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庙里烟香缭绕,庙外游人如织。

魏明正对着柳昔说话,边说边挤眼睛,看那表情就是另有深意。

柳昔小嘴微噘,还是点头道:“那就拜拜吧。”她将目光扫过一眼方澈,自顾走到蒲团前跪下。

手执拂尘的那个道童走上前来递了三根线香给她,低声说:“姑娘,为月老添点香火吧。”

柳昔接过线香,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百元的递给道童,笑了笑道:“一点香火钱。”她给钱的时候,心里怅然叹息。

柳昔的家境还算不错,但她零花钱一向不多,随手就给出一百用来添什么香火,这实在是有点冤大头的感觉。但在这一刻,她倒是宁愿多给些,也算是求个安心,或者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里的月老很灵验。”

早在约秦秣和方澈来猗兰公园之前,柳昔就跟魏明计划好了这关于月老庙的一步。魏明早先就同那和元老道通过气,只要他一支灵签,点上红线,赌一个方澈在意不在意。

柳昔在心中暗示自己要虔诚,她拜了三拜,将线香就着旁边烛火点燃,插到了香炉里。

秦云志轻轻一扯秦秣的小手指,在她耳边小声说:“二姐,你要不要也去拜拜?”

秦秣从北宋而来,本来就这种东西半信不信。她对鬼神一事抱有的是儒家传统观念,《论语·八佾》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话仔细一理解,其实并非是相信有神,而是在自己心中树立起一个神的信念。

这个神明,就在人举头三尺之上,只是由人意念所聚,控制的是各人胸中那一点浩然。这实际上就是一种警醒,正如君子夕惕若厉,人若不能自省,那便只有自己塑造神明,借神明之威,在终日约束自己的言行,克己善终。

所以这个神,不信的意思是信自己,信的意思,还是信自己。

秦秣稍一思索,笑道:“拜一拜也无不可。”她倒不是要去求这月老指点姻缘,只是借这一拜应个景。月老本是中国最古典的浪漫之一,这泥塑受了那许多香火,就算依然无情,总也该有几分红尘气息,足够叫人自行去窥到他的灵性了。

千年以前的秦陌曾陪咏霜去过月老庙,最后秦陌只在门口不入正堂。咏霜在枣树上挂下了她的姻缘牌,最后无人可应。

秦秣已非秦陌,那些旧事深藏在记忆里,便像是触手可及的镜花水月,看得到听得到,一碰却破碎。

她何其不幸,遗失了她的年代,她又何其有幸,从那些注定的悲剧中走出,一回首,竟然找到了可以并肩而行的人。

咏霜其实本也是那样的人,只是他们生不逢时,破除不了那个时代的规则。

柳昔摇出了一支签,恭恭敬敬地放到和元老道面前,老道士眯着眼睛接过,又摇头晃脑地说:“上吉之签,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好签!”

柳昔脸上露出喜意,忙问道:“好在哪里?还请真人您详细解答。”

和元老道用手掐了一个法诀,似模似样地测算了很久,忽然闭眼睁眼,然后惊叹道:“莫非果然是天定姻缘?”

“这…”柳昔脸现疑惑,心中却有些暗暗抽搐的感觉:“老道士,你弄这么夸张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演戏么?好歹我给了你好处,你可别给我弄砸了事情,不然我…我砸你摊子!”

秦云志却在旁边嘟囔着:“天定姻缘,老天爷管得可真是宽啊,地球上这么多人,什么乱七八糟的姻缘都有,他管得过来么?”

方澈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向秦秣点了点头,便随意地迈步往门外走去。他对老道士解签全无兴趣,倒是对外面小摊上卖的东西有些侧目。

老道士心里其实也在犯嘀咕,昨天魏明嘱咐他的时候,说的是同来会有两男两女,要他将先求签的那个女孩配给另一个男子。现在柳昔先求了签,可另一个男子是谁?

若是只来了两男两女,那另一个男子自然很好分辨,可现在来的却是三男两女——老道士一眼瞄到的是方澈,因为方澈的年龄明显要与柳昔登对些,而秦云志的模样看起来太稚嫩了。虽然他身高不差,但他嘴角边甚至还带着少年的绒毛,让人很自然地就会将他归类在小孩子里面。

可是方澈却在这个时候走了出去,柳昔正暗自想着心事,也没注意到这一点,而魏明虽然注意到了,心里却忽然生起犹豫:“我这么帮着柳昔,她真的会感激我?但她就算感激我又怎么样?她是得偿所愿了,难道方澈就会吃亏?”

