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失望。”秦秣冷然道:“你要是对着我大发一顿脾气,甚至是用上你所能想到的最恶毒言语,我都不会这样失望。”

秦云志有些惊愕,凌乱的思绪又缓缓聚拢,不明白秦秣怎么这样说。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优柔寡断了,你十二岁的时候,我逼你练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你还记不记得?”

“我…”秦云志哪里还记得那时候对话的细节,他只知道,他那时候觉得练字很烦,所以就向秦秣抗议。他抗议得非常坚决,从那以后秦秣便不再管他写字的事情。

虽然他现在这一手狗刨字常被人笑话,他也有点后悔,但那一点点后悔往往很轻易就被其它各种事情淹没,他一转念,就将那些小时候的傻事通通抛在了脑后。

“你不喜欢上课?”秦秣又问。

“我没有。”秦云志下意识地反驳。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狡辩什么?”

秦云志急了:“我没有,我就是…”

“就是上课的时候想着玩游戏而已,是吧?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谁没有个开小差的时候?”秦秣从座位上站起,绕过那个桌角,抓住秦云志的手带他往外面走去。

上课铃声恰好在这个时候响起,秦云志又看了看教室,神情犹豫。

“既然不喜欢,你就不用回去上课了。”秦秣用力抓着他的手,毫不放松,直接带他走向年级组办公室。

秦云志低着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二姐,我…”

“你十二岁的时候,我逼你练字,你很坚定地说,我再也不要练字!”走廊上,秦秣脚步一顿,视线横过,紧紧盯着已经比她高过一个头的秦云志。

秦云志低着头,没吭声。

“到现在,你反而不敢坚定地说一句,我要上课!或者,我不要上课?”秦秣言语似刀剑,“刚开始你说你喜欢这个游戏机,于是我买了送给你,你说你一定好好爱护它,结果,你却让它在我手里摔坏,这就是你的爱护?”

“明明是你要摔的!”秦云志终于忍耐不住,大吼了一声回过去,他眼睛通红,“是你摔坏的!我说了让你不要摔!我明明就很爱护,是你…”他说到这里,声音一呛,哼了哼没能再说下去。

“如果你一直都将它紧紧抓在手里,而不是忽然松开它逃跑,它能落到我的手里来?”秦秣淡淡一笑,“你敢在上课的时候玩,你就没想过它会被老师缴走?你既然知道自己不对,为什么不敢承认错误?如果你不喜欢读书,你为什么不大声说出来,如果你喜欢读书,你为什么不认真听课?”

这一连串的为什么,问得秦云志目瞪口呆。他一时觉得秦秣说的是歪理,一时又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你今天要是敢来跟我抢,虽然它有可能在抢的过程中被摔坏,但也说不定,它现在就完好无损地躺在你手里。”秦秣凝视着他,“永远不要把决定权放到别人手里,永远都要记得勇敢承认自己心里所想,这个道理你十二岁的时候都懂,现在反而不懂?”

秦云志嘴唇嗫嚅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如果再过几年,你的性格定型,那我不会再多说什么。小志,你可以让二姐失望,但是不要让自己失望。”秦秣放开他的手腕,后退几步淡淡地望着他,“现在跟我回家,或者回去教室,你自己选择。”

秦云志一言不发地转身往教室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硬邦邦地说:“二姐,我讨厌你摔了我的游戏机,我还讨厌你总是一副比我拽的样子,我更讨厌你教训人长篇大论,最最讨厌你把你自己的理念加到我身上!”

