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听得开门关门声响,这个偷袭成功的坏小孩就在秦秣的怒目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我是不是应该要加强修养和定力?”这是秦秣当时的最直观想法。

国庆长假就这样溜啊溜啊地,也渐渐过了。这期间,秦爸秦妈没能轮到休假,却反而天天加班,为此,秦秣和秦云志又连吃了好几天蛋炒饭。一直到十月六号,两位家长难得的在晚饭前赶了回来,然后秦妈忙活出一桌子好菜,这才解放了秦秣和秦云志姐弟两个的胃。

裴霞做菜期间,秦秣也曾试图帮忙,但鉴于她那可怕的破坏力,裴霞还是好言将她劝了出去。

秦云志又嘲笑她:“二姐,没那金刚钻,你就别自不量力地想去揽那瓷器活。那厨房跟你属性不合,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

秦秣窜过去一把抢过他怀里的斑斑,轻哼道:“这是我的斑斑,你也有点自知之明,写你的作业去!”

“我的作业早做完了!”秦云志立刻就像炸了毛的猫,一边向秦秣扑过来,一边大声嚷嚷:“你的作业才没做完,二姐你就知道说我…”

坐在另一边单人沙发上正翻着一叠厚厚资料的秦沛祥忽然抬起头来,脸上蕴着怒意,沉声道:“吵什么吵!安静点!小志,难道爸爸没教过你什么是礼仪修养?秣秣,你是姐姐,你就不能让着你弟弟点?你们好好看看你们自己,整天只知道打打闹闹,就这样,你们还想有什么出息!”

秦沛祥积威素甚,他这一发怒,秦云志当即就耷拉起脑袋,也不敢回话。

秦秣心里有几分不服,但她同样不敢直接顶撞这个秦家的第一家长。

在她的心底,跟秦沛祥其实还是有着小小的隔阂。对这个半路得来的父亲,她敬畏多过于敬爱。因为知道自己目前只能生活在父亲的庇护下,再加上在西平医院的那段经历,所以面对秦沛祥的时候,秦秣所有的桀骜与锐利都自然被她收拾得好好的,半点不敢表露。

父亲这个词,对秦秣这个真正出身于宋代侯府的“古人”而言,有着太过强烈的意义。就算是纨绔子弟,也不能完全无视家法威严,何况那个年代的秦父,本身就是极其强势的一个人。

秦沛祥这一发怒,虽没有秦侯爷那沉稳端凝的上位者气势,但他本就是个极少发怒的人,此刻乍然显现怒意,要唬住这一双儿女,还是堪堪够了。

秦秣抱着斑斑,正考虑着自己是不是要回小卧室避避风头,电话铃声忽然就响了起来。她手一伸,连忙接上电话。

“喂…哪位?”

“秣秣!”那边传来一个透着喜气的声音,是秦云婷!

秦秣也大为惊喜:“姐!哈哈,你今天终于舍得打电话回来啦!”

“今天是中秋节嘛!你这丫头,大姐我会连中秋节都不打个电话回来吗?快按免提,叫爸爸妈妈和小志过来,虽然我这次没能回家,不过大家一起用电话团圆一下也是好的。”秦云婷声调颇高,喜气洋洋的。

秦秣却一下子呆了。

中秋节?

这就到中秋节了?

秦云志挨挨蹭蹭地挤了过来,小心地问:“二姐,是大姐打电话回来啦?”

秦秣木呆呆地把话筒递给秦云志,心中却仿佛含着股窖藏了无数岁月的陈年老酒,不知是辛辣浓烈还是熏然浓醇,又或者这老酒忽然穿肠,她未及准备,便从头到脚,辣了个透心凉!

越火辣,越冰凉。便如中秋的月,总是越思念,越寂寞。

恍惚间,秦秣似乎听到秦云婷的声音从电话免提里透出来,她说着些讨喜的话,有几句还憧憬了未来,极是意气风发。

秦云志讲话呆头呆脑,大姐的电话使他转眼就忘了秦爸刚才的怒语,又大声嚷嚷起来:“大姐,你都不知道爸妈最近有多呆,中秋了他们居然都不知道,也没一个人提醒我,还是你最好…”

秦沛祥轻咳了几声:“这个,小志不要胡说,爸妈哪里不记得今天是中秋了?要是不记得,我们怎么会赶早回来?还有,我提了月饼回来的…”

“月饼!”秦云志惊喜地大叫:“我知道啦,在那个黑袋子里是不是?爸你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最近工作忙嘛,这回了家,脑子里还在转着工作的问题,别的都没怎么注意。”

秦云婷的声音顿时凝重了几分:“爸,什么工作能让你跟妈忙得连中秋都忽略了?是不是工厂里有什么问题?”

