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封信说是写给韩致远,其实真正的收信人应该是韩瑶。

秦秣学了孔夫子笔削春秋的门道,直奔主题,而又在三言两语间将秦沛林摆到了无辜的位置。她措词简略,不尽之意就是说这个事情由得读信者自行判断,但事实上,秦秣这个语言顺序已经是在向韩瑶表达一个“代父请求原谅”的意思了。

不管怎样,她也是希望父母双亲能够和乐美满的。虽然说,就他们的情况来看,已经不可能美满。但冤家宜解不宜结,总没有促使他们之间的怨怼更深一层的道理。

不论秦沛林的逃避给众人带来了怎样的伤害,他如今也只是一个渴求救赎的病人。

韩致远那边收到邮件后就没再来消息,秦秣猜不到他们的反应,也不能去急着追问,这事也就暂且搁下,只看韩瑶哪一天给出回应才算进展。

不过秦秣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就算韩瑶不肯原谅秦沛林,她到寒假的时候也要去英国一趟。她不是要去做说客,只是想要尽到一点做女儿的基本孝道。

秦秣他们班上周一的一二节刚好没课,方澈开车送她到学校,刚好带她在三节上课之前赶到。秦秣大步往教室走去,书也没带,方澈就在她旁边跟着。一直到得教室门口,秦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要跟我一起上课?”

她一路上心事重重,连带着反应都比平常慢半拍。

方澈嘴角上翘,又牵起她的手,拉着她找到一个靠前排的座位坐下,这才慢悠悠地道:“重温一下上大课的感觉。”

这时候还没上课,教室里有点闹哄哄的,不过总的来说前排比后排安静。

秦秣扑哧一笑:“你还没毕业呢,说得好像多年没上过学一样。”

方澈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是啊,泡实验室的时间太多,现在干脆就成了TE公司的劳工,哪里还能体验到学生时代上课开小差的快乐?”

秦秣笑容稍敛,反手握住方澈的手,心中竟然为他的辛苦而感到疼惜。

“计算机方面的知识我一窍不通。”秦秣低声道:“也不知道那个游戏引擎是什么意思?”

“不是很难做。”方澈淡淡一笑道:“只是这次需要在游戏的某些特定NPC身上做关于人工智能的实验,所以难度大一点。不过就算只取得一点进展,也会很有趣的。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到青山网络来做游戏测试,我给你开后门,怎么样?”

秦秣嘴角一撇:“方澈,我有那么没用,还要你给我开后门吗?”

“这可难说。”方澈眉梢微挑,“其实我从来不给别人开后门,要是放个笨蛋进去,对我的信誉影响也是很大的。”

秦秣直接往桌子上一趴,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暗暗嘀咕:“简直比三年前还可恶了,那时候只是毒舌,现在是无孔不入地打击人。”

方澈在旁边含笑看着她,一边伸手轻抚过她柔软的头发,心底下却悄悄松一口气:“看来昨天的事情没给她留下什么阴影,现在会生气,总比胡思乱想好。”

秦秣其实没生气,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她与方澈的相处就调转了一个大弯。以前她总觉得方澈年少,大多时候看他都总带着点成年人看小孩子的意味,而不知从何时起,方澈开始处处照顾她,甚至是就连摸她的头以示安抚这种动作都做得顺畅之极了。

这样一想,秦秣又觉得不甘心。她忽然直起腰,双手一抬就扑到方澈脑袋上,然后对着他的头发一通乱揉,嘴上还笑吟吟地说:“小方同学,等下上课要认真听讲哦,听得好先生给你买糖吃。”

方澈安然伸手,缓缓将秦秣双臂拉下捉在自己身前,竟是很温柔地说:“我要换个奖励,可不可以?”

秦秣又觉得心房里有着游丝般的火线在蜿蜒着爬呀爬的,她仔细想了想,正准备问方澈想要什么奖励,方澈那边却忽然坐下一个人。

来人笑嘻嘻地说:“帅哥,这个座位没人坐吧?”