话音很有力量地落下,秦云志重重一哼,大步离开。

秦秣微侧头,低笑道:“骂得好。”

第47章 修路

永远不要把决定权放到别人手里,这才是秦秣摔碎游戏机,想要告诉秦云志的道理。

她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自己的理念强加在别人身上,也从来没想过要帮秦云志决定什么。

就像秦云志以前说,他不喜欢练字,于是秦秣再也不管他练字,他后来又说,他很讨厌去学那些什么才艺,于是秦秣一意打消裴霞送他去各种培训班的念头。

秦云志小时候敢说敢做,这些年对二姐形成依赖,却反而渐渐优柔寡断起来。他做什么都喜欢先问问秦秣,甚至就连每天读书多少个小时都要秦秣给他计划表才肯行动。

秦秣可以预见,再这样下去的话,当初那个充满灵性,聪明又狡黠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他会渐渐变得畏缩、任性,或许有点小善良,但是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摔碎游戏机,甚至要给秦云志休学,秦秣所有这些举动,直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秦云志骂出声来。没有谁会压迫他,他为什么不可以说出心中所想?就算有人压迫他,难道他就不可以反抗?

秦秣并不会去强迫秦云志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他至少要能够独立,能够自律,能够分辨是非,能够表达心中所想,能够为自己的所有决断负责。

如果秦秣直接告诉秦云志,你是男子汉,你应该要怎样怎样,他有可能左耳朵听进来,右耳朵立马又把这些话给放了出去。人若不经历挫折,很难真正成长,秦秣宁可自己先把他打击个够,也不想他以后在面对现实打击的时候,不堪承受。

风清凌凌地吹,吹得秦秣打了个寒颤。她把围巾裹得更紧些,缓步走上古中路,又从夫子山脚下直走到那些栏杆边。

山上的草木大多凋零,只有很少几棵常青树依然顽强地撑起冬季的绿色。

秦秣手扶着孔庙的栏杆柱子,稍稍用力便爬坐到了栏杆上。她举目四顾,天是青色,整个校园都被笼罩在一层清冷的宁静当中,仿佛有着无声的旋律在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地来回环绕,悠悠荡荡,终于不知边际。

回到家里以后,面对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屋子,秦秣突兀地产生茫然之感,从卧室到厨房转了一圈,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她想了想,又缓缓地坐到自己的小书桌前,像以前很多个日子里那样,打开自己的笔记本,连上外接键盘,设置一个新的文档。

来到这个时代四年,一直到现在,她都觉得电脑是一个神奇的东西。而更神奇的是,她居然能用敲打键盘的方式构造文字。时空翩然翻转,而人的适应能力竟然可以如斯强大。

能够适应变化并且敢于创造,所以人类才最终站在了食物链的最顶端。

秦秣这次写了一个名为《仙饮》的故事,仙饮:修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红尘是牢笼,一念飞升,一念沉沦。

这个故事起始于一段为了长生而纷乱的争端,天下有十大秘境,传说只要破解“不老天”的秘密就能飞升仙界,从此与天地齐寿。

巫小枝原本只是一个依附正道昆仑而生存的小小练气士,她一日一日在昆仑山脉的外围采集灵茶,向门派换取微薄的度日之资,养活家中残疾的祖母。有一日,她因为解救一只受伤的苍鹰,剖开了它腐烂的下肢,意外地从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青铜指环。

这枚指环很不起眼,巫小枝随意收藏,转眼又将之忘到了一边。没想到的是,就在她祖母病危之时,这枚青铜指环却自动爆发了神奇的力量,从巫小枝的怀中放出光芒,把将死的老人从弥留境地拉回健康。

不但如此,指环的力量甚至使得老祖母断腿重生,回复青春。这样的奇迹很快就引起了昆仑派修仙者的注意,资质普通的巫小枝得以进入昆仑内门,由一个普通的外围练气士变成真正的修仙者。

她曾经也梦想过成仙,际遇来得如此突然,巫小枝惶惶然,加紧隐藏指环的秘密。

事实上,在这个因为“不老天”的秘密而八方震动之际,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是能引起足够敏感的。各方势力之间暗流涌动,巫小枝在夹缝之间求存,渐渐练就一副妖孽心肠——百般算计,千种挣扎,终得一线生机。