他在后面紧紧盯着柳昔秀美的侧脸,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这是让方澈吃亏还是给他占便宜呢?柳妹妹这模样儿,十足美人,她要是真跟了方澈,方澈还不得美死去?我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嘛?”

这样想着,魏明就对着和元老道使起了眼色。

和元老道说:“这签的意思,可是说春风已动啊。那风吹竹叶摇晃,还可以听到金佩在响。月下花影,疑是玉人来。那不是说,姑娘你好事已近么?”

他慢慢悠悠地说着,一面拖时间,一面思量:“那人已经走出去,他们还都没有反应,莫非果然不是他,而是这个小家伙?”他用眼角余光打量秦云志,心里啧啧有声:“现在的年轻人啊!瞧这年纪,一个个鬼主意还真多…”

魏明斜眼的视线被他看到,他就微微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

“这签还有另一层深意。”和元老道咳了一声,捋须笑道:“看这风弄竹声似金佩,正是有土之厚重,木之生机,金之坚定,姑娘,情比金坚,还不命定么?”

魏明在心里暗喜:“这和元老道真是知情识趣,我一给他使眼色他就知道转换说辞。经他这么一说,不就是暗示我对柳妹妹情比金坚吗?嘿,这样一来,柳妹妹的红线应该在我手上才对。”

和元老道眼见魏明脸现喜色,便又点点头道:“姑娘,你发现没有?你的良配其实就在你身边?”

柳昔不敢转头,心里还以为方澈就在旁边,只是有些羞涩地说:“就在身边?那是哪一个?”

老道士继续捋他的白胡子,真个仙风缭绕。他点点头,朗笑一声道:“玉人玉人,金玉良缘,他近身而来,姑娘,你且转头往右边看看。”

秦云志正好奇地打量着老道士解签摊子左上角摆的那几本书,忽然听他大笑,便下意识地一抬头。这一抬头,正好对上柳昔羞红未褪的脸颊,燕燕绯红如花瓣滚珠。他见此美色,就呆了呆。

柳昔也呆住了,她一回神见自己右边站着的竟只有秦云志一人,而方澈行踪无影。

片刻之后,柳昔脸色刷地泛白,求而不得的落差和被人戏耍的怒意瞬间翻滚上她的心头,犹如大浪拍岸,狂风呜咽。

她咬住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魏明也愣住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立时就向老道士怒目而去。和元老道察言观色,这下哪还不知道自己弄出了乌龙?

他毕竟受人钱财,当即就有些心虚,打了个哈哈道:“老道今日泄露了天机,这就回后院沐浴斋戒祭拜祖师爷去!”这话音还没落,他已经起身往身后的侧门走去,等他到得门边,就甩下一句:“清风,下面的签都由你来解,你好生思量着啊!”

门帘闪动,老道士健步如飞,片刻就转过拐角,不见了影踪。

魏明才反应过来,心里真是怒火滔天。他一抬脚就往后头追去,两个道童也不阻拦,只是相视之间嘿然一笑。

秦秣本来站在秦云志身边,方澈走出去以后,她就在月老的供桌旁边转了转。这时候眼见老道士解签解签,居然把柳昔的良人说成了秦云志,也不免有瞠目之感。她心里觉得好笑,忍不住就打趣道:“小志,情比金坚呢,你可要努力承担啊!”

秦云志已经满了十六岁,心里对美女也未必就没点想法。他偷偷看了眼柳昔,却见她脸色难堪,心里又有些无趣,便故作不屑道:“二姐,这些骗子胡说八道你也当真啊?哼,你弟弟我眼光高着呢,一般人还看不上呢!”

柳昔心里正装着个火药桶,刚开始没爆发出来,那是因为气过了头。这下被秦云志一刺激,那些火气乍然涌上喉头,她开口就连珠炮似的怒喝:“你什么意思?就你这样还想看不上谁?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破孩子,你老师没教你每天照镜子讲文明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你…”

她堵着气骂完,心里就酸意弥漫,悲从中来。脚下踉跄间,她靠在了解签的摊子上,双目睁着,眼圈儿却渐渐泛红。泪珠一颗颗地从她眼眶里涌出,晶莹柔弱,梨花带雨。

秦秣并不知道柳昔原本百结的心思,但见她乍然难过成这样,惊讶之余也有些怜惜之意。

往前走上几步,秦秣递过手帕到柳昔面前。那是她随身带的一块素蓝色棉布手帕,平常也没什么用处,一般人不会带这种东西,而秦秣带着是出于当年习惯。

柳昔犹豫了一下,将视线转到秦秣身上,没接帕子,只是冷笑:“我不用你假好心,你省省吧!”

