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邪想到这里,莫名就笑了一声,只是笑过了,又有些低沉下来。

他坐在归鹤井旁,就看着水里荡漾的倒影。

峰顶上的崖山巨剑正好被大白鹅脚蹼划出的水波揉碎,但平静时,便拼凑出一道挺拔的女修身影来。

方小邪看得一怔,连忙从地上爬起了身来,动作太快,半点预兆都没有,险些惹得原本瘫坐在他腿边的小貂都一骨碌掉进水里去!

“见愁师伯!”

“想什么事情呢?看着心事重重的。”

见愁方才回来,在那半山腰的山道上就瞧见方小邪坐这边出神,也没隐藏自己气息,谁想到都走到他身后了,他竟然也还没察觉,便打量着他,问了一句。

修士们的寿数都很漫长,修炼到一定地步后,大多数修士都可驻颜有术,所以容貌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按理说,方小邪再见见愁,也不会觉得陌生。

毕竟也不过就是数年没见罢了,对修士来说真算不上什么,可方小邪心里就是有些莫名的紧张。

在她目光注视下,他身为崖山一门掌门的沉稳和威严都好像一下不见了,变得局促起来。

仿佛又回到少年不知天高地厚还想赢她的时候。

方小邪站得笔直,已经比她还高了一些,但身体却紧紧绷着,凝视着见愁,道:“正在想师伯什么时候回来呢,今年小会已经结束了,昆吾来的那些人也都走了。不过谢掌门临走告辞时留了一句话,让我转达给师伯,说师伯数年前托他查的‘私事’有结果了。”

私事?

见愁细细的眉梢微微一挑,只觉有些奇怪。她托谢不臣查的那一件,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私事吧?

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方小邪身上。

方小邪立刻觉得浑身跟长毛了一样,很不自在,连那透着几分邪气的五官,在她面前都显得异常乖顺。

见愁还能不知道他吗?

这小子与左流一般,虽不是同种风格,但早些年都算是刺儿头一个,如今当了掌门,也是崖山最桀骜不驯的掌门。

她问道:“怎么回事?”

根本都不需要什么逼问什么严刑拷打,她一问,方小邪便老实交代了:“师伯又不是不知道,那姓谢的道貌岸然,我实在不想同此人说话。他问起师伯你来,我便叫他有什么公事告诉我就行了。结果姓谢的说,是私事,让我转告一声。”

话说到这里,他便有些不满。

“到底是什么事,我们崖山不能查,一定要他们昆吾,要姓谢的来查?”

“这件事,还真只有昆吾能查。”

当初傅朝生离开此界,虽将能查古往今来之宙目还给了她,但在这近四百年的时光里,无论她如何查看,总有一些细节犹如笼罩在云雾中一般,十分模糊,好像故意被谁遮挡去了。

所以,只好劳动劳动谢不臣了。

见愁并未回答方小邪的问题,更没有向他解释到底是什么事,只道:“你修行的时日虽然不短,性情冲动易怒且还好战,虽是一颗赤子之心,但对谢不臣这样的人还是该多加防备。他如今执掌昆吾,又是一等一心机深沉、计谋莫测之辈,即便以我对他的了解,不至于同他师尊一般,可却比他师尊更为可怕。”

类似的话,她已经说过不止一次,方小邪也已经记得。往日听着都觉得是师伯关心他,但今日听着不知怎么,就是不很对味儿。

他其实是不驯且霸道的性情。

此刻神情间便露出几分不服气,皱了眉:“世人瞧不出他的可怕,师伯却能瞧出,我们崖山何必忌惮他?左不过他也就只能靠著书立说,沽名钓誉,才能与师伯分庭抗礼罢了。”

说的是谢不臣近年来所写下的许多典籍。

见愁并不做与谢不臣一般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在这近四百年的时间里,谢不臣做了很多,而她至少在外界看来,是什么事都没有做。

但有时候,不做偏比做了还要厉害。

谁让她是十九洲空前绝后的最强呢?

不管是“我道”的兴起,还是崖山这些年来鼎盛的声望,都是水到渠成一般自然的事情,一切都只是因为她在罢了。

她与旧日任何一任长老一般,庇佑着崖山。

天下修士总称赞谢不臣的智谋,见愁师伯的修为,但在方小邪看来,比起谢不臣人尽皆知的智,见愁师伯的智,才是“大智”。

他不喜欢谢不臣。

也不喜欢听到见愁师伯在他面前以任何形式称赞谢不臣。

只是见愁并不觉自己言过其实,但也并不反驳方小邪。心境越高,修为越至化境,便越见平和,清心寡欲,越透出一种能纳百川的包容来。

她望着这出色的晚辈,只摸了摸他脑袋。

方小邪都要炸了。

见愁却笑:“天地人三印传给了你,练得怎么样?”

