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虽不知斗法台是怎么回事,但猜也能知道个七八分,再看负剑生与月影二人,心底便闪过了几分思量。

但她当然不至于就这样动手。

这一位颠倒真人与她萍水相逢,却为她答疑解惑,可算是帮了她的大忙,她岂能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所以她笑了一笑,全当没听见颠倒真人这话,只说了一句看似完全不相干的话,道:“真人道号‘颠倒’,算是十分贴切了。”

颠倒真人落子于棋盘之上,面上终于浮出几分得意之色来,但垂眸看着棋盘时,又透出些意兴阑珊。

他伸出手来,点了点这棋盘。

但言道:“你看咱们下的这盘棋,棋子无黑白,能下不过是因为你记得自己落子的位置。可见这世间本无什么黑白,都是庸人自扰罢了。贫道只把那黑当白,白当黑,庸人妙人都是俗人,好人坏人都成死人。人道我活得颠三倒四,我看他们才是颠三倒四哩!”

见愁细细一品,只觉这话有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一时忘了言语。

负剑生温润少年脸庞,却依旧平淡。

月影便抬手一指他,笑道:“所以见愁道友你看,颠三倒四的人就喜欢颠三倒四的人。这负剑生名叫‘负剑生’,身上偏偏没背着剑,且是上墟第一流的剑修。负剑生不负剑,有趣不有趣?”

负剑生不负剑。

见愁不由抬眸望向对面。

那布衣少年倒显出了几分腼腆来,对月影这般调侃,也不着恼,只纠正他道:“不是剑修,是剑客。”

月影摇头不语。

负剑生接着便望向了见愁,一双墨玉似的眸子里凝着远山寒翠,又似暖玉生烟,竟然异常直接的问道:“见愁道友也用剑?”

用剑的人与用剑的人之间,有奇怪的感应。

他虽没见着见愁的剑,但总觉得她是用剑的人。

见愁惊叹于他这一分敏锐,并未否认,道:“也用剑。”

只是话出口,却想起同样用剑的曲正风。

她虽也没看见负剑生的剑,但总觉得自己的剑与他的剑,不是一种剑。

于是她勾出了淡淡的一抹笑,斟酌了片刻道:“只是剑与剑不同,用剑的人也与用剑的人不同。你是客,我是主。”

你是客,我是主。

剑客,剑主!

只这寥寥六字,竟似剑光纵横在这无月的湖泊上划开,于先前静水深流之中激荡出了惊涛骇浪!

乍一听,有几分霸道。

但负剑生只怔了那么片刻,便已了然,明白了见愁的意思:剑客者,视剑如我,嗜剑如命,重的是“剑”;剑主者,视我如剑,万剑归我,重的是“我”。

这主客二者,并无高下之分,只道不同耳。

少年没有喝酒,但竟觉出了几分酒意。

他任由凉风吹过他耳畔,却感心头微热。

湖面孤船上,一时寂静。

月影忽然向远处的夜空里望了一眼,瞳孔微微地一缩,转回头来才问:“我三人名号,皆有由来。方才得闻道友以‘见愁’为名号,倒是令在下想起一句佛偈,曰‘心中有佛灵台愁’,可得正解?”

“原作如此解。”

见愁并未否认自己此名之由来。

颠倒真人听出她尚有隐藏之意,追问道:“原作如此解,那便是还有他解?”

见愁于是笑:“蒙昧时有蒙昧时的解法,开悟时有开悟时的解法。有言曰‘无知者无所畏’,见愁在元始界中苦修四百载,悟得一新解。天下事,天下人,有见有识有愁,无见无识无愁;愈见愈识愈愁,极见极识极愁。凡有所见,必有所愁,遂名之‘见愁’。不知,此解作得如何?”

“解得大妙!”

颠倒真人一听,已不由击掌而叹。

负剑生凝眉思之,则觉出一种奇怪的苦意。

月影原来只觉得这“见愁”二字甚是奇异,却没想被她如此作解,竟解出几分忧患天下、堪破世人的至禅之意。

当下把这二字念了三声,便大笑起来。

他直接将先前置在一旁的酒坛抱了上来,道:“解得太妙,太切!当引道友为知己,豪饮三杯!”

