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最终没有回答,挡在谢不臣身前的剑, 也并未移开半分。

傅朝生的心, 于是渐渐冷了下去。

他想在此地多站上一会儿,想着, 也许下一刻,他就会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长久的沉默后,世界始终静寂无声。

于是他一下突兀地笑了起来,大约是这失望已近似于死心, 反倒压抑成一种疯狂的平静。

一句话也没有再说,更没有继续攻击谢不臣的意思。

他退后了几步,返身离去。

那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傅朝生疾驰在风中,好似唯有这扑面的冷风,能浇灭他心头的火焰,封冻心里忽然划开的口子。

庞然又古老的废墟世界,在他脚下飞掠而过。

他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束兰芽似的紫光,顷刻间穿破了迷障,竟是要直接从这梦国里冲出,往那荒域的起点又或者尽头而去!

在他身后,梦国依旧。

见愁的剑慢慢放了下来。

谢不臣站在她身后,抬手掩唇,咳嗽了一声。鲜血沾在了他的指间,也沾在了他唇边,面容变得苍白了许多,眉目间却是一片的冷凝,只问见愁道:“他好像误会了你的目的所在,你不追上去解释吗?”

看来,谢不臣也看出那“应虺”的身份了。

见愁剑还于鞘,只转过头来注视着他,道:“谢道友对我的目的,倒好像很清楚。”

“拔剑相救,你怎会如此好心?”谢不臣一笑,但眸底已多了几分阴沉,与见愁之间那一点表面的客气都泯灭在了相互算计的冰冷之中,“一切从天而降的惊喜,背后都隐藏着巨大的代价。这一点,你明白,我也明白。”

到底还是那个谢不臣啊。

见愁实在忍不住要为之赞叹。

到了这种时候,头脑竟还如此清楚。

她并未否认自己别有目的,因为不管承认还是否认,都不可能打消谢不臣的怀疑,而且都走到了如今这地步,一切的阴谋阳谋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剩下的,只是结果。

见愁转身道:“我等陷入这境地之中,一定是幕后有人算计,还是先脱出此境,再做计议吧。”

可谢不臣站在原地,并未移动一步,只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问她:“那一炷香,该不仅仅是九头鸟的三滴心血所制吧?方才接近盘古之心时,地上那些血垢里,混有盘古心血。元始界四百余年,我翻遍从枉死城带回的所有典籍,才确信有此香。当年你我青峰庵一战后,我近乎垂死,而你凭空消失了一甲子,以后来阴阳界战来看,那段时间你去过了极域。若我没猜错,你也早进过了枉死城。在攻下鬼门关后那一日,你出现在那旧宅之中,并非巧合。”

见愁脚步停下,细细玩味着谢不臣这一言一句,回身转眸,打量着他此刻的神情,可竟未否认他方才所推测的这一切,只淡淡笑道:“可你应该能感觉得到,此香,现在并不在我身上。”

果然是她!

谢不臣眉宇间的戾气,终于开始泛了上来,垂在身侧的手指扣紧了墨规尺,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他微微闭了闭眼,才让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而内里的狰狞,却在心原上翻滚。

这一刻的他,看上去沉凝而冷酷,只问了最后一句:“香在哪儿?”

见愁只随意地抬起手来,指了指上头雪天黑阳,坦然地答道:“被人偷走了。”

*

宽阔的街道上,负剑生与见愁之间,隔了一片水银似的镜面。

但这时候,见愁竟是盘坐着的。

她似乎是睡着了,远山青黛般的细眉轻轻颦蹙,好似做了个并不很好的梦。

一道雪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旁。

衣袍飘逸极了,乃是轻极的鸿羽织成。

此人一张脸是让人记不住的一张脸,明明看的时候很清楚,待转过眼来,便会忘个干净。

就像是人的梦一样。

在梦中的时候无比清晰,感同身受,待得梦醒便往往什么也不记得了。

唯有那一双幽深的眼,盛着万千幻梦似的华光,隐隐透出几分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紫意,让人一见忘俗。

仿佛是乘月而来。

他就这么站着,看了一会儿,眸中异光一闪,才轻轻抬起手来。

也不见如何动作,见愁垂落的袖袍一角便飘了起来。

一只狭长的盒子便从她袖中飞出。

月影摊开手掌,那木盒正正好落在他掌中。再一弹指,盒盖便掀开了,里头躺着的,是一炷三支不知为何断掉的紫香。

终究还是拿到手里。

如今香落到他手中,人也正好在这荒域之中,剩下的,便是那神钥了。

好在此界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只需微微一眯眼,他便能清楚地察觉到那傅朝生的去向,此刻便将这几截断香一收,竟腾身向半空中一跃!

