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秣忍不住轻笑出声,微嗔道:“方澈,你把我的台词都给抢光啦!”装神弄鬼也是秦秣的强项,虽然她对算命一窍不通,但只要有半部《梅花易数》,她就能用胡说八道把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变成虚的。这是秦陌当年跟着邵雍那个北宋易数大师学到的本事,两人年龄相差甚大,邵雍于他亦师亦友。

可惜秦秣本质上并没有神机妙算的本事,所以她也就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方澈硬是被她这句轻嗔给狠狠闪了一下,闪得心底荡漾。

“秣秣。”方澈的声音忽然放柔,“出来一小会,好不好?我就在你家小区的门口。”

“这个时候?快吃午饭了啊,你怎么不在家里?”秦秣疑惑地反问。

“咳!”方澈声腔一硬,“你怎么废话那么多?出不出来?简单的单选,快点!给句话!”

他话音刚落,啪就掐断了电话,只留下秦秣这边听筒里传来一连串嘟嘟声。

“真是个脾气暴躁欠教育的家伙!”秦秣皱皱眉,还是跟家里打了声招呼,然后开门往外面走去。

整个邵城也同样沉浸在年节的欢庆当中,月光小区的主道两边几乎挂满了红灯笼。中午时分灯笼虽未亮起,可这一片红色杂在常青的行道树中,仍然熏得整片天空都喜气洋洋,仿佛带笑。

秦秣又想起了天龙八部那个游戏里放出的种种新年活动,心中只觉得轻松愉快,这小日子,滋味可真好!

在这种几近奇异恍惚的愉快心情下,她看到了背着手靠在小区门口大榕树下的方澈。

第12章 上山

粗大的榕树倒挂着根须,那原本在春夏时节郁郁葱葱的树叶早脱落得光秃一片。这带着岁月颜色的大榕树纵然在寒冬里枯了躯干,也依然显得厚重端凝,带着生活的安详。

方澈的上衣深灰色,中长,斜开襟,半立领。双排扣一路从他的领口排到腰下,衬得他整个身形越发显得挺拔清峭,在这冬日里,远不似大多数人的臃肿厚实,却直如雪峰峭壁,傲岸逼人。

虽然与他分别不久,但秦秣还是觉得这孩子又长高了些。真是叫人羡慕的好年华,秦秣心里头酸酸的:“为什么我就没怎么长高?难道我真得做一辈子豆芽菜?”

秦秣的五官还算清秀端正。她眉毛清淡,眼睛明亮,鼻子不高不矮,唇形略显丰厚,脸颊则瘦瘦巴巴,没什么看头。这样平常的容貌当然算不上漂亮,但也不至于丑。尤其是入冬以来,她的皮肤越发白过当初,倒有点温软如脂、细腻葱白的水灵感觉,叫人看着顺眼多了。

只是她的身材实在太过瘦弱单薄,一副完全没长开的样子,远没有少女的窈窕曲线,整个人也就还是不起眼得很。

但她含笑向着方澈走去,眉梢眼角蕴藉着潇洒自若的姿态,又实在是不比寻常,翩翩如画。

方澈抬头透过榕树的枯老枝桠,也不知在看些什么。直到秦秣走到了他的身边站定,他才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们走。”他一把拉住秦秣的手,什么也不解释,就准备带她走出月光小区。

“等等!”秦秣脚下一顿,拍开方澈的手,瞪他道:“去哪里?很快就到午饭时间了你知不知道?”

“所以要去吃饭。”方澈万分理所当然地回答,又伸手牵住秦秣的手。

秦秣直接无视掉他的逻辑,继续表明立场:“我家的午饭就快上桌,我要回家去吃。”

方澈沉默片刻,低声道:“很久没人陪我一起吃饭了…”他语调很淡,仿佛不露情绪。

秦秣还是因为他这句话而犹豫了一瞬间,然后伸手向他:“手机。”

方澈唇角翘了翘,连忙将自己的手机递向秦秣。

“拨通我家的电话!”秦秣愤愤地看着方澈,继续指使他做事,以稍平自己的怨气。

等到电话通了以后,那边传来秦云婷的声音。

“姐,我今天中午不回家吃饭了。”秦秣的想法是,平常秦云婷和秦云志也常常不在家中吃午饭,他们活动不少,连带着就显得秦秣太过不合群。秦家人都希望秦秣能够更开朗些,多些朋友,多些交际,好过整天闷在家里。

