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臂的崩溃,来得迅疾而猛烈。
见愁先目见其损毁血染,后才觉万般痛楚袭来,其威势与速度可见一斑!
这一柄已然陌生的鬼斧,似乎在以这样惶惶的威势警告所有想要染指、意欲执掌之人,此斧绝非凡俗之辈可以触碰!
换了常人,这一刹已然放弃。
可在这一瞬间,她不仅没有放弃,反而生出了比原先更强烈的希望!
——秦广王,尚未成此斧之主!
她原本以为对方祭炼此斧八十余年,无论如何也该拥有几分掌控之力。可此时所见,对方不仅没有号令之能,甚至还与她一般,为此斧之力镇压、排斥!
如此,岂非天赐之良机?
为方才交手冲击所撞飞的身形背后,金色的羽翼乘风展开,立时止住了去势,只轻轻一扬,已带着她自半空中倒折而回!
八部天龙法身再转!
四面佛大梵天转至一侧,高踞在她头顶的,瞬间变作金翅大鹏鸟真身的迦楼罗!
自奇袭雪域一战中领悟法身与道印相合之妙用,见愁便已渐渐将这本属于佛门的八部天龙法身与自己旧日所习之道印融汇贯通,自称一派奇妙法门。
此刻金翅鹏鸟影出,帝江风雷翼展,顷刻间已合为一道!
深紫的雷电在肆虐的黑风中游动,疾驰间携裹着惶惶的天威,对准了对面同样重新折身扑向鬼斧的秦广王!
可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秦广王早在当年鼎争时便见识过她不要命的架势,又兼之先前阴阳界战场上传回来的种种诡诈机变之消息,纵她此刻仅有返虚中期,也不至轻易小视了她。
所以在扑向鬼斧时,祂的举动与见愁一般无二!
想也不想,直接化出了先前用以对付傅朝生的生死簿与判官笔!
先杀见愁!
再取鬼斧!
生死簿一翻,金字弥漫;判官笔一点,墨气氤氲!
规则之力,重新降临!
像是夜空里散射斜织的星光,秦广王眉目间再一次消无了所有似乎生动的情绪,十二旒冠冕下是俯视众生、淡看轮回的无情,弹指间,判官笔已洒落墨痕数点!
每一点,都像是一枚下落在棋枰上的棋子!
傅朝生自闻道而生的那一日起,便脱出五行,不在六道,与秦广王斗,尚能匹敌;而见愁本是凡人踏入修途,记名生死簿上,又如何能逃脱规则的束缚?
是人如子,命如棋!
墨痕迎面,俨然一张无形亦无解的大网,向她罩来!
她风雷翼翻,荡开了第一枚;一线天斩,劈碎了第二枚;八部天龙的法身机变急转,轰裂了第三枚、第四枚、第五枚!
乾达婆圣女奏天音,令她神醒;
摩侯罗伽人首转蛇身,使她腾挪;
阿修罗身越大须弥,让她岿然;
紧那罗琉璃弹妙琴,护她魂定;
……
短短刹那,已穷尽诸般变化!
可疲惫法身,终至不堪之境。纵能挡祂一,如何能挡祂万?
“啪!”
如冷雨溅落!
见愁只觉得肩侧一凉,一枚自判官笔尖洒落的墨点已打在她身上!
就像是一块石头,扔向了脆弱的镜面!
崩碎来得太过彻底!
墨点甚小,落如囚笼,烫如滚油!
甚至连反制的念头都未生出,便已如千刀万剑笼罩!凭她强悍的身躯,竟无法承受这一落之力,像是被扔进了滚油一般,崩溃的瞬间,迸溅出无数的血花!
那是一种整个人从外到里都被撕裂的痛楚!
见愁视线内所见,皆一片血红。
一切,失去了掌控。
“轰隆”一声,风雷翼虚影消失,八部天龙法身崩散,连一线天都脱手飞出!
秦广王生死簿再展,那摊开的金简便高长如墙,暗金色简文疯狂飞转,从中抽离,竟在生死簿上飞旋,转成六瓣纯粹而摄人的紫光!
那是这天下,最玄奥莫测的轮回法则!
此时此地,不管是极域还是十九洲,但凡曾为人者,都感觉到了一种来自于魂灵深处的畏惧!
世间强者,或可御九霄,鞭山海,踏虚空!能灭凄风苦雨,能斩来犯之敌,能除妖邪之念!