她一边说着还凑过头对着秦秣挤眉弄眼,可不就是钱晓?

秦秣回以一笑,心中开始产生麻烦的联想。看钱晓这个表情,就知道她这是要对方澈进行审核了。

不知为何,秦秣心里一想起“审核”这两个字,就又联想到秦沛祥昨天的“考察”,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表现得有点太过急不可待。如果方澈从那两人的言语中听出什么不妥来,他会有什么想法?

秦秣觉得,方澈肯定会毫不吝啬地发挥他的毒舌功力,然后将她嘲笑个通透。这个时候,秦秣的记忆力忽然特别好使起来,她还能很清楚地记得,方澈在三年前说过:“其实我不会要你以身相许的,我真看不上你…你太瘦了…”

“麻烦大了…”秦秣垂着眼睑也没注意到旁边两人的谈话,只是在心里思索着:“要不要增肥?可是我好像怎么吃都胖不起来。而且色相这个东西我本来就没有,如果非得沦落到靠美色才能吸引方澈的地步,那还是算了吧…”

过得一会,她又想:“我是要主动表白呢?还是要想法子引诱得方澈来向我表白?完了,我怎么可以用引诱这个词?”虽然没人能够探知她心中所想,但秦秣还是有一种立刻挖洞把自己埋了的冲动。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那个叫珍妮佛的老师走上讲台。他们这节是英语课,授课的是一个从美国来读硕士的留学生,她也兼职做外籍讲师。

珍妮佛今年二十五岁,皮肤很白,五官是很典型的西方式立体深刻,而她的嘴唇丰厚性感。最诱人的地方,在于她的身材,用网络上流行多年而不衰的词语来形容就是,很魔鬼。

因为她来自开放的美国,所以大胆向她示爱的各年级男生向来不少。高中男生青春萌动,大学男生青春蠢动,够得上“狼字级别”的早占其中大多数。H大校园BBS上甚至流行着这样一句话:“不逃课的大学生涯是杯具的,不挂科的大学生涯是餐具的,不追一把老师的大学生涯——恭喜你,同学,你的洗具失踪了。”

其实不管是男学生还是女学生,许多人都想过一把追求老师的瘾。不管怎么说,这大学要是过得太过循规蹈矩,多年后同学会上见面,又拿什么跟老同学吹牛打屁,天花乱坠?

所以珍妮佛一走进教室,立刻就引来了群狼的火辣注目。这是一间阶梯教室,两个班合上一节大课,就算文学院男生少,这两班一合,总也有三十多个了。在三十多双热切目光的注视下,珍妮佛心情良好地开始了讲课。

秦秣收回自己乱跑的思绪,又听旁边的钱晓说:“哦,你先在MIT读书,后来交换去了剑桥,那你挺能跑的呀。是不是一路上见着了特别多的美女?比如说,像我们珍妮佛老师这样的?”

方澈只是淡淡地说:“一般。”

钱晓的声音稍稍扬起:“什么?你说我们珍妮佛老师一般?”

很不巧,讲台上的珍妮佛刚提出一个问题,台下还没人回答,教室里正是难得安静了一刻,而钱晓的声音就响亮在这节骨眼上。

数不清的目光齐刷刷往钱晓这里一照,紧接着又顺势转到了方澈身上。女孩子们的想法各不相同,而这个时候群狼的思维却出奇地一致:“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为了追求我们甜美可人的晓晓,居然胆敢贬低我们的珍妮佛女神?丫丫的,这招其实还挺不错的,追求美女就该这样啊!”

钱晓先是有些不安,接着又低下头挡着脸,偷偷摸摸贼笑起来。

她甚至已经想好自己应该怎么跟秦秣表功:“秣秣你看吧,这人害你暗恋他,让你劳心劳神,我这可给你出气啦!”