“你这孩子…”

“爸!我都这么大了,你跟妈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商量啊。我前天跟小胡姐姐通电话,她说你好像要被升科长,我那时候还以为她是跟我说着玩的,现在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有人想拿你顶黑锅?”

“什么黑锅,婷婷你瞎说什么!”裴霞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电话机旁,“你好好读书就是啦,家里的事情,不用你乱操心!”

“妈…”

秦云婷后来说了什么,秦秣都没怎么注意听,她只是忽然感觉,她又被游离在这个世界外了——中秋节,这三个字,足以让她怅惘。

这个时代,连历法都不同于当初,她又如何在公历的错乱岁月中,去主动寻找到那个农历的中秋?

第30章 寤旧梦

推开小卧室的窗户,秦秣探头仰望天空,然而天幕一片墨黑,这十五的圆月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藏到了浓云之后,半点月影也不叫人得见。

秦云志在客厅里叫嚷:“二姐,电视上说了,今天要八点半下楼看月亮,那时候的月亮才最亮最圆呢。快过来看晚会啦,你一个人闷房里干什么?”

秦秣恹恹地回了他一声:“我要看书。”然后便抽出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出的《北宋野话》看了起来。虽然知道自己偏科文史,这时候更应该去多多练习数学题,但此刻的她实在提不起兴致。

翻到王安石变法那一章,秦秣心中反复感慨着世事无常,这人间变幻,谁又能早料到?

当年的秦公子与苏轼交好,嘉佑四年的时候,王安石还只是个不得志的地方小吏。也不知具体是什么由来,苏轼非常看不惯王安石的行事为人,连带着秦陌也同样看轻他几分。可是就在那一年,王安石竟然大胆地写了《上宗仁皇帝言事书》,请求变法。

当时朝野震惊。

苏轼在嘉佑二年虚岁二十一的时候就中了进士,正是少年得志,裘马轻狂,更分外看不上眼王安石的变法之论。他与秦陌也曾如此议论:“王半山此人,自以为天下庸碌,唯他独醒。岂知变法之行,伤及民众,亦动我朝根骨。且看诸位大家能不能容得了他!”

果不其然,嘉佑四年的变法遭到重重阻碍,最终未能实行。

秦陌当时醉眼朦胧,左手打翻金樽,右手便拔出雕花架上的一口龙泉剑。

剑出,寒光凛冽,霜雪欺人。

秦陌张狂大笑,宽袖拂过,抬手便将宝剑掷出门外!

“水火也好!朝野也罢!干我何事?”他醉步踉跄,扯住苏轼的衣袖便拉他闯入对面咏霜姑娘的香阁之中。

“我有美酒佳人仙音,我有锦绣文章在胸,复又何求?”秦陌一脚踹开眼前的玉石屏风,“咏霜,美酒正酣,汝此刻不摆琴,尚待何时!”苏轼不知何时已告辞离去,而秦陌趁带酒意,暖香满怀。

——那场千年前的一醉,仿佛又只在昨日。

昨日,秦陌辞了咏霜,从揽香院中带着几个从人随意走到汴梁河边。河边青石铺路,夜市灯火如星,那歌女音色婉转,甜美得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为温醇的旧梦。旧梦之中,秦陌一脚跌入汴梁河里,这一溺下,便是千年。

千年之后,秦陌成了秦秣,于是乾坤颠倒,古今错辨。

秦秣翻开青史,苏轼与王安石之名相并闪光,可是,谁还记得秦陌?

嘉佑只到八年,宋仁宗便驾崩,继位者英宗赵曙。

赵曙本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在当年的汴京贵族中,他甚为不起眼。非是仁宗亲子,赵曙却能继位,其中莫测,也够教人遐想感叹了。英宗之后神宗继位,也是到那个时候,王安石才真正得以推行变法。

秦秣错过了那段时光,但现在也可以想见,欧阳修与苏轼等人在被迫离京时,该是何等黯然。嘉佑四年,苏轼与秦陌张狂对饮,纵谈时政,又岂能料到将来?