可不能灭、不能斩、不能除者——
唯有命运!
为鲜血所模糊的视线里,见愁看见秦广王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手指,就这么隔空一点!
“咔嚓嚓……”
没有什么浩浩奇观,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碎响!
来自她的身体,来自她的魂魄!
整副躯壳,都如同遭受了强力的摧毁!悍然的吸引之力与压迫之力,伴随着秦广王这一指,同时从那六瓣轮回生死簿中来!
血肉瞬间从筋骨上剥离,化作飞灰;
筋骨犹存旧形,为那瞬间扩大的墨点所笼罩碾压,纵曾经黑风纹骨,亦开始寸寸碎裂!
神魂藏于灵台,却如被卷入旋涡,要向那生死簿中投去!
哪里还看得出个人样?
只这一指之力,已将活人压作一副可怖的骷髅!
生死簿中更源源不断地传递出吞噬之力,仿佛要将这胆敢忤逆于它的偌大活人,重化作漫漫轮回法则里一枚泯然于众的符号!
“咔咔咔!”
臂骨碎裂!肩胛碎裂!甚至连她眉骨上都出现了一道道裂缝!
巨大而突然的痛苦,猛烈到足以能摧毁一个人最强韧的神智,便连见愁的意识,都在这一刻陷入了不分天地、无有清浊的混沌。
从何处来,向何处归。
恍惚间,是明日星海楼头,曲正风举杯浅酌时的呓语:若天地宇宙有至理,该是毁灭……
可倘若我,不愿毁灭呢?
在这身同心一起动荡的时刻,无尽念自神魂深处涌出又为那生死簿的命力撕碎,但总有一念在心,任风狂雨骤、千锤万凿,不能灭!
这一念现得快,隐得更快。
见愁无从捕捉它真容,可陷入混沌的意识,却陡然清明极了。
她与秦广王之间的实力差距,实在有如天堑鸿沟,无法轻易逾越,更遑论要与对方斗出个高下?
唯一的胜机,只在眼前这一柄连祂也不敢轻犯的鬼斧!
身已毁,魂犹存!
拖着半副残缺的躯壳,她听到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亦看到坚硬的骨骼寸寸碎裂,却依旧在被命力携裹、投向生死簿的这一刻,咬紧了牙关,再一次向鬼斧伸出手去……
遥遥!
吾之唤也,汝可得闻?
昔者,我为残魂,汝为残斧。
世所摒弃,汝独择我。
今朝,残魂依旧,残斧何在!
分明是再短暂、再清楚不过的一个刹那,与先前他二人相争时并无任何区别,可就是在她伸手这瞬间,相隔甚远处,那悬浮于转生池炽亮鬼斧,终于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第529章 重掌鬼斧
怎么可能?!
这一个刹那, 秦广王瞳孔剧缩,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这可不是见愁昔日的鬼斧了, 在转生池中祭炼八十余载,灌注盘古旧力,又以天地阴阳二气化之,凝作两仪珠, 以使其恢复连通阴阳之能。见愁不过一介肉体凡胎, 方才与祂同时伸手紧握此斧,亦未能将其撼动半分,此时此刻不过一探掌, 凭何能令其震颤?
看似寻常的细节, 落入祂眼底,便成惊雷响彻!
一丝不妙的预感, 陡然出现。
秦广王心电急转, 从头到尾种种细节皆自脑海中划过, 最终化成一线危险的灵光……
是因为滴血认主!
此斧本系出身自阴阳二宗的炼器宗师偶然得了盘古开天神斧坠落此界的残片,又采阴阳二气化作两仪珠,嵌于斧身,数年炼制, 乃成“鬼斧”。
而今祂虽将此斧重新祭炼, 可器胚未改!
纵使花费诸多心血, 将转生池内的盘古旧力灌注斧身, 甚至磨灭了烙印其上的神魂印记, 但磨灭不去的, 是那曾经认主且深藏于器胚之中的感应!
就像是将一团泥捏成泥胚,又经烈火烧制,精心上釉,成为瓷器,看似有了质变,脱胎换骨与旧时不同。
可又怎能否认——
其原初之态本就是泥?!
秦广王不知当初的见愁何处来的机缘,竟能得了此斧青眼。但在眼下这种神魂印记已然磨灭的时刻,此斧与她之间却还能有所感应,纵然只有那么一线,已不可谓不恐怖!
毕竟,此斧旧主,乃是盘古!