珍妮佛倒是依然笑容满面的,她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方澈这个陌生面孔,毕竟方澈的容貌和气质都很出众,让人难以忽略。

“这位同学,你是觉得我刚才提的问题很一般吗?这么说来,你觉得解答起来也很容易?”珍妮佛出口是纯正的美式英语,她睁着那双茶色的大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方澈。

方澈从容地站起身,点头道:“确实不难。”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刚才只顾着跟钱晓说话,根本就没听课,哪想他紧接着就用很流利的美式英语将珍妮佛的问题深入浅出地解答了一遍。

珍妮佛正讲到的是英式古典英语和现代美式英语的区别,提的也是相关问题。方澈旁征博引地解答完之后,又总结了一句:“其实古典英语早就过时,如果不是要特意去研究英国文史,并没有深入学习的必要。相比较起来,区分现代英式英语和美式英语的实用价值更大一些。”

说起来,英语口语是很多中国学生的噩梦,而在H大汉语言专业的大一新生里,能够说得一口流利英语的人从来就不多。至于像方澈这样不但说得流利,而且将问题解答得有理有据,最后还敢这样跟老师对话的,实在是独一份。

一时之间,不管听懂的还是没听懂的,全都纷纷扶起了自己的下巴。

珍妮佛呆愣了好一会,忽然带头鼓起了掌,她看向方澈的目光里充满了赞许与欣赏。

方澈坐回座位上的时候,先是冲着钱晓微一挑眉,然后附到秦秣耳边低声道:“你这个朋友想要考校我,我如她所愿。”

秦秣只觉得耳垂上腾起了一股暖熏熏的轻焰,那焰火慢慢悠悠地游移,游过她的耳朵和脸颊,游到了她的脖子上,忽又猛烈燃烧起来,一直烧进她心脏。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又在挖地洞:“完了,他看出什么来啦?他以为晓晓那是什么意思?”

“我被笑话了…”秦秣心里有点悲惨地想。

想过之后,她就开始盘算怎么掰回这一城:“抓住他!把他下半辈子跟我绑一起,看他还怎么得意!”

方澈的目光又跟着秦秣脸上的绯色一起移动,他先是欢快地扬起唇角,接着又在看到秦秣脖子上围巾的时候将嘴角拉直。

而钱晓却在旁边骨碌碌转着眼珠子,她对方澈可是满意得很,满意到甚至有点崇拜,进而要成为方澈粉丝的感觉了。她在心里不无遗憾地想:“可惜是秣秣先喜欢上的,不然我怎么也该争取一把。多优质的帅哥,配我家秣秣,太没问题了!”

第三节下课的时候,珍妮佛又做出了一个大跌众人眼睛的举动。

她趁着课间走到方澈那排座位旁,很大方地向他伸出手道:“这位同学,我以前可没见过你哦,你是不是应该要做个自我介绍呢?”

方澈起身与她握手,一触及放,不温不火地道:“你好,我叫方澈,今天来这里做旁听生。”

珍妮佛紧紧盯着方澈,继续追问:“那你是哪个班的?”

“很抱歉,我不是贵校的学生。”

珍妮佛眼睛一亮,反倒更有兴致:“你已经工作了吗?不知在哪里高就?”

“我只是一个做编程的小小程序员,不值一提。”方澈扬起一个不算冷淡,也远远够不上热情的笑容。

但珍妮佛仿佛感觉不到他的推拒,又继续兴致勃勃地追问:“方先生可真是太谦虚了,像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不值一提?我也有几个做程序的朋友,你说说你的公司,说不定你们还曾有过往来呢!”

方澈还没回话,旁边钱晓那有些怯怯的声音却响了起来:“老师,上节课我还有个问题没弄懂,我可不可以问问你?”

珍妮佛有些扫兴地敛下笑容,转过头问钱晓:“你有什么问题?”

