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口泥封已开,坛中醇酒倾出去那么一小瓢,酒香顿时压下了那竹海中传来的血腥气。

然而这一切都同应虺无关。

从非邪天到大罗天,从妖魔横行到仙域征战,他所见过的强者太多了,但从没有一个人这样用剑。

不调用半分仙力或妖力,可每一剑都惊险至极。

仿佛旁人的都是剑术,唯她是剑道!

道之生也,外力不借,意从中出。

他怀疑过这女修与自己一般修炼有身外化身之术,才能在江南岸城墙下斩杀那数十名地仙金仙。可刚才在竹海中一试,才觉她剑境之高,远远出寻常人之认知,只怕就算不动用任何非常之力,都能将那数十人斩于剑下。

只是没法杀出那令人悚然的效果罢了。

而他,只怕也根本不是她对手!

可活在上墟,便是生死由天!

应虺从来不曾惧怕过什么,此时也懒得退缩哪怕一步,见愁莫测的强大,反而激起了他妖性里深藏的凶性。

虺蛇那有力蛇尾,在湖面上猛地一击。

“哗啦!”

水光接天,影腾如龙!

他倒竖的金红色瞳孔陡然张大,竟亮得像是两盏明亮的灯笼,庞大的身躯乘着浑厚妖力,直接穿破了剑落时掀出的那磅礴水墙,向见愁张开了血盆大口!

猩红的蛇信在口中颤动,尖利的蛇牙里藏着剧毒。

一名巅峰金仙的度何等惊人?

见愁身形才方落在湖面上,便见那水墙后一团黑影向她扑了来,若不立刻做出任何反制措施,只怕下一刻便会被吞入蛇腹之中。

可她偏偏没动。

满世界的水声剑吟,还有这迫近的虺蛇嘶鸣,可穿透这一切一切声响,她却听见了琴声,也听见了心声。

极动转为极静,不过一刹。

琴音里红颜弹指白,刀剑相交已残,花开花落,花谢花飞。残夜里一盏孤灯放在窗下,明黄的火焰焰心蓝,渐渐暗了下去……

见愁原本高举的剑,竟在这一刻垂下了。

她微微搭着眼帘,好似低眉的菩萨。

那血盆大口就在眼前。

与虺蛇本体相比,她小得能被这蛇口直接吞下,连骨头都不带吐的。

然而应虺的心底,却生出一股难言的玄奥。

是一声带着惆怅的轻叹:“谁告诉你,崖山出名的,只有拔剑呢?”

拔剑台虽高,也不过离地三十三丈。

而那还鞘顶,却高踞于崖山之巅,与崖山齐高!

剑移开了,眸却抬起。

颠倒真人指末的弦轻轻一颤,震碎了坠落于弦上的水花。

巍巍的尾音飘飘摇摇。

她浓长的眼睫,亦轻轻一颤,如蝴蝶振翅,沾上那通明的天光里微雨的杏花!

“嗡……”

“嗤!”

就像是有一道圆融无争的剑气,自她眉睫间飞弹出去一般,剑分明未起,应虺的头颅已应声而落!

湖上波澜依旧壮阔。

那坛中抛起的醇酒还在半空之中。

从弹琴的颠倒真人到观战的月影,再到悟剑的负剑生,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虺蛇庞大的蛇身坠入湖中。

见愁虚立在湖上,再横剑,那飞起又落下的头颅已正正好落在她一线天上,眨眼便被一道剑气催成四只白骨酒盏!

“哗啦啦!”

酒落如雨溅!

转剑间,酒盏已满,压在一线天赤红的剑脊之上!

那锋锐的剑尖,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正好高出棋盘一尺,斜斜指着白衣的月影。

一声笑,是一身傲。

“杀尽人头作酒杯,却不知诸君壮胆有无,敢否满饮?”

酒盏便在剑上。

妖血染红了半片湖泊。

她冷淡的眉峰有一分烟火气,笑声平淡,浑然不似才屠灭了立斜阳十九人,只像是转身为他们取了酒盏来一般。

身上依旧未沾半滴血!

三人都是见惯了杀戮的,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足足怔了片刻。

颠倒真人一下大笑起来,才道一声“有何不敢”,径直从她剑上取盏。月影与负剑生亦从这一战中,品出了几分萍水相逢却意气相投的默契来,抬手取了酒来,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

“好琴!”