她偏过头,自己从随身小包里拿出纸巾,擦了眼泪便昂首往外面走去。

“我还没输。”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输了,我也自己忍着,才不要你来同情!假好心!要是我赢了,我也会装好心的!”

她抬脚跨过月老庙的门框,后脚跟刚收起,便见方澈迎面走了过来,微带惊讶之色:“柳昔,你怎么?”

“我眼睛迷了沙子,心里不痛快!”柳昔哼了哼,“我先回去啦!”

方澈便在门口停下脚步,侧身等柳昔先走。

“阿澈…”柳昔刚从他身边走过一步,忽然回头过来,极甜极美地展颜一笑:“我喜欢你,我一定要自己说出来!我不用别人来说。”

方澈静立不动,脸上一片淡然,仿佛只是听人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柳昔忽然极快速地凑上红唇,方澈将脸侧开,那双红唇便只堪堪擦到他的左颊。

“你好小气!”柳昔后退开来,又噘起嘴轻哼,“我喜欢你而已,又没逼你喜欢我,胆小鬼!”话音落下,她嘻嘻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方澈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默然片刻,忽然低叹一声。

“你喜欢我,我不喜欢你,而我心中的人,又何曾回应过我?”他有些明白柳昔的难受,但爱情又不是同情,他不会接受别人的同情,也不会将同情付与他人。

秦秣站在月老的泥塑旁看着方澈的背影,心中也泛起淡淡的惆怅:“柳昔有勇气诉说,我却明知他在等我,偏偏说不出口,裹足难前…”这样想来,她又自嘲一笑。

正是因为曾经说过太多虚假的甜言蜜语,所以秦秣无法再用言语诉说真心。她微抿唇,思量着如何让方澈明白自己的心意。

“姐,你还求不求签啊?”秦云志左右看看,有些不耐烦了。

方澈跨步进来,向秦秣洒然一笑道:“求一支,如何?”他在门边只是掠过一丝难过,毕竟是思量多年,他深觉最近大有进步,该当欣喜才是。

秦秣本来自那和元老道离开起就没了求签的兴致,不过现在方澈提议让她求,她求一支也无不可。

跪到蒲团上,秦秣闭目伏拜心中的神明——不是哪一尊神,而是她自己心中的信念。

道童递过线香给她,她捐了十块钱添香火,比起柳昔堪称小气。

插上线香之后,秦秣摇了签筒,捡起地上的签一看:“上上大吉。”

秦云志已经好奇地伸出手来要抢她手上的签,秦秣却将手一让,笑吟吟地道:“你会解签吗?”

“那怎么可能会?”秦云志有些无趣道:“二姐,就是看看而已嘛,一定要会解签才给看吗?我好奇不行?”

手执拂尘的道童脸上带着职业笑容,一手虚引道:“姑娘,这边可以解签。”

那边可以解签,谁都看得到,虽然和元老道中途离场,但那清风道童还坐在那里。

秦秣摇头笑笑:“这签不用解,方澈你看。”她将签递给方澈。

“上上大吉。”方澈翻过竹签,念出另一边的字:“得其所哉,得其所哉。”这支签与一般的四行签不同,签文那一面通共八个字,还是重复的“得其所哉”。

他又反复将这签文念了几遍,心中有些惊喜和难以置信:“她让我看这签文的意思,难道在暗示说,我可以得其所哉吗?”

这样想过之后,方澈却怎么也不敢肯定。他又往秦秣脸上看去,见她笑意盈盈,那眼神仿佛在说:“难道不正是得其所哉吗?你已经得到了,还犹豫什么?”

方澈将拇指轻轻摩挲过签文,在心里疑问:“是我的错觉还是果然如此?”

他终究不敢肯定,只是递还竹签,唇角含笑,半是试探地说:“秣秣,得其所哉。”

“所以上上大吉呀。”秦秣眨眨眼,“方澈,你不恭喜我吗?”