钱晓其实根本就没听课,这下要她提问她还真是无话可问。不过她素来机灵,就算问不出问题也不直接表露,只是怯生生地望着珍妮佛,期期艾艾地装可怜:“老师…我、我…我就是有一个问题,我…”

没等她继续磨蹭下去,上课铃声又响了起来。珍妮佛无奈地扫了她一眼,只能又回到讲台上继续上课。

钱晓转头冲秦秣做了一个鬼脸,就见秦秣的表情正是似笑非笑,眼带戏谑。钱晓连忙趴回桌子上,决定这节课要将沉默进行到底。

方澈也没再说话,反倒做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第四节课很快就过去,下课铃声一响起,方澈就牵起秦秣的手准备拉她离开。珍妮佛的动作却更快,她几步走下讲台,直接就递给方澈一张名片:“方,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方澈接过名片,只随意点了点头,然后拉起秦秣转身就走。

出了教室后,钱晓当先跑开,她用几近慌乱的语调说:“你们慢聊,我有事先走啦!”

秦秣古怪地望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方澈又俯身凑到秦秣耳边道:“她心虚了。”

秦秣脑神经打结,在心里呆呆地想:“他是说,钱晓给他找了麻烦所以心虚,还是说,钱晓给我找了情敌所以心虚?”这想法刚过,秦秣心里又觉得好笑:“自作多情外加智商间歇性下降,我傻了…”

她放下这些有的没的,侧仰头勾下方澈的颈项,对他微斜嘴角:“小方,魅力不错,再接再砺哟。”

方澈很认真地说:“是要再接再砺。”

第24章 花语

眨眼就到了十二月二十四号,这日气温忽降,秦秣早上起来洗漱,感觉那杯子里的水冻得人硬是牙根生疼。

韩致远那边还没有消息,而方澈开始投入工作,秦秣的日子过得很平淡。其实平淡而不乏味,普通又充满希望的生活,正是秦秣一直向往并且想要珍惜的。人生苦短,细水长流才更能偷得那一些闲适。

“秣秣,今天是二十四号哟!”第四节马哲文论下课后,钱晓忽然一拍手,兴奋道:“今天晚上肯定有节目!”

秦秣疑惑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钱晓睁大眼睛,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目光看着秦秣:“不是吧你?明天是圣诞节,今天晚上平安夜,你这都不知道?”

圣诞节秦秣还是知道的,但是:“那个叫耶稣的人跟我们有关系吗?”

钱晓脸上的表情囧了:“好像真的没什么关系。”

“那你激动什么?”

钱晓抓了抓头发,又抓了抓头发:“凑热闹吧。”

秦秣垂下眉眼,低叹道:“为什么元旦节不热闹?端午节不热闹?偏偏要在这个跟我们没什么关系的圣诞节热闹?”

“端午节放假了。”钱晓微弱地辩解:“元旦节比圣诞节晚,大家提早把热情释放过一次,到元旦的时候就没兴致啦。而且元旦也不是不热闹啦!秣秣,圣诞老人很浪漫的,凑个热闹而已嘛…”

秦秣笑了笑,拉起钱晓排队打饭。

下午只有两节课,第六节下课后张馨灵又找到秦秣,让她到系里的圣诞晚会上再去弹个琴。

秦秣有些不耐道:“不去。”

张馨灵又劝,钱晓在旁边问:“一般不都是要提早几天通知的吗?怎么现在才跟秣秣说啊?人家又没准备好,当然不去啦。”

“这要准备什么?”张馨灵不以为然,“难道不准备她就不会弹琴啦?”

秦秣将双手拢进衣袖里,挑眉道:“只怕我弹七弦琴,耶稣听不懂。”

张馨灵跺脚:“你这个人!”

秦秣向她笑了笑,缓声道:“让顾临华师兄去弹钢琴,不正跟这个节日相得益彰吗?我去凑什么热闹?说不定西方诸神还要笑话我原始,挑几根马尾都能当琴弹。”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馨灵气呼呼地瞪着秦秣:“没事你愤青什么?”

秦秣悠然道:“我没有愤怒,也没有在讽刺谁,只是各人理念不同,有些感情是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

她淡淡一笑,转身施施然离去。

钱晓又拉着张馨灵说了老久,才回寝室看到秦秣。

“秣秣,馨灵都有怨气了,亏我跟她说了老多好话。”钱晓一进门就哇哇叫着,“你不知道,她在校学生会混得很好,说不定还能当上下届文娱部长的候选人呢!”