“好剑!”

“好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558章 陈情

很多时候, 人们更愿意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吐露心声、袒露心迹,或者越是没有利害关系,越是无所顾忌。

今夜船上四人, 大抵都在此列。

醇烈的酒在酒坛里, 像是怎么喝也没有尽头一样,由得他们谈天说地笑风生,从深夜喝到黎明, 也未见干涸。

从来只见人提起剑杀人, 见愁却是放下剑杀人。

月影、颠倒真人、负剑生三人,都对此赞不绝口。

见愁自己反而平淡。

至于出现在她身上的垂天之翼,几人虽然心有疑虑,但都没有细问。毕竟进入上古时代后,人族修士主宰宇宙, 为推衍道印屠戮妖族,致使妖族死伤殆尽, 实力已然大损。纵鲲鹏这等妖中之神, 号“天之主, 海之宰”, 也未必是全盛时期的样子。见愁既自最古老的元始界来,机缘巧合之下得这一枚道印,似也不算什么非常之事。

颠倒真人话最多,酒至酣处, 便问见愁处境:“你是在下界时结了什么大仇吗?才到上墟便因这十死令引得各方追杀。立斜阳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不知死活的地仙金仙将来只会更多。更不用说你先前在江南岸还杀了那许多人, 若你想在此界立足,只怕这些人未必肯容你。”

见愁一面喝酒,一面下棋。

棋盘上的棋子都是星子,一眼看去大致都一样,但每一枚棋子在细微处都有不同。

她听得此问,并不在意。

蛰伏元始界近四百年才到上墟,又哪里需要旁人来容呢?

见愁垂了眼眸,淡淡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他们知道来一定是送死,也就不会有人来了。我亦从非任人宰割之辈。”

颠倒真人又问:“那幕后之人呢?”

见愁这才看了这一位看似颠三倒四实则心如明镜的道人一眼,笑了一声,道:“这个自有办法。”

所谓“自有办法”,就是这法子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

颠倒真人这话还是听得明白的。

他心里其实有些好奇,只是话到这里已经不好多问了,于是只举杯来与见愁一碰,各自饮尽盏中酒。

月影那隐约透着几分暗紫的瞳孔中,也划过了几分思量,只道:“可盘古荒域之事就未必那么简单了,一则长夜简难求,二则荒域之中也未必安全。相传上古时也曾有人闯过荒域,但大都不幸陨落。印象里似也只有一位神秘至极的‘梦老人’在没有长夜简的情况下,活着从荒域走出来。但这数万年间,似乎也没有此人消息了。”

没有长夜简,但从荒域活着出来?

见愁有些讶异,心底也冒出了一些想法来。

她微微蹙眉:“梦老人?”

月影一身白袍如雪羽织就,被那漫天霜白的月光一照,便如沐浴在光中一样,霎是好看。

他端了酒坛给众人倒酒。

待得酒满,才回答道:“梦老人,又号‘天姥’,能制梦境,修的便是梦之道,据传数万年前在上墟贩梦。圣仙境界,当时也未见得修为多高,加之行事神秘,所以上墟也没有多少文字记载,更没有几个人知道此人是如何活着从荒域出来的。端看这一回荒域降临,此人去是不去吧。”

那便是说,即便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也多半查不到她的踪迹,更不用想借此了解荒域的情况了。

见愁想了想,终究一叹,道:“难矣!”

“庸人自扰!”

颠倒真人听到这里,已忍不住笑了一声。

酒喝多了,脸便有些红起来。

那酒盏往棋盘上一砸,震得满盘星子都颤动起来,他却生出几分难得的豪气,道:“我看这世间烦忧之人,都是要得太多。你之所以还活在这世上,归根到底不过是‘怕死’两字。想我辈一生,从宇宙中来,终将还宇宙中去。活好自己个儿就成了,旁的那不过是‘干你屁事’‘干我屁事’。”