在那场变法当中,秦侯爷同样被贬,秦府百年世家的荣光,一朝倾倒!

秦秣猛然阖上手中书本,闭目,而双拳紧握。

如果当年的秦陌不是那样张狂放纵,如果他能勤勉致政,如果没有那失落千年的一跌足…那么,他能不能在大厦倾倒的时候,担起秦府那一块颜色深沉的屋梁?在那场贬斥与打压之下,那习惯了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一大家子,他们又如何能挺起脊梁,继续昂首走下去?

那个秦侯府,终究是化作尘埃,淹没在历史长卷中了;那个宋王朝,以及那场变法,也同样逃不过纷乱争斗与时光侵蚀,最终一起走入了腐朽沉寂;便是那帝王将相的整个封建旧制,都已被新生的力量打破,从此埋入史书,天颜改换。

“父亲…”秦秣只能在心中默念,“儿子不孝…”

这个中秋,有人欢喜,有人惆怅。而秦秣,她的愧疚与悔悟全都一同做了时光的祭品,无处弥补。

“二姐,快出来吃月饼啦!”秦云志的声音又在小客厅里欢快地响起。

只是秦秣听在耳中,却觉得朦朦胧胧,恍如隔世。

她面色淡然地走进小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然后随手拿起一个月饼,也不管什么味道,便只当没知觉地一口口嚼进肚子里。

电视里传出《明月几时有》的歌声,人们摆着盛宴,唱咏古今,只说团圆。

秦秣听着听着,便渐渐回过神,又觉得好笑:“子瞻吟诵水调歌头,把酒问青天,却不知可还记得当年那与他共醉之人?后人评述他为豪放派词人代表,又几人知他心焦?”她因这中秋,放纵自己追思,如今思绪渐平,也知道自己更该正面当前现实。

秦沛祥依旧在翻着他那一叠资料,皱眉苦思,裴霞则在做着家务,洗碗拖地。

“爸,”秦秣轻轻叫了秦沛祥一声,然后挪到他身边坐下,探头去看他手里的资料,“爸,有什么困难,说给我听听好不好?就算我不大懂,但你说出来,也许我还是可以帮你理理思路的。”

秦沛祥眉头皱了一下,一句呵斥的话正到嘴边,却在看到秦秣满脸认真时,终又化作一叹。

“秣秣,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你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读书。只要你把书读好,爸爸妈妈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秦秣非常坚决地摇头道:“爸,我不是小孩子,你说的这种话,别说我不信,就连小志,他都不会信的。我们是一家人,就算我能力有限,但我至少应该知道你跟妈妈在因为什么而苦恼。我也想出力,你相信我。”

秦云志将视线从电视机上转过来,虽然没吭声,但却紧紧地关注着父亲与姐姐的谈话。

秦沛祥沉默了好一会,他目光静静落在秦秣身上,神思复杂。而秦秣平静地与他对视,寸步不让。

秦沛祥忽然偏过头,苦笑道:“你这孩子。”

他烦躁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燃,抽上,眼睛眯了起来。

“你爸我是升了科长,行政科长。不过厂子面临资产重组,这个时候必须有一大批领头人下台,行政科长嘛,就是必须下台的那一个。”

“爸,下台以后,是不是会连工作一起失去?”秦秣并不惊讶,关于这个说法,是她早有心理准备的。

裴霞擦干双手坐了过来,埋怨道:“还不是你爸那时候太忘形了,他一个搞机械技术的,人家让他去做行政科长,他还真以为是抬举他呢!”

秦沛祥并不反驳,只是狠狠吸进一口烟,皱眉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转机,要是这一批订单能够及时完成,或许就不用破产重组了。”

第31章 桂花浓

又是秋高气爽的一天,下课铃声一响,秦秣便推开左边窗户,歪歪斜斜地坐在座位上,半靠墙壁,怔怔出神。

她这个第九小组第三横排的位置虽然很不起眼,但却正靠窗户,可以吹到南风。如今中秋刚过,高一年级所在的四栋教学楼后桂花开得正是浓郁,微风吹拂,便有香甜的桂花芬芳缭绕缱绻,熏人欲醉。

