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到的只是无情无感泥塑木偶似的一张脸。

于是那种深浓的悲哀都涌了上来。

仵官王的眼眶,竟是慢慢红了。

转过头来,他望着见愁,望着她平静而无波澜的一张脸,自己面上那妖异的颜色却慢慢退了,只含混地笑了一声。

“剩下的半颗心,我给你。但我想求你一件事——”

求。

用此一字,实在有些重了。

见愁本已经准备对他下狠手,直接剖开胸膛取心,却未料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又窥见他眸底那海水似漫上来的悲色,绝非作假,扣紧的手,到底还是松开了些许。

“何事?”

少年的眼泪便一下滚落,沙哑道:“你救救他……”

见愁怔住。

还不等她有所回应,仵官王眸中便已现出决然之色,竟直接伸手探入自己胸膛,从魂魄包裹的深处,强取出那剩下的半颗心来!

撕裂神魂!

痛彻心扉!

他无法得知,当年此心被剖出时,其旧主是何种心境,又是何种痛苦,他只知自己是何种心境,是何种痛苦。

尝过才知道。

赤红的半颗心,艳得滴血,模糊的血肉断面间尚嵌着那块损毁严重的令。

少年将它递向了见愁。

见愁心中分明厌恶他方才为求胜不择手段,更以至亲骨肉之旧事触她逆鳞,可这一瞬,却难以克制地心潮翻涌。

顿了片刻,她才伸手,将这半颗心接在掌中。

竟是温温热的。

半颗心甫一离手,仵官王的面目便控制不住地变化了起来,眉眼间陡地戾气横生,瞳孔中一片深蓝的妖异!

“杀!”

一个字仿佛从齿缝中磨出!

话音落时,人便跟着扑出,要袭向见愁!

见愁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一剑,在他指掌袭到自己身前的一刹,刺穿了他眉心!

一线天何等锋锐的凶杀之气?

只这一刹,便摧散了仵官王本就脆弱的魂体,让他仰头倒了下去。

“哈哈哈,可悲,可怜!那是真的啊!”

浮着腥气的泥土承载着他没有重量的魂魄,他却犹自用着最后的一口气向见愁狞笑,带着深重的、报复的恶意,眸底一片阴霾的诡谲,仿佛这才是他本性。

末了,又渐渐消了。

他模糊道:“帝王紫,阎君命。你杀秦广,焉知,不成下一个秦广……”

泪痕划入眼角。

鬼性去了,人性也去了。

仵官王躺在那污秽的泥土上,眨了眨眼,好似又回到昔日枉死城里去人草鞋摊上作弄的时候,唇畔挂了一抹笑,双目却渐渐失去了神采。

妖狐的本魂现出,转瞬被风吹没。

魂飞魄散后,只留下原本深钉入他魂魄的一枚枚金色古字,聚在地上凹陷处,像一滩暗金的水,暗淡的生死簿就落在其旁。

还有……

见愁掌中,这半颗血淋淋的赤子心!

第520章 极域日出

仵官王妖性本恶,见愁最后已并不想伤他性命。只是没了这赤子之心的压制后,妖性瞬间复萌,才使她下意识地动手。

在看见他消失在天地间的那一刹,她心里竟有些怅然。

真是古怪。

好好的阎君,好好的妖魔,为何非要这样一颗赤子之心呢?

明明善有善的活法,恶有恶的活法。

她眨了眨眼,看着掌心这半颗心。

当日傅朝生与仵官王交战的时候,她距离甚远,且在战中,并未将他生吞半颗心的一幕看得分明,如今才算一睹此物真容。

就像是刚从人滚烫的胸膛里剖出来的一样。

真实的血肉与脉络,半片创面模糊,边缘上嵌着一团古怪的黑色的东西。

见愁拨开来看,便认出那是一枚损毁严重的崖山令。

一时默然。

心虽是人心,却已经被人炼化,成为类似于法器的特殊存在。只是人躯壳的一部分罢了,是活物,也是死物。既不存有其旧主任何情绪与记忆,也不存有它不再有其旧主半分的情绪,更没有曾经历过的恩恩怨怨,所保留下来的,是能让人平心静气、感悟天地、接近本真的特质。越能清楚地感知世界、洞察人情,心境上的修为便会越快。

对高境界的修士来说,此物实在难得。

只将它托在掌中,见愁都能感觉到不凡。

平静舒缓的气息,伴着几许温润的暖流,顺着她掌心的脉络,便慢慢地淌进了身体。

不过……

仵官王方才那句“真的”,指的是什么?

