悉心栽培和看重,说到底都是“利益”二字。

若不是有这么一道大劫的天机在,谢不臣相信横虚绝不会收他为徒,即便他的天赋的确远超常人。

只因为,他并不需要一个比他更周全妥帖的徒弟。

所以,在须弥芥子之中时,他每每望见见愁,便总是会思考那个其实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横虚,可以相信吗?

但一直都没想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直到他以傀儡化身之术脱身,回到昆吾再见到横虚的那一刻。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交汇到了一起,谢不臣也终于想起了许多以前没有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也没有去深想的细节。

于是,才有了今天。

除了他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既不需要九疑鼎,也从来不畏惧什么心魔。

九疑鼎乃是为渡劫而准备的,可他乃是道子,晋升境界并不需要渡劫;心魔虽然存在,可也不过只是存在罢了,能令他因其矛盾而痛苦,却不能扰乱他任何一点意志。

即便问心道劫不比普通雷劫,无法避免,他也不可能过不了。

但有趣的是,世间大多数修士都以为心魔会对修士产生影响,尤其是问心道劫,横虚也未例外。

所以他将计就计。

索性告诉横虚,五百年时间与见愁朝夕相处,他心魔甚笃,元婴巅峰的修为压不住,恐问心不过,特请横虚帮忙。

昆吾还有个暂未发生的百年大劫在,他又岂能坐视他殒身于道劫?

身为有界大能,且是中域昆吾的一代巨擘,横虚手里的手段一定不少。若能如他所想,助他安然渡过此次道劫,从而规避掉那天道的一问……

那便再好不过了。

虽然从来不惧怕道劫,更不觉得自己会过不了问心。可在与见愁一道被困在须弥芥子中的五百年里,他心里某一种感觉,随着修为的提升,越来越强烈。

就好像她身上藏着什么东西,而这件东西对他很重要。

那是一种冥冥中的吸引。

但直到离开禅宗,他也还没思考清楚,这东西具体是什么。唯一有的,是那奇异的预感:若得到此物,一切将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包括他的“道”。

这才是谢不臣不愿面对道劫的根本原因所在。

因为一旦要过问心道劫,便要向世间,向天地,向天道,宣告自己的“道”。且从此以后,此“道”便是往后修炼的根本大道,纵再修其余千道万道,也无法将其改变,更无法抹杀。

而他,未得此物,暂时不愿向天陈道。

也就是说,今日道劫,他一定要过,却绝不会回答来自天道的任何一句叩问!

风,忽然急了几分。

幽暗的深潭水面,被其拂皱,荡开一层又一层浅浅的波纹,也让水面上谢不臣那端坐的倒影,变得曲曲折折,犹如与水波混在一起,难辨形状。

他没有接横虚真人一句话,只是抱元守一,放开了所有的修为,向这天地袒露自己无垠的野心……

“轰动!”

那隐隐盘旋在深谷上空的某种存在,几乎瞬间就嗅到了这溢散开来的气息,向着这深潭的中心猛扑而下!

滚动的惊雷,仿若愤怒的咆哮,震动了整个昆吾。

天际,一座庞大的金色旋涡,迅速生成。

那耀目的光华,即便远在明日星海,也能看个清清楚楚!

见愁与王却、吴端二人打听了打听如今东极鬼门那边的形势,便待要回自己的住处,可这一刻抬起头来,便看见了这金色的旋涡。

熟悉的气息,不一样的色彩。

这一次,道劫旋涡,来自昆吾!

王却与吴端二人皆是怔了一下,也不知是为这道劫出现的时机,还是为这道劫异乎寻常的金色。

一般人的道劫,都似乌云盖顶。

见愁因连跨三境,三劫同渡,所以是恐怖的深紫近黑。

可……

灿灿的金云,环绕着旋涡中心那一小块幽暗的深黑,这等道劫,又因何而成?