秦秣平常不愿意跟同学出去玩,只是因为觉得在学校常常见面就够了,没必要再浪费寒假的时间。而且打从她跟秦云婷参加过一次她那同学聚会后,秦秣就对集体聚餐、滑冰一类的学生常用活动感到发怵。所以她认为,若是此刻跟方澈出去吃顿饭,倒正好可以两全其美,也省得家人为她性情“孤僻”而担忧。

“怎么?不回家吃饭?”秦云婷声音一扬,反应出乎秦秣预料的激烈。

秦秣眨眨眼,还是继续道:“同学找我出去吃饭,不行吗?”

她隐隐想起正在自己沉迷于《神雕》的时候,秦云婷说过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可是腊月二十八,能有什么特殊?

“算了!”秦云婷的声音软了下来,忽又笑嘻嘻道:“今天有同学找你吃饭?难为还有人记得啊,真不错。那你就跟他们出去吃吧,不过要记得,晚饭一定要回来吃哦!”

“他们”和“他”,一字之差,区别却大得很。秦秣没再解释所谓同学只是方澈一人,干脆地应和了晚餐的要求,然后挂断电话。

方澈带着秦秣一路走,那目的地再次出人意料。

“这是?”秦秣跟着方澈一起走到了一个她此前从未走过的地方。这一处两边都是高墙,一条窄窄的小巷弄也不知道多久没人走过,地面上脏灰一片,秦秣一脚踏过去,脚印十分明显。

“这条路你从没走过吧?”方澈颇为得意,眉眼间尽是显出孩子般献宝的神气。

秦秣眉毛一挑,嗔笑道:“只有你这家伙,才总是去一些常人不去的地方,找到一些乱七八糟的风景!”

方澈忽然一伸手,揽住秦秣的腰,然后站定脚步,俯身向她低笑道:“正是因为我有探索的心情,还有旁人难具的慧眼,所以不管我找到的风景表面上有多么乱七八糟,时间都会证明,那风景背后的颜色可以让人一生铭刻。”

“口才不错,刚才这段要是写到作文里,语文老师一定给你高分。”秦秣笑吟吟地推开他,“还不快走?我都饿了,你这表面乱七八糟的风景是时候揭开面纱了吧?”

两人再走一段路,那小巷右边的高墙渐渐撇开,方澈带着秦秣沿着左边围墙走去,那围墙也在低矮的一个转折处显出了庐山真面目。

“这是…我们学校背后的围墙?”秦秣惊讶道:“那边的巷子居然是跟学校围墙连接起来的,这…他们是怎么盖的?”

“咱们学校右前方那个大院,以前是市政府的老家属大院,前边那一段隔出巷子的大院就是个废置的粮站,都是合作社时候的建筑。”方澈的声音略带缅怀,“我小时候常常在那个废粮站里一个人乱跑,那时候还没有电子秤,他们用来称粮食的是一个带着许多铁砝码的大落地秤。有个叔叔很好说话,会准我跳到上面称自己…”

秦秣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童年,但只听方澈说,也觉得很安详。

“然后呢?你称自己,有没有称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结果来?”

“怎么没有?”方澈又牵住秦秣的手,“我经常用不对号的砝码在秤盘上乱放,有时候我称着自己只有几斤,有时候居然能有几百斤。”

秦秣抿着唇笑出声来,忽然感觉到,方澈的童年,必然也是孤独的。

要怎样的孤独,才会让一个孩子,一个人爬到落地秤上,来来去去地换砝码来打发时间?

而他记忆里如此难忘的事情,不是与谁一起玩闹,也不是走进了哪个游乐场,居然不过是一个人“称自己”!

“我没见过那样的秤…”秦秣低声道。

“现在粮站里的东西都被搬空了,以后我一定带你见见那样的秤!”方澈握紧秦秣的手。

秦秣微侧头看向他,心里思量着,不知他有没有自己是在许下承诺的自觉?

虽然这个承诺简单又微小,但秦秣还是不愿回应。承诺无大小,如果她当了真,而方澈无法做到,那她会很失望,很失望。

两人沿着围墙走,终于还是走到了市三中的后山脚下。

秦秣笑道:“哪里用得着爬围墙?这不是有现成的路上山么?”