刚才那一节是语文课,正讲到《左传》中的一篇节选,秦秣心中犹在考虑着秦沛祥所说的那个转机,一看这节课讲的是《左传》,便干脆来个充耳不闻,只顾自己的思量去了。直到这下课铃声响起,她也没怎么在意,只是推开窗户,吹着满带桂花馥郁的暖风,懒懒地转着思绪。

在这个事情上,秦秣其实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她不懂现代企业的制度,也不懂得怎么经商,而要说到权谋侵袭之术,她考虑到现在的身份和年龄,又不敢跟秦沛祥讨论,所以她最终也只能两眼一抹黑,徒自担忧,无能为力。

那所谓转机,也不过是秦沛祥安慰家人同时也安慰自己的说法而已。在秦秣想来,如果那个订单有及时完成的可能,那他们那个企业也不会这就要面临破产重组了。

风细细地吹,天空阳光晴好,而教室中一片热闹鲜活。

国庆长假刚过完,许多同学都在兴奋地讨论着自己假期的精彩——比如:去了什么地方旅游,买了什么纪念品和衣服,看了什么电影,或者其它的有趣经历等等。

秦秣刚闭上眼睛,忽就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推了推。然后一个男孩略带局促地声音响起:“秦、秦秣…”

秦秣又睁开眼,微偏头,便见到同桌男孩那戴着银色细金属框眼镜的脸。

“这个,给你。”他从课桌上推过一张漂亮的枫叶标本递到秦秣课桌正中,然后冲她露出很是憨厚的笑容。

秦秣微挑眉,正疑惑,忽又听到后桌一个女孩笑嘻嘻地打趣说:“秦秣,瞧瞧你同桌对你多好,出去旅游一趟,都记得给你带枫叶呢。”

这个女孩叫熊翠,她那彪悍的姓氏和足够小农的名字都向来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秦秣也是如此,后桌三个女孩中,她就只记得熊翠的名字。至于靠秦秣最近的那个同桌男孩,秦秣除了知道他叫魏宗晨,平常话不太多以外,对他也认识很少。

魏宗晨头发细碎,发梢偏带着不够乌黑的棕黄,嘴唇不厚不薄,皮肤是书生式的白皙。他的眼镜片很厚,近视度数偏高,整个形象就是温厚腼腆。

现在这被熊翠一打趣,魏宗晨脸就红了。他梗着脖子,连忙结结巴巴地反驳:“我、我也,也送了枫叶标本给、给你,还送了给鲁松,还有姜、姜蕊,和马慧慧。”

姜蕊的座位就在魏宗晨后面,她轻轻扯了扯熊翠的衣袖,笑吟吟地道:“行啦,翠翠,你折腾这个老实人做什么?咱们谁不知道魏宗晨是大好人,出去旅游一趟都不忘记给周围的同学带上好东西呀?人家这次去的可是京城呢,看的还是香山红叶,那多美呀。”

秦秣视线转过去,就见姜蕊扎着两个麻花辫子,面容清秀可人,一双眼睛睫毛长长,眼线弯弯,极是青春甜美。不过这小姑娘嘴皮子可比熊翠还要厉害,熊翠不过是开个玩笑,直说打趣,而姜蕊说话,却明着夸人好,暗里又带三分酸意,硬把魏宗晨臊得瞪眼抿唇,一声也回不出来。

“我这里有葡萄干吃,家里带过来的,大家吃点。”说话的是马慧慧,她坐在秦秣后排靠走廊的位置。说话间她提出一个袋子,然后站起身体,先分些给自己两个同桌,再微微倾身提到秦秣和魏宗晨面前,示意他们伸手去抓。

秦秣心中对这个及时岔开话题给魏宗晨解围的女孩很有好感,见她提着袋子分东西,便伸手抓了一小撮,回以微笑:“谢谢你。”

“不客气。”马慧慧脸型微圆,单眼皮,眉毛细细,嘴唇略厚,看起来就是很传统的福气样子。她笑起来左颊有个小酒窝若隐若现,特别讨喜。

魏宗晨掂着手指抓了一点葡萄干,也连连道谢。不过他抓得比秦秣还少,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不喜欢吃,或者是有意要替马慧慧省点东西。

“喂!还有我呢!”坐在魏宗晨右边的男孩很不客气地探身过来,伸手快速就在马慧慧的袋子里抓出一大把葡萄干,直抓得小袋子都快见底了。这就是秦秣的另一个同桌,鲁松。

鲁松身高堪堪一米七左右,没长出好个头,却有一张轮廓分明极是俊俏的好脸面。他留着一头盖过耳朵的新潮发型,额角两侧挑染出两缕深红色,很明显地不同于那部分学业第一的高中生。