“那还不简单?已经练了七八成了。”一说起修行的事情来,方小邪神情才好了些,“许久没同师伯拔剑了,师伯要试试我练得怎么样了吗?”

“你练功我还是放心的。”

毕竟是当年百折不挠、屡败屡战的小子,在这一点上,见愁半点不担心他偷懒。

“交代你的事情,都还记得吧?”

“记得。”方小邪郑重地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然后问她,“师伯是就要走了吗?”

“去昆吾一趟就走。”

她并没有向崖山的亲近同门隐瞒过自己的计划,早在当年郑邀飞升的时候,便已经在为今日做准备了,包括将天地人三印传给方小邪。中间的时间里,与诸位师弟比剑论道,也已是聚过了。

修士不重别离,有缘自会再见。

且她离开此界,与旁人离开此界并不相同。

看出方小邪眼底有些不舍,她也只笑道:“当年师尊将崖山交给了我,如今我也将崖山交给你。可别出了岔子,免得到时飞升上墟,没脸来见我。”

方小邪撇嘴,心想自己哪儿能呢?

但就这一句贫,这时候也说不出口。

眼见着见愁要走,他才忽然开口,难掩深藏的几分担心:“师伯等等,上一次,你为什么说‘魔剑亦必魔心’?别人都说你有心魔,是真的吗?”

心魔?

见愁脚步一顿,竟忍不住失笑。

漫山遍野,都是傍晚的霞光。

她站在灵照顶上,抬首望着还鞘顶上高插的那一柄崖山巨剑,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指一摸自己眉心那一线隐匿的红痕,然后慢慢道:“魔心,并不是心魔……”

魔心,并不是心魔?

方小邪听得依旧茫然,只觉当日那一番话自己没听懂,如今这一句话,自己也没听懂。

见愁没解释,朝他一摆手,身形便已隐没。

这时正值十九洲夕阳沉落,中域莽苍的群山披上一层金红的余晖,九头江奔流的江水里如同浸着一片碎金,偶有钓叟坐于平静的江湾边,间或有一两艘小船随江而下。

所有与十九洲相关的回忆,都从脚下掠过。

山川河岳,往来代谢。

近四百年过去,昆吾十一峰雄踞于江湾之内,当日为曲正风屠戮的惨象已消失无影踪,恢复了山明水秀模样,只是江山如旧,却已换了新主。

浩然的云海之上,诸天大殿岿然耸峙。

刚结束的左三千小会上,昆吾的弟子取得了很不错的战绩,如今回到门中,便站在大殿下方,听众位长老对他们这一次小会中的种种缺陷进行点拨。

赵卓、吴端、王却等如今都成了长老。

谢不臣则高坐在上首,听着众人说话,却少见地有几分心不在焉,直到一道实在久违了的气息,落在了外面云海之上。

于是这一刻,他抬起了手来,示意众人暂时停下,自己则从座中起身,竟也不说一句话,便下了台阶,向外面走去。

众人皆是一怔,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在谢不臣走出大殿后,转头向他所去的方向望去,便是心中巨震!

那翻涌云海之上所立的一道身影,真是陌生又熟悉。往昔她曾在这里,登上过无数修士羡慕的一人台,也曾站在这里,一人一剑面对昆吾所有修士,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逼杀了昆吾首座!

崖山见愁……

时隔近四百年,竟然再一次踏上了昆吾。

只是这一回,又为什么来呢?

所有长老们默不作声。

殿内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却都十分好奇。他们虽听闻过昆吾那一场浩劫,但往日从未见过见愁,自然也不知今日来的便是传说中那一位。这时候,都在心里嘀咕:这女修究竟何许来头,居然能让圣君放下手中的事?要知道,就是那潼关驿大司马沈腰甚至是北域阴宗的圣女来了,他都不多看上一眼的。

一群人或多或少地悄悄向殿外看。

似乎想看出点什么猫腻。

谢不臣照旧喜欢一身青,像是林间叶,山中竹,笔上墨。只是如今到底是昆吾首座了,那袖袍衣袂边上,便都用细细的银线压了。身上虽无多余的矫饰,却在淡漠出尘之外,衬出他几分凛冽的清贵。

眉眼里藏着山水,唇齿间能吐珠玑。

他行至云海边缘,只在见愁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道:“百年未得一见,见愁道友之修为,越发令人望尘莫及。今日造访昆吾,想来是方掌门将话带到了。”

548章 坐井窥天风云逝

一张木几,摆了杯盏酒壶,也不设在诸天大殿内,只设在这云海的边缘。谢不臣摆手便请她坐,见愁也不多言,同他在这木几两侧对坐下来,两腿一盘,将双手搁在膝上,只看谢不臣挽袖斟酒。

便是连斟酒都好看。

沾着书墨气的手指修长,动作不紧不慢,压了壶盖让酒液淌出,灌入白玉盏中,七分满。

见愁就这样平平淡淡看了他片刻,又看他为自己斟酒,才道:“听说是有眉目了?”