心头莫名覆上了一片阴霾,见愁望着已然空荡荡的地面,还有那一滩暗金色光芒旁边的生死簿,先将这半颗赤子之心收了起来,便俯身想要去捡那一封生死簿。

可没料,指尖才一触碰,那展开的竹简竟一下就散了。

眨眼幻作烟云。

只有上头“生死簿”三个字掉落下来,与先前深深钉入仵官王身上的那些金色古字一般,化成了流水坠落,汇在了地面的凹陷处。

见愁顿时一怔,有一种猝不及防之感。

但仅仅是片刻之后,这种猝不及防,就慢慢变成了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

生死簿也是假的吗?

那想来仵官王弥留之际说出的话,只是因为赤子之心去,恶念生出,所以故意乱她心志,欲用这简单的一句话,要她难以安宁,为她种下心魔罢了。

至于剩下那什么“帝王紫,阎君命”,便更莫名其妙了,都没有个头尾,也听不明白。

眉头微微一皱,见愁便向旁侧转眸。

义庄周遭经历先前一场大战,早已经满地的狼藉,就连堆砌成义庄的白骨都散落了一地。

上百来自酆都城的精锐鬼修,压根儿一动不敢动。

但在见愁向他们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悚然打了个冷战,吓得齐刷刷跪了下去,口中高呼:“阎君饶命!”

“阎君?”

见愁本是转过头来想要问他们点事情,哪里想到竟突然上演这样一出?这一下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何曾是阎君,你等瞎拜什么?”

嘁!

那怎么可能?

他们又不是傻子,虽然没听懂仵官王大部分的话,可那一句“帝王紫,阎君命”,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而且“下一个秦广”这样的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尊严事小,性命事大。

甭管真假,先跪了再说,又不少块肉!

当下便有脸皮比较厚胆子也比较大的谄媚地开了口:“您说笑了,当年您在鼎争上突破到玉涅的时候,整个极域都知道了。碎魂珠,登玉涅,其光紫,在极域谁能不知道啊?帝王紫,那都是阎君的命格!您这样厉害,就算今天不是,将来也一定是啊!”

“……”

阎君的命格。

这样的回答可大大出乎了见愁的意料,让她愕然,也让她嗤笑了一声:“这是在咒我死吗?”

众鬼修立刻吓得不敢出声,方才拍马屁的那个更是一张脸都白了下来。

但见愁竟没有再追究。

她只是看了他们一眼,若有所思,接下来却先抓了傀儡似的泰山王出来,正好借了原本摆在义庄周遭困锁她的血棺大阵,略加变化,将其锁了进去。

虽然答应过了仵官王,要救泰山王一命,但从交战时候的情况来看,那几枚金色古字,显然不是她此刻能解决的。

而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秦广王设局要将他们拖延在此地,傅朝生则已经直接赶往了八方城,还不知是什么情况。

见愁拧起来的眉头没有松开,正待要同旁边那一干鬼修说话,可眼角余光一晃,竟看见地面凹陷处汇聚的那些金光如虫子一般,慢慢蠕动了起来,好似受到了某种原初力量的呼唤,突然间就从地上飞了起来!

于此同时,束缚泰山王的金色古字,也在骤亮后飞出!

“轰隆”一声,魁梧的身躯倒落在地,已然昏迷,失去意识。

但天地间的变化,才刚刚开始。

这黄泉河的下游,原本不分昼夜,都被笼罩在一片浓稠、不透光的黑暗之中,可在金光飞起的刹那,黑暗的苍穹却一阵涌动,竟好似被什么强大的力量撕开!

炽亮的天光,从裂缝中照了进来。

天地间,顿时一片亮堂堂的。

赤红的黄泉翻涌沸腾,义庄森然堆砌的白骨都被照得像是在发亮,周遭黑色的大地向着天尽头铺平开去,所有的黑暗,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驱散!