活在这世上,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怕死。

见愁听了这话,怔然了半晌,竟然笑了起来。

颠倒真人的道是潇洒的道,但毕竟不是她的道。

天下的道没有高下之分,每一条道都会指向一个方向,而走在自己道上的人,实则都是孤独的。

一杯酒饮下,醇烈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腹中。

颠倒真人不再多言。

月影也沉默下来,似乎在想什么旁的事。

唯有负剑生,酒喝了一些,却总频频抬眸来看见愁。

一场酒,喝到东方既白时才散。

见愁起了身告辞。

颠倒真人与负剑生也要离去。

月影是这璇玑星之主,只立在船上,与他们一拱手,约定再二百年酿好美酒,再请他们来喝,便目送他们离去。

只是才离开璇玑星不远,进了那浩浩的虚空,见愁便感觉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她转身一看,是负剑生。

先才在那湖上孤船下棋饮酒时,她就有所猜测和预感,如今见了对方,面上也没有多少惊讶。

见愁停步驻足,问他:“还有事吗?”

负剑生其实并不怎么喝酒,所以似乎不胜酒力,有些醺然的醉意。但他不觉得自己是醉在酒中,而是醉在见愁先前那一场杀戮的剑境之中。

少年的脸庞,是平静温和的。

连那看人的目光都很内敛。

像是一块通透的琉璃,月光跳在他耳畔挂着的那银环白玉珠上,折返的光芒却打在脖颈,轻轻地摇晃着,一如他动静间徘徊的心绪。

只是他开口却并不迟疑,浅淡的嗓音很容易让人想起拂过的春风:“见愁道友该还没有道侣吧?”

“……”

见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负剑生目光落在她身上,竟觉手心有些微汗,只慢慢道:“在下一生心无旁骛,醉于剑道。今日与见愁道友相逢,心有所动,虽尚未熟识,更不知将来如何,可世间萍水相逢者甚众,或可为同道知己者得无一二。在下实在不愿错过。”

即便只是一点可能性。

宇宙间的星辰,浩瀚没有边际。

有的明,有的暗。

它们的光芒投落到见愁的眼底,也都成了明明暗暗,闪烁摇晃的光晕,竟让人觉得她瞳孔里沾着几分朦胧的雾气。

她忽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人的一生若足够足够长,所遇到的人里,总会有那么不同的人有相似的容貌,又或者不同的人说着相似的话。

但他们都是不一样的。

见愁的目光移远了,最终又移回了负剑生的身上,向他一笑:“但你来迟了。”

负剑生微微怔忡。

她却不愿再说什么了,只道一声“我也同你一样”,便转身而去,向星域的另一头而去。

负剑生站在原处,看她远去,想这一句“我也同你一样”,回应该是他先前那句“实在不愿错过”。

只是他不愿错过的是她。

而她不愿错过的,该是旁人吧?

这一时,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怅然之感。

颠倒真人在远处看了许久,终没忍住走过来,同他一起看向见愁离去的方向,好奇极了:“被拒绝了?”

负剑生垂眸,呢喃道:“她有喜欢的人了。”

第559章 杀己

上墟实在是太大了。

见愁对这陌生的环境虽然没有什么畏惧, 可才一来就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情, 认识了这许多的人,更遇到一些看起来十分棘手的事情, 所以想了想,并没有贸然行动。

出了璇玑星后, 周遭的星辰似乎都很暗淡。

有几颗星辰上全是乱石,还未靠近便可感觉到那极度的寒冷, 神识扫过, 感觉不到任何人迹。

她便随意挑了一处落脚。

地面上铺满了尘灰, 岩石上留有岩浆淌过的痕迹, 但如今已经感觉不出半分温度了。

这是一颗即将死去的星辰。

曲正风曾言, 世间本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若一定要说有, 或恐便是死亡本身。

当初明日星海楼头论道, 她虽能理解此言, 也能心有所触, 可感受却远远没有今日强烈。

毕竟当时只知井中事物,还未真正看清楚头顶这一片天。

可等她花了四百年看清楚了,又觉得看清楚很没意思。

越见越愁罢了。

站在这一片冷寂的荒芜中,见愁眨了眨眼,莫名地笑了一声, 接着便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许多东西。