“爬围墙那是节约时间,现在用不着节约时间了,当然…”

“不节约时间?我肚子都快饿扁了,还不用快点?”秦秣捂着肚子,一脸发苦,无法想象方澈要怎么在这荒山野岭中变出一顿午餐来。

方澈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秣:“你是猪?这么一会不吃就饿?”

“那你是鳄鱼,可以几年都不吃东西?”秦秣转头瞪他。

方澈忽然蹲下身,拍拍自己的肩膀道:“就算你是猪,一顿不吃就没力气,我也不会笑话你。过来吧,我背你上山!”

秦秣伸手在他两边肩膀上轮着一拍,然后快速跳开,转身就沿着小路往山上跑去。她轻快的笑声在冬日的山风间回荡,那透着怪异偏又古雅的小调一下一下和着方澈的心跳声:“卿卿织风雨,笑言无伞不上山,不上山哟…山上黄花开满地,今日不去,谁等明日?不等明日哟…”

方澈迈步跟上,只听她反复地唱,唱得这冬日的枯山上都仿佛开出了遍地的山花来。

到得他们初秋时候曾来过的那棵柿子树旁,方澈向秦秣招手:“秣秣,这里!”

秦秣凑过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棵柿树底下是一道带阶梯的小土坡,而那土坡三面拱起,正好环出了一面浅浅的小洞。方澈从那小洞里提出两个大塑料袋,一一打开,袋子里尽是各种食材与小锅小碗。

“你这是…”秦秣眼睛一亮,才想起这世上还有野餐这回事,当即惊喜,“野餐?你会做?”

方澈轻哼道:“以为我像你,什么都不会?”

虽然这孩子语气臭屁得要死,但秦秣还是满心欢喜。郊游野餐这种事情,秦秣从穿越以来就想都没想过。前世的秦陌纵马踏山,点火烧鹿之类的事儿虽然没少做,但真到动手烧火做菜时候,其实都是由随从代劳。秦陌一般都是坐等着现成,那种感觉也就是涂个稀奇,算不得真的野餐。

“要我做什么?”秦秣兴致勃勃,摩拳擦掌,“拾柴?烧火?淘米?对了,水呢?没有水怎么做饭?”

“你都能想到,我会想不到?”方澈大气地一挥手,“拾柴去!喂,记得一定要是枯枝啊!别给我捡一堆茅草回来!”

他转过头,只见枯草低伏,秦秣的身影早去远了。

第13章 酒

等方澈找到石头搭好一个灶,就见秦秣抱着一大堆干枯的茅草兴冲冲地走了过来。

方澈仰头翻了个白眼,一脸鄙夷地道:“白痴啊,说了叫你别抱一堆茅草回来,结果你还是做了蠢事!”

他起身抓过秦秣手上的东西,一把丢到石灶边上,然后大踏步子往树多的地方走去。秦秣自动过滤掉方澈的毒舌,连忙跟到他身边,看他俯身从地上捡枯枝,于是秦秣也跟着捡,看他大力去扯一些干枯的树藤与荆棘,秦秣还是跟着扯。

枯枝败叶和草藤挂过秦秣的衣服,还有些拂在她脸上,没一会就将她弄得一身脏兮兮,活像她才是那只皮猴子。

方澈一回身,就见秦秣一手抱着一堆柴禾,另一手忙忙乱乱地扯着一根刺藤,模样傻得可笑。

“白痴!”他嘲笑上脸,说话间却把自己手上的东西放到地上,然后接过秦秣手上的东西,将两堆放到一起,再一把抱住往回走去。

秦秣笑吟吟地继续跟着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方澈,你这脾气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啊。”

方澈的背影僵了一瞬间。

秦秣又道:“幸亏是我,换个人还真难跟你和平相处。”

方澈不回头,不吭声,只是放下柴禾到石灶边上,然后蹲着身子架起柴垛子,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把枯草,再塞进枯枝架出的间隙中。

“方澈,你还没淘米呢,这么老早就燃起火,不是浪费柴禾吗?”秦秣也蹲到他身边,歪头看他的动作。

“天冷。”方澈顿了顿,还是回过头,轻轻将秦秣的双手拉过来,“你先烤烤火。”