马慧慧好像很不待见鲁松的样子,见他抓了葡萄干,便收起笑容,斜眼一瞥他,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回座位,不再出声。

“鲁松!你怎么能这样?”熊翠愤愤地噘起嘴,泼辣地朝鲁松瞪过去。

“我怎么样?”鲁松邪邪一笑,猛地仰起头,将手上一把葡萄干向着上空高高一抛,然后在黄绿色葡萄干的纷纷洒洒当中,张大嘴巴,一溜接过来。

这个动作够惹眼,一下子就吸引了教室里好大一部分注意力。可惜鲁松的反应速度还在正常人范畴之内,他那抛出一点大把葡萄干的动作是够洒脱够酷了,但他仰头张嘴接葡萄干的动作却不够迅速。何况葡萄干被洒得很散,他那嘴巴便是张得再大也不过七八厘米方圆,根本不可能将所有的葡萄干都接到嘴里。

于是这个本来可算耍帅的动作便在鲁同学的散花式抛洒下,彻底转变成一出闹剧。尤其是当许多葡萄干砸过他那张俊脸,再跳到课桌上或者地上时,当即便惹来满教室一片大笑。

鲁松闭上嘴巴,抹一把脸。那脸皮也真厚,他又昂着脑袋,一边嚼着接到嘴里的那几颗葡萄干,一边还转着脑袋,对所有笑话他的同学大抛媚眼,得意洋洋。

秦秣忍俊不禁,还真是从没见过这般活宝。

恰在此时,“铃铃铃”地上课铃声骤然响起,语文老师卢华波大步从教室前门走上讲台。他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台下,满教室的喧闹顿时静止。

第32章 论逆转

卢华波是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他的头发天然卷,三七分,一直留到了脖子根。这位老师面容很有特色,他鼻子高高,微现鹰钩,眉毛又粗又浓,仿佛卧蚕。而他眼角狭长上挑,一双眼睛,满带凌厉之相。

他喜欢穿白色或者浅水色的衬衫,手上总是沾着白色粉笔灰,写得一手恣意非凡的漂亮草书。讲课的时候他会双手分开,撑在讲台上,而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他则会一手背后,腰身挺直。

这个老师身上总是带着股奇异的硬朗气息,高一(十九)班虽然属于三中的“差生班”,其中问题学生颇多,但这并不妨碍十九班的大多数学生对这个语文老师产生敬畏与景仰之情。

所以当卢华波再次做上他的习惯性动作,双手撑上讲台,双目凌厉地四下扫视时,许多学生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只怕被他注意到。

三中的课程表一般都是单科两节连排,这样比较方便老师连贯讲课。许多老师会自动将两节课中间的那十分钟休息时间给忽略掉,直接连上两个课时,卢华波虽然没有占用学生课间休息时间的习惯,但他一向也都明确表示讨厌学生在下课时大声喧哗。

“刚才…”卢华波严肃的表情一收,似笑非笑,“你们挺乐的呀。怎么,不打算说给老师听听,让我也跟你们一起乐一乐?”

学生们头低得更低了,这个时候完全是谁被他逮着谁就倒霉,所以几乎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

只有鲁松这家伙,他虽然是趴伏着身子,将脑袋躲在课桌上那一叠高高的书后面,可他那半抬的脸上却眉眼挤成一团,显然是暗自不服。

卢华波一转身,用白色粉笔在黑板正中写出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论逆转之要素!”

这节课的课文是《烛之武退秦师》,而这段小故事节选自《左传·僖公三十年》。卢华波上一节课快讲完的时候还只要求学生们能够读通这篇古文,到这一节课他却写上这么几个字到黑板上,一时间课堂上的学生都觉得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位向来有几分“诡道”的老师又要弄什么玄虚。

卢老师很是潇洒地一甩粉笔,那半截粉笔头便精准无比地落到了鲁松的课桌上。鲁同学被骇了一跳,完全是条件反射式地抬头向讲台上的老师望去。

卢华波笑眯眯地道:“没错,就是这位同学,你站起来,给老师和同学们好好讲讲这个逆转的精华所在。”