她将它们一一摆在地上。

先是上墟仙界第一个死在她手中的地仙孙诚留下的一堆铁简, 然后是第二批死在江南岸的一拨人留下的许多典籍和旧物, 最后是一只陈旧的匣子, 两枚妖血凝成的珠子。

匣子里锁的是一颗赤子心,珠子却是当年傅朝生剖自己那半颗心时淌落的妖血所化。

只这两滴血里,都冲涌着强横的妖力。

见愁的目光凝在上面一会儿,但很快又收回了,只将一切的心绪收敛起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眼下的局面。

第一,目的。

她想要去的地方是荒域,对这上墟仙界旁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他们的争斗死活她也不想插手。但若真如颠倒真人所言,寻常人进入荒域需要长夜简,需要盘古的信物,那就有些棘手了。

因为这一次来到上墟,她并没有携带鬼斧,只将其留在了极域,自有张汤照看。

生死簿也没带。

至于那一卷九曲河图,更是实实在在地留给了谢不臣。虽然她相信自己抹去的那几段并不会对谢不臣参悟河图造成任何影响,他应当很快就能飞升上墟,可这河图真正的来历她却不能告诉对方,更不能当众以此为依凭,进入荒域。

所以,从这一点看,她还真必须想办法弄到两根长夜简,才能名正言顺、不引起任何人怀疑。

第二,危机。

在元始界时,她从未听说过太多上墟的事情,而修士抵达上墟则需要飞升,证明两界之间存在壁垒,至少消息的流通不会太容易。但并不排除上界大修窥看下界的可能。

她这才到上墟多久?

不同的人竟都已经杀过了三拨。

然而以她目前所仅能掌握到的情况来看,要得知这藏在十死令后面想要取她性命的人的身份,似乎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非邪天在上墟,便像是明日星海或者东南蛮荒在十九洲,自来鱼龙混杂之地,什么人都有。

这种势力,对雇主身份的保护,几乎是铁律。

一则她现在还在上墟仙界的边缘,若依那倒霉的孙诚所言,修为一般的修士若不借助于传送阵,想要从星域边缘前往位于上墟中心的三天,花个三五十年的时间都算是少的,而她眼下的处境,若动用传送阵,便有极大的被人发现的可能;

二则即便她闯到了非邪天,面对的便是上墟三天之一,想要得到这幕后之人的身份,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事;

三则虽有宙目在手,纵然能查古往今来,可并无宇目,所能查的范围也就有限。而且漫无目的地去找,便如茫茫大海里佬针,太费时间。

所以,要想知道这幕后之人是谁,且还要简单迅速……

似乎真的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见愁从孙诚与江南岸那一帮枉死鬼的旧物里,捡出了许多张十死令。

黑色的羊皮纸明显是经过了特殊的手法炼制,旁人或许看不出深浅,但她却从上面看见了能传递讯息的阵法。

能飞升的修士,大多领悟了空间的法则。

彼此神念消息的传递,也就能跨越一定的空间,速度极快,完全能超过光。

上头依旧标注着一个凌厉的“杀”字,图上所绘那女修的样貌与自己一般无二,下方的杀赏也没有变化。

可纸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样东西。

竟然是她的神识印记!

“好厉害的手段……”

十死令是非邪天发出,这羊皮纸该也是非邪天的手段了。

一开始这令上只有她容貌,证明不管是非邪天还是背后要杀她的那个人,都不曾亲自接触过她,只从别的地方得知了她大致的形容。待她来到上墟,被孙诚发现后,才泄露了自己的神识印记,被孙诚以光信的形式散到整座昊天星域。

而现在,十死令上便多了这一枚印记。

这无疑有利于让旁人更准确地追杀她。

凡人辨认身份用眼睛看,观察人容貌的不同,修士们却都是用神识来看,感受人神识与神识的不同。

即便见愁本事通天,神识也改不了。

她手里捏着这几页羊皮纸,盯了上头新出现的那印记半天,又盯着杀赏那一行字半天。

圣仙一诺!

这所谓的“圣仙”,指的应该就是那个背后要她性命的人了。

见愁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慢慢将那几页十死令放下了,然后沉默着在这荒凉的大地挖了一方六尺长、二尺宽、三尺深的坑。

挖出来的碎土都堆在旁边。

她提着剑,垂首低眉站着这坑旁,但眸底竟如时光洪流淌过一般,流溢出幽暗晦涩的光芒来,好似站在这里一刹那,便已经历遍了万世的沧桑。

对面竟有凭空的脚步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