秦秣的双手早被冻得又红又肿,有些地方还冻出了紫黑色的痂,看着都让人觉得可怖。这跟她脸上的雪白滑腻完全不同,若是两相一对比,常人都无法相信这两段皮肤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大概是体质问题,秦秣也想过要治这冻疮,但用了许多方法都全无效果,她渐渐地也只能接受了。

“我烤着火,你做什么?”她坐在背风的一块石头上,闻着柴火的烟气,心中只觉得天色明丽,北风清朗。

“我有好东西给你看!”方澈神神秘秘地,竟又从树下的凹洞里翻出一把尺半长的小锄头。他握着小锄头的木柄,半蹲身子一下一下挖起了面前的泥土。

“你埋了什么宝贝在这底下吗?”秦秣微侧身子,手上烤着火,眼睛直望着方澈的动作。

小锄头翻地的声音笃笃笃地响着,方澈轻呼一口气,略显得意道:“当然是宝贝,天下独一份的宝贝!”他越挖,动作就越显小心,到后来更是慢得挖一锄,停两秒,活像在做雕塑。

“我已经猜到你埋的是什么了。”秦秣嬉笑一声,“这样埋地下的,肯定是酒。只是不知道你埋的是什么酒,又是什么时候埋进去的?”

“你就不能猜不到吗?”方澈不满地小声抱怨,说话间他终于扒开泥土,从坑里抱出了一个摸约七寸高,六寸圆的中号酒坛。这酒坛以红布泥封,整体是深棕釉色的陶瓷,坛身上没有标签,一股泥土的气息沾染在四周,新鲜得直叫空气也欢喜起来。

“什么酒?”秦秣一把从方澈手上抢过酒坛,就要伸手去揭那泥封。

方澈又手快地从她手里将酒坛抢回来,然后挑眉轻哼:“你不是很能猜吗?你再猜,猜不到就不让你开!”

“哼!不稀罕!”秦秣偏过头,心里头认定这孩子过不多久就会自己忍不住揭晓答案。

“那你就慢慢不稀罕吧!”方澈哈哈一笑,竟然又从原来装菜的袋子里翻出一坛子酒来,然后小心地放回坑里。他没有掩上泥土,反而回过头,十分认真地问:“秣秣,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秦秣从火堆旁边移开,转而蹲到方澈身边,挑眉问他:“什么约定?”

“等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方澈双目紧紧地盯着秦秣,漆黑瞳孔之中仿佛仅仅只倒映了她的身影,“年年今日,岁岁今朝。这一坛酒,等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这一天,我们再一起过来取出,一起喝完!”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秦秣深思恍惚轻飘,片刻后回笼,只是觉得心底有一道弦音乍破,说不出是辛酸还是怅惘。

这样的承诺岂能轻许?

去年今日同,然而物是人非之事,她早就看得太多,也经历过太多。这所谓的年年今日,自古就只是人们的美好愿望,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为什么…”她声音略为干涩,“定在你大学毕业那一年?”

方澈的声音低低的柔和,像是一缕轻风从水晶洞中缓缓飘荡而出:“你说我太年少了,不懂得什么是担当,我挑一个能懂的时候。”

“大学毕业就能懂了吗?”秦秣眨眨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

“如果那个时候不懂,以后再想抓住,也许机会更渺茫。”方澈伸出拳头,做了一个握紧的动作,“先下手为强,你说是不是?”

秦秣没有再问“你要下手做什么之类的话”,她还没傻到那个程度。她隐隐感觉到了,有层透明的薄冰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横在她与方澈面前,只要她轻轻伸出手,那薄冰必然消融,然而秦秣不敢伸手。

不肯伸手…

不愿伸手…

方澈方澈,你为何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姿态,这样出现?

“我也向你订个约定,如何?”秦秣略一沉吟,忽然抬手掩土,“如果到那一年,我不能回来,就让这坛酒陪着这棵柿子树,一起地老天荒。”

方澈抓过秦秣的手,默默地将她拉到一边,然后划过小锄头,慢慢掩上泥土。

“你为什么不回来?”他低着头,轻声说话,却像是控诉。

“如果我不能回来,现在却答应了你,岂不是让人失望?”秦秣淡淡一笑,袖手坐到一边。

方澈豁然回头,用一种几乎可称是恶狠狠地目光紧盯住秦秣,愤愤道:“你这不是成熟,不是谨慎,你根本就是懦弱!”