那一身雪白的衣袍,化作了雪白的羽翼,眨眼便消失在虚空中,不见了影踪。

而在他走后,先才陷入梦中的见愁,却睁开了眼。

这平静的眼底,哪有半分才从梦中醒来之人该有的恍惚?

一片深暗的幽寂!

唇边一抹弧度扯开,她已在心底冷冷地笑了一声,但却并不去追,甚至也不在乎那三滴香被人盗走,只是站起了身来,剑鞘轻敲,将眼前这一片镜面打破。

“啪。”

碎银落了满地。

镜面那一头的负剑生,这时才惊醒,眼底还带着几分恍惚,似乎还被困在方才所见所感之中。

见愁望向他,有片刻的欲言又止。

但最后还是慢慢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梦这个设定,比较心理学。其他的都比较简单,从画面就能做出一定的推测。但旋涡,白犬,黑狼这里,不那么明显。狗一般象征规范的道德、自我的约束、克制的良知,简单来讲,“超我”。但狼的形象在梦的意象里就比较负面,带点兽性,野心,诱惑,同时还比较冷酷,是人心里恐惧的东西。从白犬变成黑狼,更多的意味着一种转变,而不是什么实指。

其实不该解释这么多,但我知道,大部分读者不涉猎这个,应该不大明白。

这卷本来可以写得更科学,更“梦境”一点,不过考虑了一下普通读者的情况,还是稍微“处理”了一下。

第576章 心牢

看到了什么?

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负剑生怔了怔,花了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再望向见愁时,目光中便多了几分迟疑与犹豫。

他想起了方才镜中所见。

那是一条血红的大河,河滩边上立着一座白骨大殿。

六道轮回开如紫金莲花。

一名清风朗月似的少年,便从这一片光芒中出来,向那站在他身前的女修,唤了一声:“母亲……”

那女修不是旁人,正是见愁!

但随后发生的一幕,便让负剑生产生了几分迷茫:因为此时此刻似乎还有另一名对手在,而见愁的目光平静不起波澜,一掌轰出,便击中了那对手,同时也击中了这名少年。

世界霎时纷乱。

一卷暗金色的简从半空中坠下,“生死簿”三字,篆刻其上。

一只纤白的手掌将它接住。

还是见愁。

但周遭的场景已经改变。

浮荡着浅浅淡淡紫气的水面,宽阔极了,像是一片微波荡漾的湖;一柄巨斧始终向外散射着炽亮的光芒,悬空在水面上。即便无法亲身感受,仅仅看此湖此斧的模样,也能感觉到那种神秘而沧桑的气息。

见愁便盘坐在一畔。

生死簿被她拿在手中,看了很久。

脚步声响起。

她面前的湖泊里,多了一抹倒影,是有人走了过来,站在了她的身后。

那是一名身穿紫黑色官袍的男子。

面容五官看上去倒是英俊,只是眉眼间的神情带着一点冷厉的寡淡,两手都揣进那宽大的袖袍里,却给人一种老神在在的感觉。

两人似乎说了一阵话,但具体说的是什么内容,却是半点也不清晰。

过了一会儿,见愁才重新垂首,目光落在簿上。

她问道:“张大人,秦广王治下时,其余阎君所用的生死簿,所从何来?”

那男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答道:“生死簿只有一卷,但诸位阎君手中各有分管之事,所以由秦广王将生死簿拆成分卷,各位阎君手中各持一卷,都能借轮回之力,旋转六道。”

见愁便沉默了下来。

她望着自己手中那一卷生死簿,在那池水之畔坐了很久。那男子见她久久不语,站了一会儿,也就揣着手去了。

整片镜面里的场景,便渐渐幽暗……

对于自己方才无意中窥看到了这些,负剑生始终觉得有几分冒犯,一一对见愁言明后,带了几分歉意:“这荒域中事奇诡难测,我并非有意要看,还望见愁道友莫怪。”

“无妨。”

这梦境是相互的罢了。

见愁对这件事本身倒没有很看重,只是有些没想到,负剑生会看到这么一段。

她慢慢垂了眼眸。

这一刻,负剑生竟觉得她的神情,像极了他方才在那镜面中所见,心底便忽然一动,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发生过吗?那孩子,是道友的……”

“不是。”

见愁摇了摇头,不用负剑生后半句出口,便已经否认了。

“事情是发生过的,但他并不是我的孩子。”

负剑生一生所不负者,剑也。

他心思纯粹,杂念极少,所以不管是直觉还是感受,都比寻常修士敏锐很多。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隐约觉得……

自己方才之所见,对见愁来说,似乎算不上一件好事。

他再次迟疑:“那你是,杀了他?”