“眉目是有了,只是不解其中玄机。”

谢不臣与见愁一般盘腿而坐,将酒壶放下了,自顾自端酒盏起来喝了一口,又转头看了诸天大殿内那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弟子们一眼,但并没有去呵责什么,只是抬手,将一枚青白的玉简压在了木几上。

“见愁道友要查这个,是觉得横虚无辜吗?”

“无辜?”

见愁知道,自己要知道的事情就在这一枚玉简中了,将其取在指间,打量半晌,却笑。

“纵使天下修士都信了他当日殿上辩解之言,可我不会信,你谢不臣更不可能信。他横虚,岂能与‘无辜’二字沾边?”

“可这些年来,未尝没有修士觉得他无辜。毕竟当年阴阳界战,昆吾半路遭遇伏击也是真。若没有这半路的遇伏,也就没有申九寒前去崖山报信这件事了。”

谢不臣的口吻,实在听不出半分的情绪。

既不像是要为横虚真人辩解,但同样也听不出半分嘲讽的意味。

可见愁实在太了解他了,在将意识探出触在这一枚玉简上的同时,她已是冷冷笑了一声:“你都说没有遇伏,也就不会有申九寒前去崖山报信这件事了,横虚真人要的便是昆吾首座之位,本是思虑周全妥帖之人,从不冲动行事,如此一番筹谋怎能不是计划好的?且若真是旁人泄露了确切的消息给极域,极域岂能不调兵遣将置昆吾于死地,何至于使昆吾遭受伏击还全身而退?分明是极域也不知自己所得消息之真假,姑且设伏罢了。若依此算,最后无非是申九寒犯错,他名正言顺执掌昆吾,崖山则只略受削弱。可千算万算,这一箭双雕的好计谋里算漏了佛门内乱、密宗反叛。如此才因这一己私心,害了崖山千修。你昆吾旁人或许无辜,他却是罪有应得。”

“见愁道友这一番话,说得倒好像亲眼所见一般。”谢不臣的目光落在她手中所持的这一枚玉简上,只想起某一桩已经被十九洲修士遗忘了的“小事”,“倒是我忘了,当年左三千小会鱼骨庙内,见愁道友是得了一枚‘宙目’的。”

往日修为或可不足,到得今日,即便无法窥看未来,但往日所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也该是清楚无疑了。

已发生的过的世事,在她眼底大约是想知道便知道。

但这也很奇怪。

若她什么都知道了,眼下这一件事,又为何托他来查?

谢不臣抬眸注视着她。

这一刻,见愁的一缕意识已经沉入了玉简之中,才一阅读内中所转录的记载,眉头便立刻皱了起来。

事情是他查的,里面有什么他也自然清楚。

是昆吾自第一次阴阳界战至明日劫这十一甲子之中,昆吾周天星辰大阵的运转情况。

当年横虚真人便是以此衍算天机,得知百年大劫。

只是在他算得天机后不久,大约是西海大梦礁蜉蝣大妖傅朝生现世之时,周天星辰大阵停转,昆吾上下包括横虚真人在内,皆以为是他能力极限,已不能再测算天机。

横虚真人自戕后,此阵才重新运转。

如今就立在诸天大殿之上。

但谢不臣毕竟不是横虚真人,也从来不相信什么天机,所以只任由这大阵摆在上头,却从来不曾动用过。

数年前,他尚在为门中弟子讲道,见愁一封雷信骤至,托他一查昆吾对此阵的记录,他才隐隐觉出几分微妙的奇怪来。

原本横虚真人测算昆吾大劫这件事,就显得很离奇。

若不测此劫,也就不会收他为弟子,间接地也就不会出现如今的见愁,自然连他自己的杀身之祸都不会出现。

可这一切偏偏发生了。

更离奇的是,他调阅这些年昆吾所载周天星辰大阵运转之记录,竟然发现,在横虚真人测得昆吾大劫那一日,大阵根本没有启动,运转如常,连半分异象都未曾出现!