秦秣正开着电脑,又在玩方澈做的那个名叫碧空的游戏,闻言也只是随便回了一句:“跟我们有关系吗?”

钱晓肩膀一耷拉:“是没关系啦,不过咱们好歹是一个寝室的,替她高兴呗。而且咱们的感情一向不错,秣秣你怎么不多给她点面子?她肯定早在文娱部那些人面前打过包票说一定能叫到你上台。现在你不去,她怎么跟人家交代?”

“我已经很给她面子了。”秦秣无奈地笑了笑,“但我不能为了她的面子,就任由她随意决定我所有的事情吧?她如果提前问一问我再去向别人承诺,也用不着又拿面子来说事。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她国庆汇演的时候已经这样做过一次,如果她仔细回想一下就会知道,她不尊重我。”

钱晓往椅子上一坐,撑起手道:“好像是啊,哎呀,要是她下次随便给你介绍一个男生,说她早打包票你们能成一对,难道你还为了她的包票能够实现,就真的随便跟个人好?哇!那方帅哥怎么办?”

秦秣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

钱晓却打了一个寒战,瞪着眼睛做出很夸张的表情道:“真的,仔细想想馨灵有成为封建包办家长的趋势,太可怕啦!好可怕,我得纠正她!”

她说完话一拍桌子,转身又往寝室门外跑去,还甩下一句:“秣秣我走啦,我要去做救火队员!你为我送行吧!”

被钱晓这么一闹,秦秣心中仅有的一点不快也消失殆尽。她摇了摇头继续玩游戏,当然原本准备说的那些话也都藏了起来。

比如:“话不投机半句多。”

还有:“莫说她不是我的家长,就算是家长在眼前,我的人生也不是别人能够决定的。”

夜晚来临的时候,整个校园都显出了一种欢快浪漫的节日气氛。灯光灿烂多姿,许多彩绸和气球被结在道路两旁的树上,还有一些铃铛随风脆响,晃得人脚步都好像带风。

秦秣靠在阳台上随意向外望去,只见一片梦幻无忧的欢乐。

她心中落寞,好像有一把褪色的刷子,一点点刷去了她记忆中的车水马龙,东西坊市,南北通衢,古老繁华。

他们的快乐并没有错,这个节日也没有错,老祖宗讲究兼收并蓄,自当有一番容人雅量。秦秣不介意感受一番西方风情,只是更加不想忘记那些刻在自己骨髓里的方正珠玑。

她又走回寝室,从柜子壁上取下那把伏羲琴。摘了琴套,秦秣将手指轻抚在那冰凉得仿佛从来就不懂人间颜色的七条琴弦上。这琴本是器物,本来无情,只是人有悲欢喜乐,才硬生生弹得这琴也懂了情。

秦秣随意地坐在椅子上,将琴斜斜横放,零零散散地乱拨着琴弦,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跳出她回忆的悠远。宫、商、角、徵、羽,文武成七弦。这七弦不怒不躁,不卑不亢,不成曲调,也自有乾坤锦绣。

等她手指动得越发缓慢,到久久不动的时候,方澈才来了电话。

秦秣将琴挂回原处,手指又在琴套上流连。不可否认,知道方澈就在寝室楼下,她心中是极欣喜的。要不是这里没个弹琴的好去处,她甚至就要将琴抱下去,抚一曲付与方澈。

当年他弹《江城子》,奈何秦秣回以《青玉案》。这时候秦秣想起,才恍然感觉到,琴还是这把琴,只是抱琴之人已看到了另一方风光。

“也不知道,你是有意,还是无意?”秦秣将手从琴套上收回,低低自语了一声,缓步离开寝室往楼下走去,心底下倒是生起一点别样的温暖柔和滋味。

不管他是不是无意,秦秣既然决定了要争取一把就不会半途退缩。

在宿舍楼下看到方澈,秦秣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澈就几步迎了上来,抓住她的手,低声问:“你怎么不戴手套?我送你的手套丢了吗?”