众人定睛一看,原本总阴霾压抑着的天穹,竟然变得开阔了起来,其尽头处赫然是一轮火红的耀日!

大得惊人!

完全超出了他们对于“太阳”的认知。

它庞大,炽烈,悬挂在天尽头,占据了大片天空!其表面流淌着燃烧的、滚烫的岩浆,简直像是随时都要从天际如瀑布般倾倒!

只在看清楚的一瞬间,所有人头皮都炸了起来!

谁不知道极域本无日月?

此界在十九洲大地之下,与十九洲分出阴阳,终日为无尽的黑暗包裹,天际阴霾从无变化,因而只以时辰论昼夜!

可现在这东西竟然挂到了天上!

就连见愁在亲眼得见这般异象时,也不禁骇然万分。

但仅仅片刻后,她便明白了过来。

不,不是!

这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极域的太阳,而是包裹着岩浆的、燃烧的地心!

十九洲大地与极域恶土,从来对成镜像!

十九洲的下方是暗无天日的极域,上方是广阔无垠的宇宙;极域的下方是广袤灵秀的十九洲大地,可上方却是这一颗星辰的深处!

千百年来,谁人得窥它磅礴的真容?

根本不是忽然的出现,而是它向来在此,只是为极域常日阴霾的天穹遮挡,所以谁也没有发现罢了。

但如今一切阴霾尽去,便显出它的骇然来。

人在其下,何如蝼蚁!

那些暗金的古字光芒,在黑暗中的时候,还像是一道道柔和的光明;可真处于这样炽亮的光明中时,便像是一缕缕刺目的阴影。

它们升上了半空,竟直直向西南而去!

那里,是极域中心,也是十九洲此战的终点——八方城!

第521章 会战八方城

“轰隆隆……”

分明是脚下整片大地都在震颤!

天穹上阴霾散开后,那忽然出现的巨大的“太阳”,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极域第三道防线崇阳城前,十九洲众人也无不骇然地抬首相望,惊异于这刹那间的变化。

而且他们所能感受到的,远多于黄泉下游的见愁。

小半个时辰前,极域七十二城的内围就已经起了异变,所有还未被十九洲攻陷的城池都陡然拔高,在他们的面前筑成一片城池的森林。

在天上这太阳出现后,城池便进一步变化。

完全像是活了过来一样!

庞大的黑色城池,扭曲着,蠕动着,犹如壁画上嚎叫的妖魔。城与城迅速地拼合,震动着广阔的极域万里恶土!

那是怎样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场面?

以这崇阳城所在的第三道防线为界,极域七十二城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外面的部分疮痍狼藉,静止不动,里面的部分则狰狞阴森,像是覆盖在地面上的一大块浓墨,被天穹上那炽烈的光芒一照,迅速地内缩,将自己抱成一团!

活的。

这极域七十二城,竟有一半是活的!

它们仿佛是这极域某一至高存在的一部分,平日里舒展地平铺在大地上,无孔不入,对一切了如指掌。

凡极域事,便无有祂不知,无有祂不晓!

只一眨眼,十数座城池便聚到了一起,彻底扭曲起来!原本居住在城池之中的极域鬼修,哪里料到竟然会出现这样可怖的惊变?

仓促之间,逃都逃不出去!

成千上万鬼修,被那骤然压紧的街巷、倾倒的楼台一裹一卷,便压得魂飞魄散!但他们陨灭所溢散出的魂力,却都被城池吸收进去,一丝不剩!

此刻的极域,前所未有的明亮,而这令人胆寒的恐怖一幕,也被众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但仅仅下一刻,一片巨大的阴影便覆盖而来。

原本悬挂在半天上的那“太阳”,顷刻间被遮去了大半,只让这极域一半沐浴在光明中,一半浸泡在黑暗里!

众人还未从那城池变化带来的震撼中回神,骤然又见周遭世界变暗,骇然间抬首望去,竟完全看不清天上这飘来的一片阴影,到底何其广大!

而且它是移动的!

向着那剧变中的八方城而去!

“轰隆!”