放在平日,这般的一线感应,几乎不能达成任何作用。因为轮回法则本是盘古所创立,而祂就是法则本身,接掌此斧,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此刻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如何敢掉以轻心?
一念转过,秦广王眸底便多了一片浓烈的肃杀之意,如雪在凛冬,生死簿一抖,竟是万道金光如蚁翻出,卷成一片,如蝗灾袭来一般,向仅余残躯的见愁扑去!
运命之力,令人仓皇。
这已然是不留余地,要生生以轮回规则之力为权柄,敲碎她本已脆弱的生机!
“咔咔咔……”
根本不待生死簿上如蚁金字飞到,见愁残躯之上所仅剩的完好骨骼,已全数碎裂!
喉间无声,嘶喊难出。
唯有神魂深处,那即将被命力扯碎的痛苦与威胁,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席卷人全部的感知!
每一道金光,都吞噬掉她一片骨骼。
失却了外部躯壳的保护,那琉璃紫一般通透的元婴包裹着神魂,也就无处可藏。
生死簿遥遥一罩,已让她动弹不得!
神魂湮灭的危机,顷刻降临,甚至还来不及让她去验证鬼斧与她那一刹那的感应,是否真的存在。
这一个瞬间,见愁清楚地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但毁灭终究不曾来临。
早在她乍然出现在这八方城战场上时,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便注意到了她,只是碍于与神祇少棘交手,对方实力强悍,实在被阻不得以救。
然值此危急时刻,哪里还顾得那许多?
木剑无环身一扫,参天树影摇曳,神光迸发,竟是强行转攻为守,以扶桑神木之剑硬挡住了面前攻来的少棘!
不需言语,不需暗示。
庞大的神祇之力冲击着看似枯槁的躯壳,扶道山人只紧咬着牙关,向横虚真人望了一眼。
昆吾崖山,皆是十九洲一流之宗门,而修士的世界弱肉强食,非有几分真本事,仅凭借些花俏手段,即便坐上了这两门执掌之高位,亦不能服众。
横虚真人,当然更是如此!
在扶道山人目光递来之时,二人间的默契,忽然无与伦比——
他没有飞身前去相助扶道,更未转头去攻击秦广王,而是身形乘风,遥遥抬手,向几已形神俱灭的见愁一挥!
“去!”
声起时,狂风吹拂,灵力冲涌!
横虚真人宽大的袖袍如兜转乾坤一般鼓荡,但听得一声尖锐清明的啼鸣,一道白影已自他袖中飞出!
“唳——”
雪似的羽翼,透着几分虚无的幻渺。
出时只是不大一道白影,可待扑到转生池上空时,其大小已能覆盖先前半座八方城范围!
十脰九头,卷翼如云!
“九头!!!”
在它出现的瞬间,本一心一意要置见愁于死地的秦广王,已骇然变了面色!
恐怖的危机感,剧烈蹿升。
祂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攻击见愁,转而将手中生死簿罩向这突然扑近的九头鸟残魂!
身为盘古做创立之规则,祂太清楚对方的能耐了。
毕竟曾是盘古坐骑,伴随盘古一道来到此界,创立轮回,司掌引渡生魂之任。光是当年夺取轮回之权,将其斩杀,便耗尽了祂心力。但最终也让对方一缕残魂逃走,此后遍寻极域未得其踪!
谁能料到,它竟会从十九洲修士袖中飞出?!
仓促之间,即便秦广王反应再快,也追不过九头鸟有备而来!早在当年鼎争时,它便已发现了见愁与鬼斧之间那一线隐藏的联系,又因看穿她崖山修士的身份,才助她一臂之力,强行为她渡过玉涅之劫,将本只有一线的帝王紫化作了真正的阎君命!
等的,就是今天!
在秦广王那生死簿倒扣在它冰雪似干净的羽背上的同时,它已到得接近崩毁的见愁面前,最中间那鸟首上三枚如意羽在风中舒展,竟是鸟首一垂,向见愁元婴探喙,深深地啄进她眉心!
“轰隆!”
鸟身之上,雪光忽如瀑流一般崩散,又似遇到了旋涡一般,向见愁眉心注入!
河流西去!
百川归海!
那是何等一种纯净而威慑的力量?
远远超出了所谓的灵力与魂力,神秘且悠远,缥缈而厚重,仿佛来自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短短的一瞬,已全数汇进见愁残破的神魂!