见愁便慢慢一笑,神情偏有些低沉下来,心底复杂难言的一片,只道:“生死簿是真的,旋转轮回也是真的,那有意识的魂魄是真的,唯一虚假的只是他的身份。我这一生,自修道以来,剑下所杀,从没有真正无辜之人。这,是唯一的一个。”

那是在黄泉义庄,与仵官王对战时。

他自轮回中唤出一少年,而她以为那一切不过虚幻,想既已经入了轮回,人的记忆为转生池清洗,化作一张白纸,纵然真是旧日魂灵,也绝不可能再口称她为“母亲”。那应当是仵官王为她所设的一局,用来迷惑她。

只是后来她得了生死簿,解得其中玄机,才知——

并不是虚幻。

少年魂灵或为仵官所操纵,但其魂灵本身是存在的,只不过被仵官王从魂灵中硬拉了出来,最终陨灭在她剑下。

负剑生听了她这一番话,忽然觉得沉重极了。

他说不出话来。

见愁说完,却是回想起当时的场面来,也不知因为什么,竟抬了手指,微凉的指腹自眉间那一线红痕上划过。

唯有她自己能感觉到,里面某一道黑气的存在。

但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只在这里打住了话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仿佛想要平复自己某种心绪,而后才持剑转身,道:“走吧,此地诡谲,可既然你我都在此处遇到,旁人应该也在此地。先找到他们,再做打算。”

负剑生没有异议。

两人起行,顺着这一条宽阔得不像话的街道向周遭去。但此地实在是太多了,照这找法还不知找到猴年马月去。

所以才找了没多久,见愁便建议分头行动。

负剑生也没有任何怀疑。

大约过去两个时辰后,众人才重新聚集到了一起。

唯独缺了两人——

非邪天应虺,大罗天月影。

同时,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在第一时间,看向了同谢不臣一道走来的见愁。

第577章 会做梦的人

因为先前都同见愁在一起,且刚才又是分头寻找,所以在见着见愁同谢不臣一道走过来的时候,负剑生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只当是见愁在寻找旁人的道中遇到了谢不臣,如此才与众人相遇。

可还不待他开口问,已忽然之间发现,其他人的神情都不很对。

在乍看到见愁的那一瞬间,场中竟有些安静。

他们所立处,乃是一座庞大的废墟。

先前便是绿叶老祖站在这里,一掌拍碎了高高的墙壁,引出了很大的动静,才让众人闻声寻来。

白鹤大帝的身后站了许多人,目光站在见愁身上,又看了看同她站在一起,面上神情并无异样的谢不臣,眉头便锁了起来,谨慎地开口问了一句:“谢小友一直同见愁小友在一起?”

见愁眉梢顿时一挑。

谢不臣闻言,却是立刻察觉出了这问题的非比寻常,然而一时也想不清白鹤大帝问这件事的关窍,只道:“方才在此境中遇到,便与见愁道友一块走了过来。”

“……”

“……”

“……”

满场的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对望了一眼。

负剑生的面容上更出现了几分惊诧,张口就想说方才见愁明明是同自己在一起,但在即将开口那瞬间,脑海中便电光石火地闪过了方才白鹤大帝问话时的神情,觉出事情有几分不对劲了。

绿叶老祖却是在旁边笑了起来,还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对见愁摇了摇手指,一副“玩儿大了被逮了看你怎么办”的戏谑神情。

见愁只当自己没看见。

早在决定用这非常之法的时候,她就想过肯定会被人发现点端倪,但这一点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她一脸不明白白鹤大帝为什么会问这话的模样,露出些微的疑惑,甚至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扫看了一眼正在打量自己的人,直接回问道:“我先才与谢道友动手到一半,便被冲散了,随后不久在此境中相遇,一路都没有再与谢道友动过手。大帝作此问,是担心我对谢道友不利吗?”

只听到她这回答与反问,再看看这波澜不惊中还藏了那么一点淡淡嘲讽的神情,绿叶老祖就在心头赞了一声。

不愧是元始界新辈中最出色的!