鲁松揉着鼻子站起身,一副无赖相,大大咧咧道:“什么逆转?我不懂啊!”说完话,他还偏过脸,冲着后面的同学就是好一阵挤眉弄眼。

“这不就是逆转吗?”卢华波依然笑得好不自在,不过话语里的内容却颇为煞人,“鲁松啊鲁松,你都已经将逆转之道运用得炉火纯青了,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懂?你看看,这是我在讲语文课,可是你这么简简单单地扮上几个鬼脸,就把我的风头全给抢光了,你这还不够逆转?莫非,你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

“哈哈…”

有个学生没忍住,当即就大笑出声,顿时带动全班,几乎所有学生一齐哄堂大笑起来。

鲁松就是再厚的脸皮,也知道自己被讽刺得不行了,当下耷拉起脑袋,不敢回话。

卢华波笑容稍敛,抬手虚压,淡淡道:“好了,安静。笑也让你们笑了,以后可别埋怨老师古板无趣,所以,这堂课接下来都给我好好听着。谁要是不想听,我也不多做要求,你出去也行,睡觉也可以,但是如果影响到其他同学听课,那就别怪老师不客气!”

话是这样说,但经过这一小插曲,真敢不听课的人却是极少了。

卢老师板书精彩,光那一手好字就折服不少平常只知键盘不知握笔的学生,再加上他风度硬朗,进退潇洒,便是以秦秣的眼光看来,这老师都是很不错的。

虽然,秦秣有时候也难免腹诽他几句释义不通之类…不过古今文意本就颇有差距,再加上高中语文的教学范围基础广泛,所以秦秣听他的课也还是觉得很有味道。

“这个逆转,其实才真正是这一节故事的精髓。”卢华波抬手又在黑板上打了半边大括号,“玩笑归玩笑,不过我写这个论逆转要素,可不光只是为了跟同学们开个玩笑。可惜鲁同学大智若愚,不能向诸位同窗传授他的逆转之道。好了,鲁松你坐下,你的同桌…”

他俯身到讲台上对照座位表,然后看向秦秣:“秦秣,你来帮他回答问题。这个学问,可不光只是学生问老师,我这做老师的也不能在讲台上唱独角戏,有时候还得问问学生,是吧?”

“就是就是…”在这较为轻松有趣的课堂气氛下,还有学生在底下捏着嗓子捧哏逗趣,一时间细细碎碎的笑声又再响起,只是没人敢在大笑。

偶有几个人看向秦秣,也没对她能答上卢老师这个颇叫人难以理解的问题抱有希望。就连卢华波本身,也是因为秦秣上节课一直都在发呆出神,这才特意借这个问题点她的名,想要敲打敲打她而已。

秦秣自然从容地站起身,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不急不缓地铺述开了她的观点:“所谓逆转,便是要化不可能为可能,在绝地之中,争夺到那一线生机。这个问题中本身存在一个悖论,那就是既然是绝地,又哪里来的一线生机?而既有一线生机,又如何能被称为绝地?

其实很早以前,《周易》就已经为我们解答了这个问题。易传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为何弃其‘一’而不用?因为这个一,便代表了不可推测的那出变数,也就是逆转。

所以在这个可以用道理解释的世界中,从来就不存在真正的绝地,而能不能在绝地中达到逆转的效果,则全在各人应用之道。

《左传》的这一小节说道:‘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而贰于楚也。’姑且不论这个晋侯、秦伯为他们侵略扩张所找的借口究竟对是不对,只看这个简单叙述,就知道,郑国被晋、秦两国军队围攻,可以说得上形势危急,随时可能被灭国。

在这种绝境之下,郑国国君无能为力,于是便请老臣烛之武出使秦军大帐,希望他能退敌。

这个做法如果单独拎出来看,是很可笑的。烛之武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而秦军泱泱大势,他一人之力,如何能退得强秦之师?

再看文中一个关键词‘夜缒而出’。我们可以想见,在当时,那个白发苍苍的烛之武,因为要避过晋军的视线,只能身上绑着绳索,半夜从城墙上偷偷地缒到城外,求见秦伯。于是可以看出,他以及他所代表的郑国,弱势到了何等地步。

这就是绝地,但烛之武为什么敢于在如此绝地之下仍然夜访秦伯?那就是因为,他早已经在无数纷乱的信息中,找到了他的‘一’。胸中握有逆转的法宝,他自然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