方澈低笑一声,轻轻拉起秦秣的手道:“恭喜。”

秦秣有点失望,这笨蛋还不开窍,居然只是一句恭喜了事。

秦云志嘿嘿笑着:“二姐,你最近运气很好嘛,是不是要给你亲爱的弟弟一点好出呀?”

“我赏你一个脑瓜崩!”秦秣抬手轻敲秦云志的脑袋,在他抗议之前挣脱了方澈的手,反身放回竹签,轻快一笑,便往外头小院里走去。

她也想仔细逛逛这月老庙里的小摊位,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值得买下的东西。

这些小摊左右对排着两排,共有八个摊位。秦秣走到左边第一个摊位前,见那上面摆放的都是些假造的玉器首饰。只一眼秦秣就对这个摊位失了兴致,她自幼见惯无数奇珍珠玉,当然不会对这些劣质的仿品产生兴趣。

第二个小摊上摆的是木制小护符,秦秣稍稍驻足,买了几个平安符,也算是买个纪念。

到得第三个小摊,秦秣兴致上来,因为小摊上卖的是制好的红豆,虽然有很多都被加工得奇形怪状,但也能挑出一些好的来。她仔细挑了九颗,又买了个寸许高的小锦盒,将红豆装好后收在口袋里。

又逛过左边最后一个小摊,秦秣回身往右边逛去。那边从外头数上的第二个小摊卖的也是假玉器,秦秣一眼扫过,本来不打算停留,眼角余光却似乎正扫着个有些熟悉的物事。

她心中微讶,返身又仔细看起来。

小摊的老板见她视线流连,忙就发挥口才,对着摊子上的假玉器好一通大吹特吹。秦秣自动过滤掉他的牛皮,也不说话,只是来来回回又将那些首饰看了一遍。

稍待之后,她才拿起一支玉簪和一对玉兰花耳环,拈在手里细细抚触。

第35章 云志

月老庙前的歪脖子枣树枝桠光秃,上面却一条条地挂着无数红色丝带,被风一吹,说不出是寂寥还是繁华。

秦秣站在那个小摊边,听身后人来人往的声音,一个年轻女子说:“我们把红线打结,挂在那棵枣树上,以后谁也别想一个人走开!”

与她同行的男子有些不解风情地“啊”了一声,吞吞吐吐地道:“这种东西太…太假了吧?你看今天天气挺好的,逛街的人也多,我们就这么把店门关了,好像很划不来。”

“假?你…”女子激动起来,“你要是有心,你会觉得假?你什么意思?你根本就不爱我是吧?你心里除了想着赚钱,你就不能想点别的?”

他们渐渐行远,秦秣立在小摊边上久久无言,心里想的是,在浪漫与现实之间徘徊,他们的爱情很真实。因为对方就在身边,触手可及,那么不论今天是要柴米油盐,还是风花雪月,也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来。

她手上这一支玉簪的形状似极了秦陌曾于千年前赠与咏霜的那一支,虽然那一支是羊脂白玉簪,而这一支不过是玻璃质地的仿制品。秦秣还是将这支簪子买了下来,用一支造假的玉簪,祭奠她的记忆。

方澈与秦云志一前一后地走出正庙的门,秦秣向他们招招手:“小志,我们等会就回邵城去,你今天还要上课,是吧?”

秦云志眼睛一瞪:“二姐,今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也要上课,你当我不知道三中是一个月放一次假?”秦秣将他往自己身边一扯,又敲到他的脑袋,“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所以没在一大早就揪你回学校。现在逛了也逛了,你要买什么快说,二姐今天敞开荷包任你败家,买了东西就赶紧给我回学校去!”

秦云志不甘不愿地道:“学校都赶我出来了,让我一个星期后再回去,我现在回去干什么?”

方澈在旁边听着,闻言便说了一句:“我送你回去。”他说得简略,但那言下之意就是,有他陪同,学校方面自然不会过多为难秦云志。

秦秣从察觉到方澈的心意起,就没有再跟他客气的心思。她押着秦云志上了方澈的车,跟他又是好一通讨价还价,才在电子城给他买了台PSP。三人吃过午饭后便直上高速往邵城而去,秦云志喜滋滋地坐在车里玩着游戏机,心里的怨气终于散了干净。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方澈将车子开到了秦家的小店门口。三人一起下车,秦秣揪着仍带几分别扭的秦云志走进自家店门,裴霞一抬头看见,脸色有些冷:“你还知道要回来?”