横虚真人只不过是在阵前默立了半柱香的时间而已。

“原本我以为,横虚不过是测算天机反使自己应劫,人终究没算过天罢了。但在见愁道友托我调阅完这周天星辰大阵的记录之后,我才发现,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而见愁道友所知,似乎也远远超过了常人。”

谢不臣浅酌杯中酒,嗓音也淡淡。

他当初看见那一页记录时,都难掩心中的震惊,此刻便抬眸打量见愁的神情,却发现她虽皱眉,可面上却一片平静。

唯独那执着玉简的手指,泄露了一分真实的情绪。

在将玉简压回木几上时,微微颤了那么一下。

见愁心绪如潮落潮起,一时无言,过了许久才道:“确如你所言,我有宙目,所以能知过往。但或恐是因事关天机,竟无法窥知你昆吾周天星辰大阵过往运转的情况,所以托圣君一查。倒不曾料到,查出来竟是这般结果。”

若周天星辰大阵并未真正启动,横虚真人怎能从大阵中测得天机?

若不曾测得天机,那所谓昆吾百年大劫与能救昆吾于水火的谢不臣,又从何得知?

一切都只是作茧自缚吗?

还是横虚真人有什么秘法,将过往的记录抹去?

可他自己都对外人说是测来的天机,抹去记录对他有什么意义?

正常人拿到这玉简,看见玉简上一切相关之记录,都会生出种种的怀疑和联想。

本来谢不臣觉得,见愁也该这样想。

甚至就连她这一刻说话的神情都不见得有什么异样。

可也许是某一种强烈的直觉吧,他竟偏偏觉得见愁这一刻的回答与言语是如此古怪,实在不像是真话。

眸光微微一闪,谢不臣看似云淡风轻,可心内没有半点放松,只看似不经意道:“所以,见愁道友也觉得,横虚或恐是作茧自缚?我在阴阳界战重启时,眼见过他种种异常,只觉他未必没有心魔。毕竟他与扶道山人交情甚厚,并不作假,且也并未料想自己为一己之私竟造成崖山千修陨落的严重后果,纵表面平静,夜深人静时只怕也很难不生出几分愧疚。如此一面难安,一面又难保不怀疑昆吾终有一日将步崖山后尘,日思夜想,生出魔障,才臆出这所谓的大劫来。如此,倒令人叹惋了……”

这话就是试探了。

见愁转眸向那耸峙于云海尽头的诸天大殿看了一眼,隐约还能看见高处那周天星辰大阵旋转的银色流光。

但感觉已与往日见时完全不同了。

当年初到昆吾诸天大殿,只觉此阵玄奥莫测;如今再见,却是鬼气森森,说不出的诡谲。

殿内众位长老,尤其是众位弟子,被她回眸这么一看,都是心头一跳,差点没吓得丢了魂。

但正要躲闪时,她已收回了目光。

方几上酒盏依旧,见愁终于还是伸手端了,但看着酒液却暂时没饮,反而抬眸,注视着谢不臣,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横虚真人一朝自戕,昆吾上下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你了,再假惺惺说什么叹惋,只怕真人在天有灵,也要死不瞑目了。只是青出于蓝,死在你的算计里,他不算冤。”

面对这般尖锐甚至辛辣的言语,谢不臣面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纹丝未动,甚至还笑了一声:“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称不上什么高明。”

“早在共探雪域密宗时,你就已经得了九疑鼎,却向横虚真人隐瞒。随后你过问心道劫,横虚便只好费尽心力为你硬扛,只因你是能力挽狂澜、救昆吾于既倒的道子。及至阴阳界战,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拔剑先往八方城,曲正风该在后方。他何时离开旁人或许不知,你当时却不可能不知。但一未提醒横虚真人,二还偏偏在横虚将受元始劫罚时以九疑鼎为其挡之,便是故意要保他一命,又不使他存有足够的实力。如此不必陨落于极域,让他有命回到昆吾,才可与曲正风一番对质……”

细细想来,件件令人心惊。

旁人谁不当谢不臣关键时刻对授业恩师出手相助,是个好徒弟,可在见愁事后想来,只觉着实歹毒!

“当日殿上,那一句‘愿闻其详’,也不过惺惺作态。他横虚走一步算三步,你谢不臣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杀我证道纵是横虚唆使,你心底却不可能有半分后悔。横虚在自戕前将一切的过错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因为在他心目中,最重是昆吾。为昆吾,他要保全你,也要保全你的名声。而你,对此一清二楚。”

真不敢想,横虚引剑自戕时,该是何种心境?

只怕在极域八方城一战里看他祭出那一方九疑鼎就已有所了悟,再到诸天大殿上听那一句“愿闻其详”便算彻底明白。

可那时的横虚,还有什么选择呢?