秦秣双目微垂,沉默不语。

方澈冷冷一笑,连串的反问像是火山般喷发出来:“因为害怕不能实现,所以你就放弃一切希望?你那是什么逻辑?你知不知道,承诺同样是一种动力?你为什么不能这样说,因为承诺,所以一定要做到?你为什么一定要先说不承诺,然后为自己的做不到找借口?你没有勇气,就连带着要将别人的勇气也剥夺吗?”

秦秣摇摇头,自嘲式地一笑,还是什么也不说。

方澈烦躁地扔下手中的小锄头,猛地站起身,来回踱步,神情就像一只几欲伸出利爪的幼狮:“你不承诺,就永远都没有希望!秦秣,你为什么不敢说?不为什么不肯说?你还要我怎么做?我敢保证我一定说到做到,你为什么不敢相信?”

他能有多少个为什么,秦秣就能有多少个沉默。

她可以花言巧语,她也可以不着痕迹连消带打转移掉方澈此刻处在爆发边缘的危险情绪,但她只是沉默。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再找借口,也不想再放任。

方澈一弯腰,抬手就向秦秣的脸捧过来。

那双手蓦然接近,秦秣微垂的双目不自主地大睁。

“酒!”

他轻喝了声,冷嗤,然后双手转开,一把捧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在秦秣身边的那一坛老酒。

他抬手揭开泥封,浓醇的酒香顿时四散溢开,仿佛是天上玉液,被人一个窟窿透了出来。

方澈仰起头,清透的酒液顺着坛口汩汩灌进他嘴里。

旁边石灶里的火光渐渐低下,偶有噼啪声响起,直似悲歌般的伴奏。

“能有多大点事儿?”秦秣很想这样说,也很想再像以往许多次般,这样看待方澈:“就一个小屁孩,你装什么悲春伤秋?玩深沉很有意思?你觉得你那点悲伤算什么?虽然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屁孩,但小屁孩就是小屁孩…”

秦秣保持原来的姿势,一言不发,只是一双手,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握紧。

她觉得喉头发涩,脑海中也是涩成一片,比她第一次闻到的柿子香味,还要涩上无数遍。

涩得无边无际,她从所未尝。

那“小屁孩”三个字,倒像是她对自己的嘲讽。

她远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游刃有余,她也远没有她所表现的那样镇定。

方澈一口一口灌酒,酒香一直漫延,从空气里透到秦秣心里。

“我上初中那年,从爸爸的储藏室里偷出了一坛酒。”方澈手上微顿,灌酒的动作稍停,说话间似醉似醒,“那是我第一次偷东西,也是唯一一次偷东西。他们吵架,互相看不顺眼,老死不相往来,我以为,只要我偷走他们心爱的东西,他们就会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可是我错了,这坛酒算什么?哪里值得他们心爱?”

他低低地笑,甩手就要扔出酒坛。

秦秣目光一凝,忽然起身扑过去,一把就将酒坛抢过来抱到怀里。

酒液从坛子里溅到她的身上,她扑得太用力,一时没收势住,整个人就往方澈身上撞。

“白——”方澈眯着眼睛脚步一晃,啪地跌坐在地,连带着双手环抱住秦秣,然后才吐出后一个字:“痴!”

第14章 遥指杏花村

“秦秣,生日快乐…”方澈醉眼朦胧,骂过一句,又用双手将秦秣环住,然后低下头,沉默起来。

秦秣手上还抱着那个敞开的酒坛,浓郁的酒香仿佛深谷迷雾般环绕在她与方澈之间,熏得人心神恍惚,不醉也醉。但秦秣的心底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明,她呼吸间都是醉意,身体里的血液骨髓偏偏冰凉一片。

腊月二十八,原来特殊在这里,这不过是秦秣的生日罢了。

是的,这是秦秣的生日,秦家人知道,方澈知道,惟独秦秣本人不知道。

她是替代者,闯入者,卑劣而懦弱的偷窃者,单单她不是那个秦秣。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秦陌,而那个秦秣,早就芳魂逝去,谁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方澈…”秦秣低声笑,“还是要谢谢你的祝福,我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