她昨天接了秦秣的电话,虽没听到秦秣具体告知秦云志的位置,但听她言语,也知道他们是在一个地方的。今天裴霞眼见女儿压着小儿子回到面前,心里高兴归高兴,脸色却必须要摆起。不然这一个丫头一个小子,通通都不将她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她以后还怎么管教孩子?

哪知秦云志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他怨气虽消,心里头的面子可还抹不下呢。男孩子的脸就像是龙的逆鳞,只要不是特别油皮的那种人,都经不得打脸。就算是被自己母亲打了,照秦云志的脾气,那也不是轻易就能绕过去的。

“不会来就不回来,我还不稀罕!”这样甩下一句话,他转身又要往店门外走去。

店里本来有几个小女孩子在挑东西,这一见店老板娘跟一个小子上演起了家庭伦理剧,就有了点要看热闹的心思。她们小声议论,间或嬉笑,秦云志没走几步就面红耳赤,猛一回头,又向她们怒目而视。

方澈走到他身边,一手拍到他肩膀上。

秦云志顿时就觉得自己左肩好似被铁钳子给钳住了一般,疼得钻骨。他眉毛抖了抖,心里怒意更重,一手挥拳就要往方澈胸膛打去,却没想到方澈反应奇快。几乎是秦云志拳头刚刚伸出,方澈另一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反一绞,秦云志当即就疼得直冒冷汗。

他平常咋咋呼呼地,这时候却硬是忍住了不叫一声疼,只是恨恨地说:“方澈,你仗着比我多吃了几年饭,就想要用力气压服我,别说门了,窗户都没有!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你别等我长大,练上几年改天打得你满地找牙!”

裴霞却在愣神之间反应了过来,当即就大是心疼。她连忙抢上前来,有些手足无措地道:“你…你放开小志。”顿了一下,她又叫秦秣:“秣秣,这…你这朋友…”

她有些想要数落方澈,但她多年以来都逆来顺受地成了习惯,这时候眼见这年轻人一身的冷峻端凝,心里先将他高看了几分,一时便骂不出口。况且秦云志也没受到什么实质的伤害,只是挨了几下疼而已。

方澈退后一步放开了秦云志,看裴霞一脸心疼,他脸上就有不自然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在裴霞面前留了坏印象,不过眼见秦云志正被裴霞拉着絮叨,再没有那一言不合就要离家出走的架势,方澈心里也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秦秣悄悄拉住他的手,向他眨眨眼睛盈盈一笑。方澈心底又再掠过惊喜,一惯都是他去牵的秦秣,秦秣虽然从不拒绝,但也几乎没有主动牵他手过,现在她做出这样的动作,让方澈瞬间就产生了一种两人一直都是恋人,已经很久很久的错觉。

下一刻,方澈心里便回绕着:就算原本不是,也很快就是了!

过得好一会,裴霞才跟秦云志絮叨完,秦秣在这期间还卖出了两件衣服,方澈就跟在她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做生意。

秦秣卖衣服卖得还挺顺畅:“姑娘你个子高挑,穿这个长装最能显气质,你看这衣服,你把这左下角往上一收,是不是就时尚了?你再放下来,又显得端庄。来,再搭上这条长链子…像这种衣服前面单调点没关系,可以配围巾,还能配其它的饰物…”

等那几个女孩子走出去后,方澈才低笑一声说:“看不出来,你平常酸得跟个秀才样,还能卖东西卖得…天花乱坠,斤斤计较。”

秦秣脸颊微热,轻哼道:“秀才算什么?我可从来就没有看上眼过!再说了,哪个商家卖东西不用自夸一下?我又不是在坑人,我家店里的衣服真材实料,怎么夸不得?开了店不卖东西我家还开店做什么?”

“无商不奸!”方澈嘴里蹦出这么一句话,眉眼间也是含着笑意。

那边裴霞听完秦云志的解释,就有些讷讷地:“那个女孩子为了那么点东西,牺牲也挺大的。她好端端扒了自己的衣服露给那么多人看到,你…你就让让她吧,她一个女孩子…”

秦云志的声音扬了起来,他愤怒地说:“女孩子?女孩子就可以随便冤枉人?她为了冤枉我,都敢扒自己的衣服,我还要因为她那个什么牺牲,就乖乖地被她冤枉?完了我还得可怜她?不可怜她就是我小气?妈,你这是什么逻辑?你!”他顿住话语,好不容易才把那句“你到底是我妈还是她妈”咽回了肚子里去。

秦秣眉头蹙起,走到他们身边,声音微冷:“妈,你不用发挥你那种泛滥的善良,那种人自己都不在乎廉耻了,你还用帮她遮掩什么?”秦秣一向不喜欢骂人,但碰到实在可恨的,她也从不嘴软。

说完这句话,秦秣将视线落到秦云志身上,又道:“我们这就回学校去,小志,去跟那个女人分辨清楚。你去不去?”