他已经身败名裂,固然能以言语揭穿谢不臣种种算计,甚至道明当年杀妻证道之事,使谢不臣为天下修士唾骂,可他又如何能选?

生为昆吾,死也不悔。

所以干脆一身揽下所有罪责,还以曲正风之安危为筹码,为自己这狼子野心却也必将重振昆吾的徒弟,换了见愁一道誓言,为谢不臣、为昆吾,铺平了一条坦途。

快四百年过去了,过往的细节,由她一点一点数来,竟依旧让人觉得历历在目。

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般。

风吹动着云海,边缘上的层云如浪花飘散。

谢不臣似乎回忆了起来,他重新为自己斟酒,只道:“见愁道友之言,惊世骇俗,若此刻有外人在此,将这一番话听了去,只怕是要目瞪口呆,万万不敢信。所以纵然都是真,说来又有何用?”

他当真是敢做也敢认。

这一份深沉的心机,实在叫人想来都觉得骨头缝里冒寒气。

见愁喝了一口酒,似乎要借这一盏的醇烈将心中某种情绪压下去,放下酒盏才笑:“只怕当年的你连曲正风的计划都猜得一清二楚,人都说我崖山从昆吾这一劫中受益,可你谢不臣才是这背后真正的大赢家。一番精妙算计,多智近妖,可天下却只知你有几分无辜,而不知你筹谋之深。想来谢郎妙计无人赏,总有些许孤芳独绽的寂寞吧?”

“哈哈哈……”

谢不臣终是难得笑出了声来,往日无数人已经熟悉的冷淡谨慎从眉目间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无法遮掩的锋芒!

他重为见愁斟酒。

这一时只由衷生叹:“见愁果为谢某知己!”

叹完,却又静默片刻,道:“不过曲正风,是个人物,可惜了。”

见愁神情阴郁下来,没有言语。

谢不臣却自斟一盏,端在指尖把玩,平静的眸光随那酒盏中的波光晃荡,续道:“他亦早看出我与横虚不过是与虎谋皮,只问我能否速攻入八方城。须知缓攻消磨极域实力,于我十九洲更为有利。他这提议,无非是想十九洲与极域势均力敌,而作为主力的昆吾亦必将折损更多,方便他屠戮昆吾罢了。只是立身太正,实在难容于己。”

有些事,旁人看不清,但他们实在太清楚了。

曲正风为的不过就是那一口不平之气罢了,固然知道昆吾大多数人无辜,也偏要一意孤行。

否则,崖山千修,竟是活该倒霉吗?

横虚真人虽只存了一分害人之心,却酿成十分害人之果,旁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只言崖山只能向横虚与昆吾寻这一分之仇,可这剩下的九分,意怎能平?

见愁只恍惚记起,自己当年与曲正风尚有一场未竟的约战,没成想,一拖竟再无一试高下的机会了。

她沉默了许久,才端酒饮尽。

冰冷的眉眼间,那一线红痕出现在眉心,透出几分隐约的戾气。

她来时,谢不臣尚且未觉,这些年来更是几乎不曾碰面,但此刻目光掠过她眉心,便发现了几分微妙的不寻常。

她双眼瞳孔边缘竟隐隐显出暗金之色。

但既不像是什么法门,更不像是某种异变,反而给了他一种强烈的禁制之感,旁人的神思无法穿透这瞳孔,里面某些东西,也无法从中出来。

就像是……

在自己双瞳中,构筑了一座囚牢!

他眼底顿时掠过了几分思索之色,但并未多问一句,只压住了酒壶,注视着她。

但见愁也不看他一眼。

酒盏放下,便道:“你与你师尊,是一丘之貉。你算计他,他也算计你。虽当众逼我立誓,可那‘此界’二字却是他亲口说出。他虽肯为你揽下罪过,保你性命,但只保这一时,不保你飞升之后。你在他眼底也不过只是救昆吾于水火的棋子一枚。往日几次三番让你与我同行,也是忌惮于你,要你生出心魔。只可惜,他失算得厉害,我看谢道友,实在不像有什么心魔的样子。”

压着酒壶的手指,轻轻地一动。

谢不臣不确定她这一句到底只是感叹,还是想要试探什么。

他只不动声色地回道:“看来让见愁道友失望了。”

“有时候也真羡慕圣君这寡情的性子,一杀便无所挂碍,倒省去世间情爱忧烦。”

晚霞已到了最灿烂的时候。

天上每一片云都被染成了绯红,映着沉落的金光,在山河上漂浮,也在他们身边翻涌。

见愁望着这变幻的风云,只想起了傅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