一股吞山填海的震荡毫无预兆地从原本八方城所在的位置传出,溢散到外围的城池之中,便是修为甚高的修士们都险些被这一股强大的冲击掀翻在地!

竟像是有人已经在八方城动起手来了!

“好霸道的手段!”

站在十九洲众修士正前方的横虚真人,凌立于虚空之上,遥遥望着相距甚远的八方城,目光却好似穿透了那一片为阴影覆盖的虚空,看见了尽头处发生的一切。

只是这“霸道”两字,便不知说的是谁了。

旁人或许认不出,可十九洲这些修士岂能没有眼力见儿?

极域这一片“活”城池的变化,势必与八方城真正的第一阎君秦广王有莫大的关系,而头顶上这片遮天的阴影,不是昔日那蜉蝣大妖傅朝生的鲲,又是何物?

只是鬼门关一役时,还未见有如此恐怖。

想来当日一战怕还是有所收敛,今时今日这完全让人难以窥看其全貌的庞然,才是其真正风采!

早几日傅朝生便同见愁一道潜入了鬼族内部,如今他们本准备循规蹈矩,继续攻陷第三道防线,可谁想到竟然遭遇眼前的变化?

想也知道,是见愁那边出了变故。

但这对十九洲众修士而言,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

扶道山人手持着九节竹,同样远远望着八方城的方向,面上是难得的肃然,但目中却是一片精光闪烁。

这一刻,他大笑起来。

没啃完的鸡腿一扔,竟是豪情万丈!

“小辈们这是给了咱们一个惊喜啊,这就打起来了,太没大没小!老怪物,走一遭?”

众人顿时侧目。

但站在他身旁的横虚真人却是半点都没介意,平静的眸底甚至没什么波澜,只叹了一声道:“也是好久没打过架了。”

更是很久没同扶道一起打过架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原本执在他手中的拂尘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深红的铁剑!

一眼看去,坑坑洼洼,满是风雨侵蚀的痕迹。

拿出来时,亦平平无奇,感觉不到任何不凡的气息。

然而在场所有大能修士并各门长老在见得此剑时,都生出了一种无由的震撼!

锈剑!

这便是横虚真人当年最出名的那一柄剑了。

旁人的剑,都是天上陨铁,地上精玉,唯他这一柄剑,完全以不堪一用的铁锈铸成!

其色深红,皆是锈色!

没有人知道此剑是如何铸成,只知剑成后,横虚真人持着此剑,在还未执掌昆吾、位登首座的岁月里,与扶道山人一起,斩妖除魔,纵横此界,横无敌手!

只是太久太久没有看到过了。

自其掌管昆吾、成为首座之后,行事便越发深沉内敛,新踏入修途的修士往往只知道他德高望重,却总是下意识地忽略他另一重于修士而言更光耀、更可怖的名号!

正道修为的巅峰!

第八重天碑,有界第一人!

须发已白,道袍飘飞。

这一刻他与扶道山人尽皆无话,剑出后竟同时腾身而起,一者锈剑凌空,一者无剑驰虚,似两道并行的贯日之虹,向八方城投去!

依稀,是当年纵横风采!

十九洲众人谁也没想到这两大巨擘说走就走,根本没留给众人梵音过的时间,但一转念便明白了过来。

八方城生变,此刻乃是决战时刻!

又岂容得半分的犹豫和迟疑?

谁也不知道见愁与傅朝生会遇到什么危险,又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变局,更不知极域深处现在是何情况。

稍有差池,则前功尽弃!

这两位巨擘,乃是头前开道,直击极域核心去也!

谢不臣当然看得更清楚,但也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只低低叹了一声:“当真是个极好的时机了……”

曲正风率明日星海数百修士,便站在他近处,闻得此言,不由负手一笑,目中倒映着上方鲲鹏投下的巨大的阴影,隐隐竟好似有深深的算计飞快闪过,只道:“天赐良机,不可辜负!”

“轰隆隆……”

地面又是一阵令人骇然的震动。

十九洲近万修士,终于在变起的这一刻,飞越了高高的崇阳城,亦追随着前方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早已不见了影踪的身影,向八方城而去!

极域七十二城的内围,已完全缩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