很多年以后,她站在了修仙力量的顶端,回过头去,发现自己虽然长生,代价却是失去了无数的生命色彩。

老祖母在被魔门挟持之时,为了不连累她,而寻机自尽生亡;她收的两个徒弟,因为想要抢夺她手中不老的秘密,而互相勾结,与她反目;曾经教导她培养她的昆仑正道,一开始就暗藏机心,目的只在她手中不老天的钥匙,那枚指环。

巫小枝发现,她不是众叛亲离,而是从得到长生的秘密,并且决定紧守这个秘密起,她就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孤家寡人之路。

她忘不了的有很多,她的遗憾也很多,但她纵然有了无尽的时间,却挽救不回丁点逝去的色彩。

曾经有个师兄,他喜欢用火焰变幻鲜花,钻研那些徒有华丽表象,而不具备任何攻击力的表演型法术。他是火属性力量的天才人物,却将自己的天才浪费在毫无用处的礼花和厨艺之上。

当整个修仙界都在因为长生的秘密而疯狂时,只有他,会守着巫小枝,搬上几块石头,架起一口铁锅,在小湖边烧制各种美味。

没错,他是守着巫小枝,因为他曾经是巫小枝的授艺师兄,在昆仑派,他的位置等于巫小枝的半个师傅。名义如此,实际上,他就是奉门派之名,前来监视巫小枝的。

她曾经也这样以为。

那时候的巫小枝非常看不起那个“颓废无用,且保藏祸心”的师兄,她无视他的教导,每当看到他烧出一桌子好菜,没心没肺地咧着嘴乐呵呵大笑时,她就心生厌恶,恨不能撕烂他的嘴。

在那以前,巫小枝怎么也想不到,正是这个师兄,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她。

他顶着门派的压力,带着巫小枝独居在深谷,每夜为她撑起法术防护,赶走一批又一批觊觎她所藏秘密的人。

直到有一天,正魔大战,巫小枝作为胜利者的祭品被推上高台之时,这位师兄才正面站出来,以他无上的法力,力敌百千高手,终以生命为代价,破开空间,将巫小枝送到了苍莽无人的北仓山脉之中。

而他做这所有一切的理由,只因为巫小枝本是一个无辜的小姑娘。

他歪着嘴,眉毛扬起,像个流氓一样讽刺着:“哈哈!你们这群无聊的所谓高手,一个个老不死,活了几千年还活不够,非得跟个小姑娘过不去。来来来!你们不是想要长生吗?先过了老子这一关吧!要是过不去,就都撅起屁股过来,让老子各打三十大板!”

那时候他的笑颜,仿佛还在巫小枝眼前回绕。

她很想问,你是不是,也曾经对我有过一丁点情思?你是不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保护我?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因为那个人早已永远地消散在这天地间。

巫小枝已经强大到了不需要任何人保护的地步,但她无比怀念曾经很弱小的日子。假如时光倒流一次,她是不是可以不要长生,而只要他?

一个人的长生路,铺就了无数人的枯骨,假如能够换取,巫小枝宁可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祖母与师兄的一生安好。

那一年山花烂漫,她曾经采茶归来,荆钗布裙望仙门。

望不到,也不过是平淡一生。

秦秣用一个小时设定好了文案,又用一个小时写了千字的开头,就存着文档,准备吃过午饭之后,再去看看秦沛林。

她写的这个《仙饮》,其实应该算是《登天》里的一个背景故事,算是合同的一部分。写到最后,她还是想表达,生命如果没有色彩,不论多么漫长,如何不老,都是没有意义的。

再见到秦沛林的时候,秦秣只觉得他比上次又苍白虚弱了很多。

秦秣低叹一声:“我们换个地方,到美国去治疗,好不好?”她看着秦沛林的样子,只觉得心里揪着难受。

秦沛林推动轮椅,取过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调到了一个少儿频道。他转头去看秦秣,微笑道:“我宁可在邵城看动画片,我不离开这里。”

这句“宁可在邵城看动画片”,听起来就像一个冷笑话,动画片跟邵城又有什么关系?