“可你备了酒坛,却没备酒盏。”

颠倒真人其实馋了那酒许久,但方才坐在这里,只瞧见了酒坛,没瞧见酒杯,此刻便揶揄起来。

“只怕是不想请咱们喝?”

都是站在这上墟顶端的圣仙了,不过几只酒盏,又岂能难住月影?他抬手便欲取酒盏,可正当这时,湖面之上竟一片光影摇晃!

是倒映进湖中的夜空!

数十道毫光向着此界疾驰,顷刻间已向此处湖面落来!

月影、颠倒真人、负剑生三人的眉头,都在这瞬间皱了一皱,显然是不悦于这一群不速之客的出现。

唯见愁岿然不动。

她先将自己拈在指间的那一枚星子放入了棋盘,才取了一线天在手,起身道:“送命的来了。此夜此月,有酒怎能无盏?区区酒杯,三位稍坐片刻,待我取盏,去去便回。”

第557章 且杀人头作酒杯

“啪嗒”一声响,是棋子落。

继而大风起。

那“去去就来”四字尚在耳旁,负剑生等三人抬头时已不见了见愁,但见得那寥廓星天忽为一庞大的羽翼遮盖,磅礴的阴影从云间投落到湖面,倏尔间又去得远了。

月影已不由暗惊:“垂天之翼!”

“轰隆……”

是那恐怖的羽翼掀起满湖波澜时动静,同时也悍然霸道的砸中了那一群来自星天外的不之客!

扑簌簌,十九道法器毫光乱颤!

来时还气势汹汹,这一刻几乎是连生了什么都没有看清,便觉天塌了似的,被那沉重的阴影兜头撞来!

遮天的羽翼卷起了狂风,吹过月下的竹海,十九条人影如陨落的流星般坠了下去!

林间传来点坠落的响动。

月影、颠倒真人、负剑生等三人转眸再视,先前那盖了满天的阴影没了,寂然的月光照着满湖的波澜,仿若寒冬里满湖的银雪。湖上的雾气,为大风一洗,顿时山是山,水是水,干净而澄澈。

天与地之间,忽然安静极了。

除了风声,浪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三位圣仙盘坐在湖心孤船之上,棋盘上的星子还散着隐约的光亮,却都像是听见了什么一般。

月影蹙眉凝神。

负剑生遥遥注视着那青黛色的山岭。

颠倒真人竖起了耳朵,悄然拈须,似是从这满天的风声里听出了点韵致,眼底微微一亮,竟将先前搁在一旁的柳琴抱在怀中,翻袖抬指,压在弦上。

“铮……”

是流淌的颤音。

应虺只觉得自己耳旁一炸,几乎是下意识地嘶哑着嗓音,沉怒地喝了一声:“结阵!”

立斜阳追来的其余十八人,各执着十八般武器,不管身上伤势如何,都在他这一声令下之后,结成了他们最为熟悉的战阵,环绕应虺而立。

然而举目视之,周遭竟一片黑暗。

湖畔的竹林,实在是生长了太久太久了,从山脚下盖过山腰,一直盖到连绵群山间的山谷里。天穹上那巨大满月挂下来的光辉,仅能从偶尔的缝隙中照落,又被那斜出的竹叶剪成碎银,抛洒在周遭。

每个人都紧绷到了极点。

包括应虺。

他持着那一柄尖尖的苍白牙刀,站在林间,一动不动,一身蟒袍衣襟微敞,结实的胸膛上却冒出了隐约的汗。不见了往日笑傲的轻松,长眉下一双金红的妖瞳,悄然倒竖,警惕而凌厉的目光于无声中向那浓稠的黑暗中看去。

碎月。

竹影。

斑驳的影中穿梭着斑驳的光。

但除了他们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仿佛他们初到此界时那突袭了他们的神秘存在,只是存在于他们意识之中的一场幻梦般。

然而琴声却在继续。

一声撞破沉寂的铮鸣后,只续上泉水似叮咚的两声,好似一切波澜都在清风里平复下来。

可应虺却分明嗅到,林间的杀气,变得更为浓重!