见愁眯眼看着,那金光映入她眸底,几乎将她的一双瞳孔也染成了淡金:“谢道友这道劫,不很一般哪。”

第418章 烂柯楼论道

这些天来, 围绕昆吾那边的猜测, 一直层出不穷。

有人说是雪域圣殿一役, 谢不臣在与见愁的争斗之中受了重伤, 所以需要横虚真人留下来替其疗伤;也有人说是昆吾另有计划要布置安排, 是在准备应对极域的杀手锏;当然猜测谢不臣即将过问心道劫的也不少,毕竟元婴巅峰的修为摆着……

但此刻, 一切的猜测都有了答案。

在昆吾上空那旋涡出现的一刻, 整个星海都有瞬间的沸腾。聚集在此处的老怪和大能,几乎占了整个十九洲老怪和大能的就成, 如何能辨认不出这旋涡的来历!

继半个月前崖山见愁突破之后,昆吾这一位久负盛名的天才,也终于要突破了吗?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观察了起来。

包括崖山修士。

不知何时, 傅朝生、左流等人也走了出来,站到了见愁的身后,与见愁一般看着。

谁也没有说话。

见愁的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神情来, 仿佛只是注视着一个陌生人渡劫那般平静,只是她越如此,旁人越觉得这平静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涌流。

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 谢不臣这一次渡劫的情况,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先前见愁那一场渡劫时种种出人意料的场面, 几乎已经是所有人想象力的极点了。可谁能想到, 后来者之中竟还有更夸张的!

而且出现得如此之快, 渡劫者身份还如此特殊……

若说见愁的问心道劫,乃是整个十九洲有史以来最恐怖的,那么谢不臣的问心道劫,便是十九洲有史以来最诡谲的!

整片旋涡形状的劫云,竟然在昆吾上空覆盖了整整三天!

三日不散,金光熠熠,黑夜如昼!

第一日的时候,问心道劫降临,可旋涡悬挂在天际,久久未散;

第二日的时候,它终于开始旋转了起来,却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竟破例向那一位传说中的“天眷道子”降下了两道雷劫,片刻后便是狂轰乱炸的数十道劫雷!令所有目见之人目瞪口呆;

第三日的时候,原本遥在天边的金色旋涡,已变作深黑!

见愁在天刚放亮时从傅朝生院子里出来,推开门去,就能看见西面昆吾方向上空,那一片令人心悸的黑色!

道劫旋涡几乎都要压到昆吾十一峰的峰头了!

来自苍穹和天道的威压,即便远在明日星海,也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初升的朝阳,将金光镀在了旋涡的边缘,非但没能减轻那种压迫,反而更让看见的修士觉得窒息。

便是她这种曾硬抗过劫雷的人,都无法不为这一刻的道劫震慑!

谢不臣这个问心道劫,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谁曾听说过持续三日不散的道劫?

而且第一日没雷劫,第二日不仅降下了雷劫,且还是在两道之后接了一连串!简直就像是被激怒之后的反击。

可即便如此,道劫似乎也没能达成它的目的。

所以在第三日,本该一片金色的劫云,彻底染成了深黑,还从天空中降了下来……

没有劫雷。

但比有劫雷更恐怖!

昨日和前日,修士们的灵识尚且能抵达昆吾,只是因为谢不臣渡劫之地有阵法限制,所以不能一窥渡劫的具体情况。

可到了今日……

即便是返虚期大能的灵识,也无法穿透劫云,甚至连触碰都做不到!

这架势,哪里像是什么天眷道子?

简直像是把天道给得罪狠了!

见愁看着,眉头便深锁了起来,只猜测着这道劫变化的原因。

原本渡劫本是一个人的事情,尤其是问心道劫,可以说外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一开始她就觉得横虚真人还留在昆吾,在道理上有些讲不通。

因为他留下,对谢不臣不会有任何帮助。

可现在……

到底是因为这道劫本来就如此诡异凶险,所以需要横虚留下来插手,还是正因为横虚插手,才使得这道劫变成了如此模样呢?