“没有,今天不是很冷。”秦秣眨眨眼,笑眯眯的。她当然不会直接说,不戴手套是因为怕戴了手套就不能直接跟他牵手。这种话说出来,就算不招方澈笑话,秦秣自己都会觉得肉麻。

方澈就将秦秣的左手往她自己棉衣口袋里塞去,然后又紧紧握住她的右手,这才随意选了个方向,与她慢慢走着。

“今天晚上很热闹。”方澈低声说。

“是啊。”

“他们都成双成对的。”方澈又说。

“我们也不孤单。”秦秣低下头,脚下踢开一颗小石子。

方澈便欢快地扬起唇角,心里想:“就算这句话只是她无意中说出来的,也进步很大了。至少,她应该不再排斥我。”

他遭到过几次婉拒之后,早在心里定下了无数道迂回战术,决定要用和风细雨润物无声的攻势,缓缓换得秦秣那颗心。让她觉得除了方澈,就没人能和她一起走一辈子,让她在蓦然回首的时候发现,错过谁也不能错过他。

再转过个弯,大路上有不少圣诞老人装扮的人提着个大麻袋在逢人就发糖果,秦秣也收到一把七彩的水果糖,还听那个男生说:“平安夜快乐,祝你们双双对对,甜甜蜜蜜。”

秦秣心中满是奇怪的滋味,走远几步路又回头去看他,心里想:“你认识耶稣吗?你为什么发糖果?你的双双对对在哪里?”

方澈将她的右手再往自己身前拉一点,用自己的双手揉搓她手指节上红肿的地方,又有点责怪:“怎么冻疮还是长得这么厉害?还说天气不冷,今天是零到三度,你要是受得住,手上也不至于这样。”

秦秣的注意力被拉回来,第一反应就是辩解:“我每年都长冻疮,体质就是这样,今年已经比去年好啦,至少只是红肿,还没破皮。”话音刚落,她心里又开始发烧,为自己小孩子式的狡辩而无地自容。

方澈眉毛一挑,将秦秣的右手塞回她衣兜里,又换个位置走到她左边,把她的左手拉出来,对着她的冻疮缓慢揉搓。

“有点痒…”秦秣的声音在方澈仿佛变得严厉的目光中越来越轻,到后来简直就成了蚊子哼哼。她抿着唇继续踢着不存在的小石子,心里头哀叹:“真的完了,这小子气势越来越强,我当年直面九五都面不改色的抗压能力就这样灰灰了…”

秦秣安慰自己:“我这是让着他呢!”

实际上,宋朝皇帝虽然高高在上手握无限权柄,但他对秦陌而言是纯粹冰冷的。秦陌不够忠君,所以站在冷眼旁观的角度计算得失。而方澈的关心却是纯粹温暖的,秦秣面对这样的温暖,只是一触即溃,连防线都来不及构筑。

来不及构筑心防,因为她也不想再构筑。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走到了东方红广场旁边。那里搭着个露天的小舞台,有人布置了投影仪和音响,一边做节目,还在另一边放了个抽奖的小箱子。写着规则的公示牌就在旁边立着,原来所谓的奖品就是各种题目。

那些题目五花八门,公示牌上列举了几种:“上台K歌、说个笑话、跳草裙舞、表演大猩猩、扮鬼脸…”

“这个小晚会做得倒是有点意思。”方澈目光扫过,笑道。

秦秣很少看到这种活动,更觉得新奇。她左右看了看,心里想:“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馨灵说的那个晚会?”

广场上来来往往看热闹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是三五结伴,而成双的男女也很是不少。还有一些挽着花篮的卖花女孩在其中穿梭,当然更少不了背麻袋撒糖果的圣诞老人。

“他们玩得真开心。”秦秣低叹。

“你不开心?”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方澈笑了笑,点头:“我也觉得可惜,要是元旦节也能被他们想出这样的欢乐,我就不会说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