秦秣隐约感觉到,秦沛林其实不是不想治疗,他只是放不下远在邵城乡下的父老。

他的父亲,秦秣的爷爷秦伟华才是秦沛林不想离开邵城的最大心结。他已经得到了女儿的谅解,对韩瑶的感情或许也早就被时间磨去,但血浓于水,秦沛林心中对老父的愧疚最大,如果这个症结不能解开,只怕他这病情永远也不会有什么起色。

虽然现在还没有针对AIDS的特效药,但若只是控制住病情,或者使之稍有好转,还是可以的。

秦秣陪了他一下午,跟了说了些读高中时候的趣事,也闲聊了现在的生活,见他精神渐渐不济,一副想要睡觉的样子,便告辞离去。

“告辞”这个词语本不该用在父女之间,但秦沛林对秦秣非常客气,客气得甚至是刻意疏远。在他们之间,秦沛林对女儿的感情是多年沉淀下来的,但他习惯了隐藏,而秦秣对秦沛林却实在没有什么女儿对父亲的孺慕之情。

她早就过了那个仰慕父爱的年纪,而且秦沛祥的父亲形象已经在她心中先入为主,除去当年的秦侯爷,秦秣心中的父亲,就只是秦沛祥。相对来说,秦沛林对秦秣而言,更是一种责任。

秦秣离去的时候,秦沛林请的两个特护也刚好过来。其中一个给他检查身体,为他打针,另一个照料他的生活。秦秣在旁边看了几眼,看他露出苍白的手臂,手上皮肤干枯得几乎贴到骨头,而手腕中间的位置上,一圈都是青色的针眼,看得叫人心里头碜得慌。

她别过眼去,暗自决定在去英国之前,更要先到老家去一趟。

“秣秣,你还不走?”秦沛林的声音低低的,好像在口腔里滚动出了回响,他反问的语调有点冷,很显然,他是不愿意秦秣看到他这副样子的。

“我走了。”秦秣走过几步,又回头说:“爹,我其实也挺喜欢看动画片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秦秣向秦沛祥和裴霞提出了一个突兀的问题:“爸,妈,从咱们老家修一条路出来,接到那个过河的公路上,要多少钱?”

“你问这个做什么?”秦沛祥筷子一顿。

“我就是问问,有点想法而已。”

“那要看修什么样的路了。”裴霞说着又叹气,“咱们那个老山沟,早就差一条路,没有路,世世代代的穷!”

秦沛祥沉吟片刻,缓缓地说:“从咱们村口到河边公路上,要修路最少得修上十里。如果是修成水泥的,最少也得两三百万吧,要是只修成土沙子马路,几十万就行。这个具体的价钱我也不清楚,得问问才知道。”

他隐约感觉到秦秣的想法,顿了顿,又觉得不可思议。

裴霞已经惊讶地说:“秣秣,你不是想要给咱们老家修路吧?你哪里来的钱?你这个想法…”话音没落,她又觉得有些好笑。

“我看这玩笑开得有意思。”秦沛祥摇摇头,“要是真能把路修好,你爷爷就是有再大的火气,大概也该消掉了。不过…”他长吐一口气,“这路哪里有那么好修?多少代的人都想修,嘿!”

他最后那一声“嘿”,语调里竟是带着点讽刺。

秦秣讶异道:“这里边,莫非还有什么猫腻?”

“猫腻说不上,不过道道也不少。”秦沛祥正准备说上老大一顿,裴霞拿筷子敲他的手,责怪道:“还是老毛病,一说话就不会吃饭!你就不能一边说一边吃?你要是停着不吃饭,那就闭嘴,吃完饭再说。”

秦沛祥轻声顶了一句:“闭了嘴还怎么吃饭?”