想不透。

且昆吾那样子,也不像是愿意让别人想透的。

这几天她从吴端王却处旁敲侧击,也亲自去问过了见多识广的掌门郑邀,竟然都是半点不知情,甚至没有得到横虚真人任何提前的告知。

这道劫的时间拖得越久,星海这边众人的心思也就越不能安定。

原本聚首议事之事定在众人来齐之后,这三天的时间里,其余诸多的宗门也都来得差不多了。比如望江楼,阳宗,禅宗,白月谷,五夷宗,甚而是西南世家之中最大的三家……

可独独缺了两大巨擘之一的昆吾。

十多甲子以来,横虚真人都是天下正道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这样的大场合,怎么能缺了他?

众人便只好等着了。

还好这时候事态还不是特别紧急,尚且能等。

即便头顶这劫云已经挂了三天,可毕竟有横虚真人这等有界大能在,摆明了留在昆吾就是要保住谢不臣,出事的可能不大。

所以,众人倒不至于特别担心。

毕竟对横虚真人,他们还是很有信心的。

但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修士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干。

在十九洲历史上,能将天下九成的老怪大能都聚集到同一个地方的盛事,可一点也不多见。

这可是个坐而论道的绝佳机会,众人岂能放过?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谢不臣那道劫刚出来的时候,众人都关注,见愁等人也不例外。可看了一会儿之后,便发现这道劫竟然半点动静都没有,实在无聊。

于是由昆吾吴端提议,干脆逛逛星海,出去吃茶或者吃酒。

对明日星海,见愁不算特别熟,但王却很熟。

一问众人都没有什么异议,熟悉一下星海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便真的聚成了一行,带着左流、方小邪几个一道出去了。

傅朝生似乎决定要去查查“空蚕”,没与他们一道。

走过了大半个碎仙城之后,他们便在城中最大、最出名的烂柯楼歇脚,此楼在澜河边上,风景算十分壮阔。

他们选了临河的位置,便坐了下来。

刚开始倒还没什么,大家闲聊之间说的都是星海这边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架不住有个左流在啊!

几个人才喝了没两杯酒,他的问题就开始变得天马行空起来了,并且自然而然地朝着平日修炼的地方偏。

昆吾与崖山最大的不同,可能在于师承。

简单来说,就是每一位弟子的师尊都特别负责,会传授他们很多修炼相关的东西。不像是崖山,完全将“师父领你进门修行干我屁事”这一条贯彻到极限。

相比较起来,他们在修炼的道理上要更通一些。

身为横虚真人的真传弟子,且还是排行较前面的两个,吴端和王却两人的见识,都不是寻常人能比。

尤其是王却。

他本来喜好阅读各种古籍,对天下修炼之法涉猎甚多。且为人和善,想法出奇,左流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他竟能回答上七八!

就是坐在旁边的见愁听了,也不由钦佩其渊博。

左流更是有一种遇到高人的感觉,两眼冒光兴奋得手舞足蹈,简直将王却看做了大儒名师。人在那边说,他手里就捏个玉简记录个不停……

那架势,像是不将王却榨干就不肯善罢甘休!

一开始见愁还能老神在在地坐着听。

可后来左流问得实在是太多了,偏偏王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道法和修炼上,竟是半点没有藏私的意思,有多少说多少。

这一来,谁还好意思就这么坐着听?

比起其师尊的道貌岸然,王却可说是个全然的君子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一位谦谦君子身边的人,总不会特别差,见愁最终还是完全被王却折服了,也加入了进来。

这一下,可就不仅仅是先前一个问一个答这么简单了。

她的修为,毕竟要高出其他人两个大境界,在修心方面的速度又快得惊人,是个实打实没有半点水分的返虚大能。不仅看过《青峰庵四十八记》,也接触过极域完全不同的修炼方法,甚至读过枉死城旧宅主人留下来的所有书籍……

若说左流是一条小河,王却便像是一条大江,可见愁,说是一片恣意的汪洋,也绝不为过!

因为不同的经历,所以有不同的见解。

更不用说,她还有自己前所未有的、最独特的“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