在秦广王先前丝毫不给人空隙的攻击之下,见愁仅能凭借那一线执念与之相抗相斗,希冀于能控住鬼斧,再以鬼斧反制秦广,数度交手下来几已油尽灯枯,神魂落在将灭不灭之间,已然危急!
她甚至能清楚地感知到魂魄如星辰一般散落。
可在九头鸟这锋锐的尖喙啄进她眉心的瞬间,一切崩溃散落的趋势顿止,好像时光在这一刻不再流动,继而更生出倒流之感。
雪白的神光,从她眉心淌向整个元婴,竟然将那无数已经向外崩散的神魂碎片重新聚拢!
一片一片,又一片……
说来极缓,实则迅如疾电。
简直像是方才崩毁的画面倒回了一般,见愁的元婴与神魂,眨眼间已恢复了原型原貌,甚至隐隐间因这力量贯体的霸道,透出一种几乎要将人撑破的失控和饱胀!
好像连神思都被淹没进这神秘而古老的力量中,耳旁只能听见那仿佛来自远古、是甚而来自荒古的呼唤,坠入苍茫无尽的海洋,躺进万万亿奔涌的时光,随波逐流……
她一抬手掌,骨骼血肉,恢复如初。
可举动间,却好似忘怀了自我。
这一刻,向那鬼斧伸出手去的,不是见愁自己,而是伴随着九头鸟这一啄,灌注进她身体里的某一缕至强至尊的意志!
原本岿然不动的鬼斧,忽然剧烈震颤。
好像已经感应到了某一种熟悉的气息,某一种令人怀念的气息,某一种不得不从的气息,于是漫天炽光如长鲸吸水般一收,已落入见愁掌中,继而光芒更涨!
“砰!”
距离鬼斧极近的秦广王猝不及防,一如先前落入神祇少棘圈套的傅朝生一般,被这万丈炽光打了个正着!
先前祂安然无恙,是因鬼斧无主,而祂本属轮回。
眼下见愁得九头鸟以盘古神力贯体洗髓,已掌握此斧,则与她为敌,便是与此斧为敌!
纵秦广王再强,又如何能逃?
人形顿灭,生死簿崩,判官笔毁,只余无数盘旋的古拙金字一团,在半空中炸开!
竟是被打出了法则本形!
同时,下方转生池巨震!
人在半空之中,向下俯视,但见以此池为中心,周遭地面一丈连着一丈塌陷,遵循着玄奥的规律,竟然在这极域大地上塌陷出了一枚巨大的原型图腾!
哗啦啦,金色池水,迅速干涸。
池中古禁,失却鬼斧镇压,已弱一层。在最后一滴池水消失的刹那,被困其中的傅朝生得机而出!
黑沙腾如阴云一般漫天!
而一缕飘渺的紫色幻光,在他冲出之时,亦“噗”地一声,如同山溪里长出的一截兰芽,又像是一柄细长的钥匙,自池底冒出,悄然夹在漫天乱颤光华中,遥遥向见愁奔去!
但见愁没有注意,秦广王亦未注意。
祂骤为鬼斧击溃,只竭力地收拢这漫天金光,欲重聚成人形,再与见愁相斗,从她手中夺回这鬼斧。可在炽光照彻下,再怎么拼尽全力,也是聚了被打散,打散后再聚!
昔日高高在上,今日却只能聚出半张狰狞的脸孔!
苦恨八十余载祭炼鬼斧,一朝阴阳战,会盟八方城,万般心神,尽付东流之水!
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不甘!
不愿!
不死心!
秦广王残破的面容在浮沉的金光中隐现,上千年筹谋几乎毁于一旦,哪里还留下什么理智?
已近疯狂!
祂直接不管不顾,拖着那根本未能汇聚成形的身体,向见愁扑去!
这时的见愁,才有几分回神。
斧落在掌中的刹那,那先前留存在她脑海里的强大意志,便仿佛完成了它应尽的使命,烟云一般散去。
重新传递入她心神的,是鬼斧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秦广王袭来,是风驰电掣。
她根本来不及多想那一道意志的奥妙,更来不及探究自己此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抬起了巨斧!
轰隆隆!
周遭虚空同时在这一刻炸裂,如同被无数雷电劈开,又好似为这一斧恐怖的力量牵引,颤抖不稳!
属于旧日的“红日斩”道印自心头掠过,她巨斧一落,便要劈向秦广王!
然而抬眸,对上的是一双阴沉暴怒的眼!
紫金玄影充斥眸底,酝出直透人心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