“铮!”

又是一声!

波澜平后又乍起,竟比先前的第一声高上些许!

琴音来时,犹如指尖弹开的薄刃,穿过了霏霏的雨幕,划到这竹林之间,竹叶之中!

“噗嗤。”

沾着湿露的碧叶应声而断,晶莹的露水瞬间被打成了飞雾!

有踩中竹叶的声音掩在琴音下传来。

身侧忽然“砰”地一声响。

十八人战阵中,一人已没了气息。

滚烫的鲜血自颈间喷出,溅到应虺握刀的手背上,激起了一阵战栗,让他乍然一声冷喝:“小心,她就在这里!”

杀人的并非琴音,而是将自己藏在琴音里的人!

然而没有一人能捕捉她的踪迹!

她只踏着琴音行进,在黑暗中,在那落了满山无人扫的枯叶上,如同无形无影的鬼魅,听了七声琴,踏了七步,可每一步都出现在不同的方位!

初时在应虺左侧,第六声尽时,已至右后。

一步一杀,一声琴起是一命终结!

喷溅的鲜血染红了碎在地上的月光,偶尔会照亮林间翻腾的惊恐面容。

“铮!”

第七声!

第七人!

根本说不清是什么划破了喉管,战阵中又是一人倒下,但应虺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琴音也在这一刻,渐渐低了下去。

像是风波卷起,漫天飞鸿飘似雪,慢慢沉落。

修界的杀戮从来不少,上墟就更不鲜见,而他们这一帮来自立斜阳的,都算是亡命之徒。

死了,也就死了。

用以测算见愁方位的六合神盘落在地上,一枚明亮的星点,已从他的右后,骤然出现在了他的正前方。

应虺抬向那个方向望去。

明月在天,风过竹海。

林间的黑暗犹如实质,视线中分明什么都没有。但他的目光却像是现了什么一样,定定地投向某一处。

在这紧绷的气氛里,任何一瞬的沉寂,都显得久长。

琴音又渐渐起了。

六合神盘上所示的那一枚星点,纹丝未动。

应虺忍不住轻轻舔了舔自己左侧的尖牙,猩红的舌尖却卷出了蛇信一般危险的感觉,微微眯了眼:“虽不知你是用什么方法故布疑阵,可我在六合神盘上看到那三个方位时,便猜你绝不在这其中,所以拿了神盘追出昊天星域,才在这苍涯璇玑星上现你踪迹。在下立斜阳狩仙者,应虺。”

沙沙……

是脚步轻轻踩在这满地枯竹叶上的细微响动。

林间有浮动的冷雾,有腐叶陈旧的气息,也有苍翠竹枝上传递出的清香。

那一线冷香,便混在其中。

见愁从幽暗中走了出来,山河织就的衣袍上,滴血未沾,剑在鞘中未拔,被她持握在手。

若非竹海之上有月,应虺几要以为她才是月。

容姿清透,浸着几许寒气儿。

分明是一身地仙的修为,却有渊渟岳峙之态,便是应虺常见着的斜阳生,也未必有这一身的从容。

看得出,她是动了真怒。

初到这上墟仙界,她都还没给别人找麻烦,结果一堆麻烦不知死活地找上了她。

想死的人,真是无论如何都劝不住。

那湖心里颠倒真人的柳琴弦声,越过湖面上渐平的波澜,传入林中。

见愁听在耳中,一语未。

应虺打量着她,却戏谑缠绵地笑起来:“蛇性喜淫,我喜美人。可惜仙子天人之姿,竟是尊杀神。今日应某,怕不能活着回去了。”

这样轻浮的言语,颇有点登徒子的做派。

但见愁依旧不语。

应虺身后那仅余的十一个活人却趁此机会迅地收拢了阵型,同时也将自己的身形藏入了黑暗之中,过度紧绷的气氛,让他们额头上的冷汗都顺着下颌坠落在地。

应虺听着竹海潮声,也听着湖心里传来的那渐渐急促、渐渐高昂的琴声,面上笑意敛尽,五指已攥紧了手中牙刀,只道:“早闻崖山有拔剑一派,在下斗胆,欲一试高下!”