秦云志重重地哼了声:“去!怎么不去?”

他一转身就往外面走去,裴霞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拉他,只对秦秣说:“秣秣,你好好看着点他。”

“我知道的,妈。”秦秣点点头。

方澈才有机会同裴霞说话,他敛下一身的冷意,略显歉疚地说:“伯母,我先前是有些冲动了,小志他…”

“不怪你。”裴霞略微笑了笑,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事实上,她见方澈品貌非凡,心里也另有几分想法。但方澈刚才略显暴力,裴霞着实不喜,便又有些心忧。

不过秦云志已经走远,裴霞也没时间多想,连忙就催促秦秣:“秣秣你快去管着他,这个…你…”

“我叫方澈,是秦秣的朋友。”方澈说完这句话,心里也有些惭愧,觉得自己今天几乎可算是进退失据了。

裴霞倒是恍然:“原来是你。”她早听秦沛祥说起过方澈,这下心中又自改观,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那你们快去吧。”她心里其实也知道,方澈先前揪住秦云志的动作虽然稍显粗鲁了些,但在那种情况下,那孩子还真需要有人帮他冷静冷静。

况且都是男孩子,也用不着像对女孩一样柔声细语地来哄。事实上若非秦云志是自己儿子,裴霞有些偏心,她甚至会认为方澈该当场把那混小子揍上一顿才算好。

秦云志再见到方澈的时候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他甚至拒绝去坐方澈的车,只是闷头走路,愤愤道:“二姐,我不跟暴力分子为伍。”

秦秣好笑地瞥了方澈一眼,对他努了努嘴:“方澈,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澈点点头,走到秦云志身边就往他肩头揽去,秦云志身手远不如他,这下没躲过,气得又暴跳起来。

“男人的亲近方式。”方澈冷冷地说,一边也不管秦云志的挣扎,大力压着他的肩膀就拖着他往前面走。

“不行!你这是偷袭!”秦云志气呼呼地大叫,全身动员起来,拳打脚踢地挣动。

奈何方澈自小就是打架成习惯的,这几年也没搁下锻炼,秦云志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况且这毕竟是大街之上,年轻的男孩子推推囔囔倒没什么,要真的大打出手那可就完全是给别人免费看猴戏了。

这一路打打闹闹,秦秣在后面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原来在方澈的逻辑里,男孩子的交情是打架打出来的。

秦秣从小到大还真没跟人打过架,就是在当年,秦陌所认识的大多数男人里,战也只会文战而不会武战。宋朝是一个积弱的年代,一片都是靡丽之风,文人士子地位很高,而将军武士当中,纵有真英雄也多在边关,徒留汴梁腐朽的繁华。

秦秣心中竟有些羡慕,她也想痛痛快快地找个人打一场才好,用最原始的肢体语言,宣告生的喜悦。

用脚丈量了五条街道的距离,他们到得市三中的时候已经是八节课上课了。

三人先找到教导主任罗元,他跟方澈很熟悉,两人甚至像老朋友一样寒暄了几句,才说到秦云志的问题。秦云志出于学生怕老师的习惯,对罗元这个学校头号的铁面人物更是怵得不得了,难得一改那平常的嘴倔,竟然很乖巧地解释起前因后果。

罗元听完之后,沉吟片刻,又板起脸训斥:“就算你是被薛佩佩冤枉,你在网吧通宵也是不对的!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高二,你有没有想过家长挣钱供你读书的不容易?你要是还有点出息,你这就承认错误!回去写份检讨,明天八节下课之前交给我!”

秦秣在旁边听得悄悄一呲牙,冲方澈扮了个鬼脸。她心里其实正觉得笑意那个绵绵:“罗主任的台词也不换个新鲜的,就这说法,连我这个半路出道的学生都听得耳朵起茧了,可怜的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