这反应的速度和不乱的镇定,实在能乱真了。

完全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做过,将白鹤大帝的问话理解成了质疑她与谢不臣居然走在一起的事情上。

白鹤大帝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矢口否认,因为在他们每个人感觉来,他们当时所遇到的见愁,都没有半点虚假的感觉。

天知道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有多惊悚!

每个人都说自己遇到了见愁!

如今见愁这回答,却让所有人瞬间陷入了迷惑,负剑生更是用一种迟疑至极的目光打量见愁与谢不臣。

“该是大家都遇到了点不可理解的事情吧?”

绿叶老祖想了想,还是尽快结束了自己的看戏状态,毕竟眼下还在盘古荒域之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还是不要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了。

“我猜,诸位都遇到了见愁小友?”

众人都没想到绿叶老祖直接就说出来了,齐齐愣了一下,又忌惮地看了见愁一眼,才点头承认。

见愁于是十分配合地露出了几分惊异。

她皱了眉头:“遇到我?”

“看来见愁小友自己对此事是毫不知晓了。”绿叶老祖一句话便将此事盖棺定论,顺带把见愁洗了个干净,“我等平白无故陷入此界,而观此界情状,实在不像真实存在,倒像是一场恢弘的梦境,能让我们所有人都跌进来。如此,方才之所见,到底是真是幻,或者说,这藏在梦境背后的人有什么目的,便很值得商榷了。”

梦境!

众人这境界无论如何都算是见多识广了,先前心底也不是没有过怀疑。尤其是他们所在的此境本身,实在不符合任何常理。所以虽然几乎同时遇到了见愁,但同时存在几十个实力基本一致的见愁这种事,按常理论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若说是梦境或者幻象,反倒是最大的可能。

只是,白鹤大帝听得绿叶老祖这般言语,眉头却未松开半点,反而注视了绿叶老祖片刻,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帮见愁开脱和转移话题的意图。

但绿叶老祖坦然地回视他。

如此倒让他怀疑打消下去几分,毕竟她性情虽剑走偏锋,可在要紧的大事上还没不靠谱过。

黛黛则是挪了步,绕着见愁走了好几圈。

一双美目波光流转,浅粉轻纱下那诱人的雪白身体更如羊脂玉雕成,半遮半掩引人遐思。

她停下来,正好站在她身前,仔细地看着见愁,似乎要将她这一张脸与先前之所见对比个清楚,只道:“若是梦境,那可也太逼真了吧……”

见愁由着她去看,但目光却越过她,落到了周遭的场景上,看了一圈,才对白鹤大帝道:“我这一路几乎都与谢道友在一块儿,中途并未离开,一直到此刻。可诸位都说遇到我,倒让我有些不明白。只是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想请教您。”

白鹤大帝现在看着她,所能想起的只有先前在镜面中所见的那诡异至极的无数“见愁之墓”。

但此刻他没表现出分毫。

只好奇道:“见愁小友想问什么?”

“先前您曾言,特意为六万年前活着从荒域出来的那一位天姥梦老人,留了一根长夜简,但并没有等到此人。”见愁目光闪了闪,抛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问题,“可见愁想问一句,此人,当真没有来吗?”

天姥,梦老人!

只这五个字,忽然便让所有人一惊。

但也有一些人早就想到了这个可能。

白鹤大帝思虑周全,自然地接上了见愁的话:“见愁小友是怀疑,梦天姥已经进入了荒域,且在暗中作祟。我等现在之所历,便是此人手笔。”

见愁点了点头。

剩下的不必说,众人都能猜透了。

唯有黛黛慢了一拍,还茫然起来,抬目从所有人身上扫过,竟然道:“可此地所有的女修我都认识,哪里有什么‘天姥’?这人难道在我们之前就已经进入了荒域?”

众人闻得此言都是一怔。

谢不臣却已经紧皱了眉头,淡漠冰冷的眉眼间难得闪过了几分不耐,只道:“谁说梦天姥一定是女人?”

这话话音刚落,便有许多道目光向他投了来。

黛黛更是受宠若惊模样,似乎没想到他会接自己的话,反倒完全忽略了他这半点不算是好的口气。

她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谢不臣说了什么。

只是还没等到她柳眉倒竖跟他辩驳,谢不臣便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气息一般,向着右侧的天际望去。

好像那里有什么存在飞快地掠过了。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那正是先前“应虺”离去的方向。

这一刻,脑海中的闪念实在快到极点。

那一道气息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也太隐约了,若非他本身神魂与那一炷香之间有着切不断的感应,只怕是半点察觉不到端倪的。

根本容不得他有半分的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