拔剑……

见愁目光落在他身上未动,按剑的手指亦未动,回问道:“阁下想看吗?”

应虺没有回答,但答案是肯定的。

他从未与崖山的剑修交过手。

听说他们的剑,都是很快的剑。

尤其是拔剑那瞬间。

可见愁的剑很慢。

尤其是拔剑的时候。

五指压在剑柄上,深黑的剑身上只有幽暗的光泽,是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从鞘中往外拔的。

剑起如风起。

一切都在风中,一切都在剑中!

立斜阳那十一人的战阵,也在明了了敌人行踪的这一刻,悍然动。

可谁又能捕捉到风的踪迹呢?

琴音由缓骤急,穿插在风声与剑响之中,竟拨弄出一腔金戈铁马的杀伐气!

仿若玉珠从弦上滚过,弹出来却成了连江寒雨。

剑从夜色里穿过。

那剑上的一线红痕未亮,只带得剑去如梭,从林间的缝隙里经过,也从应虺眼角的余光里经过。

“砰。”

有人倒地。

但不是他。

他提了刀去追,那一道衣袂翻飞的身影却似鬼魅一般消失在震颤如惊雷的琴声里。

眨眼暗光又现!

“砰!”

又有人倒地。

依旧不是他。

应虺又感觉血溅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清晰地闻见了那铁锈一般的血腥味儿,可腾身去捕捉那一道身影,却觉自己是在追逐一道烟霞。

她视他如无物!

急促的琴声翻飞,挑得湖上波澜壮阔!

那琴声撞进人心底,如同夏日午夜劈开黑暗的那一道电光,炽亮得白!

万丈的巨浪,从漆黑的深渊中掀起!

杀机冰冷,却烧得这层层墨染似的远山雾气蒸腾,繁弦相催,催不过那迫人的时光……

指尖半阙剑曲淌过,林间已仅余下两道声音。

湖面上的孤船在风中飘荡。

月影听得沉醉,负剑生听得惘然,弹琴的颠倒真人却是骇然中添了叹服。

他本以为,是他的琴,引着见愁的剑。

未料想,如今是见愁的剑,引着他的琴。

那剑境之高妙,便是他这不会用剑之人,都能感觉到杀戮间的大美。

剑吟和着琴鸣,声声应和。

一时像是湍急的河流,又似乱崩的雪山!

湖山竹海里两道身影兔起鹘落,或腾转或疾驰,未用任何术法,甚至没有任何花俏的剑招,剑力惊人却无半分溢散,自山脚上了山腰,便离了那将人淹没的黑暗,将霜白的月色披在身上!

“铮!”

风吹剑动!

见愁手腕一转,人已在高山之上,俯视下方平湖犹如一镜,镜中却有星无月,孤舟一叶飘荡湖上,船上三位圣仙却都以化作米粒大的小点。

唯那昂亢的琴音,裂帛似传来。

于是她将长剑一引,竟如搅动了海水一般,在这无垠的星空下,劈开了血月似的长虹!

应虺金色的妖瞳此刻已完全向中间收拢,几乎竖成了一道窄缝!人形的身躯在这长虹袭来时骤然翻腾,一身浪荡的蟒袍瞬间化作了可怖的蛇皮,将他现出的本体包裹于其中。

凛冽的邪气,顿时激荡长空。

剑气劈出的剑影,与他眉心的距离仅有那么一毫!可他竟硬生生凭借着他身为虺蛇的度,如一道猩红色的暗线般,从半山腰上飞退,落在了湖面上。

直到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湖上另外三人的影子。

但这三人似乎都没有插手之意。

又或者说,即便是这三人有插手之意,应虺也顾不得了!

“轰隆!”

那剑气化作的长虹,如弧形的弯月,擦着他眉间,深深地坠入湖泊之中,好似一剑将这湖泊斩作两半!

湖中孤船立时不稳。

月影乃是此境之主,亦是此船之主,这时只一手伸出,压在那棋盘之上。所有飞起来的星子都被压了回去,继而“砰”地一声响,棋盘也落回了船上,船也落回湖面。

只那一坛酒,飞得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