“那你就张嘴吃饭!”裴霞那眼一横。

秦沛祥微怒道:“你这个人!一会叫我闭嘴,一会叫我张嘴,难不成我还生了两张嘴,可以一边张嘴一边闭嘴?”

“那你说话吃饭,嘴巴不都得一张一闭?我有什么说错的地方了?”

这两段话,硬是被他们说得跟绕口令似的,秦秣听着,忍不住就扑哧一笑,吃饭的动作也被笑声顿住。

秦沛祥当即就有点过不去面子,沉下脸专心吃起饭来,也不再说话。

裴霞又对秦秣说:“秣秣,我们快吃!你爸他就是这样,别的都好,吃饭特别慢。”

秦秣对着裴霞一扭嘴巴,做了个小小的鬼脸,然后低头扒饭。

秦沛祥其实有点大男子主义,裴霞在大事上都听他的,但在生活小事上,两个人也没少吵吵闹闹。不过基本上这两口子也都是吵不过三分钟,然后各自都会将那些小龃龉给直接扔到脑后,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吃过饭后,秦沛祥的嘴巴终于解放出来,就详详细细地跟秦秣说起了这个修路的事情。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其实是很有兴趣的。

“难修啊!最难的地方,就是从我们村口出来,再到那个河边公路上,中间全是田。原来没有毛坯路,要修路就得占田,这一占田,那什么问题就都出来喽!”秦沛祥点了根烟,秦秣立即坐得离他远过一个身位。

“爸,要占田的话,是不是村民都不同意?”

秦沛祥抽一口眼,眯着眼睛道:“要是那些田都是我们村的,一般还是没什么问题。村里的人,哪个不想修路?占点田就占呗!不过那一路上的田,跨了三个村,除了我们秦家村的,还有隔壁白水村,还有河对面的上塘村。”

秦秣想了想道:“那给他们补偿,怎么样?”

“补偿?嘿,你能补多少?你知道他们胃口多大?”秦沛祥教育起了女儿,“千万别老先想着补偿的事儿,你一开了这个口,那问题只会更难!秣秣,这个做事情,可不能光只凭一头热啊!”

秦秣乖巧地点头,这些道理她当然都知道,但要说到生活经验,她自然不及秦沛祥。从前的秦侯爷大多时候只会用冷厉而生涩的言辞斥责儿子,秦沛祥这样的教导,对秦秣而言,是最最叫她有归属感的。

“爸,这个问题就这样不可协调吗?难道那条路就永远都修不起来?”

“不止是这些问题啊!”秦沛祥摇头,“占田修路,那就是更改土地用途,还得通过国土局,还有公路局,还有一堆的什么部门。而且现在也不是说你想修路,然后直接叫上一个施工队,弄一些沙子水泥铲车过来就行的。修路嘛,难!”

“还有哪些难处?爸你一块儿说完了。”秦秣顿了顿,又笑,“这个路,一定要修!”

语声斩钉截铁,毫不犹疑。

第48章 老父

秦沛祥把那根烟抽完,将烟蒂按到烟灰缸里。

裴霞甩着手上的水花从厨房里走出来,嘿了一声说:“他爸,我看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还是我们钱不够。你要是能有个几百万,跟县里公路局说一声,只说要捐钱修路,还怕没人到下边去做工作?”

秦沛祥嗤道:“你懂个什么?你以为那个工作有这么好做?咱们村的先不说了,就说那个白水村的人,哼哼,说好听点叫固执,说白了都是刁民!你跟他们讲道理讲人情?谁理你?”

“没说我去呀!不是还有公路局的人嘛,让他们当官的去,他们不都是特别擅长这个?”裴霞快步走过来,推了推秦沛祥,坐到他身边。

秦沛祥笑了笑,声音一低,不屑地说:“我防的,就是那些当官的!”

秦秣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到底还是一个吏治清明的问题。

“也没什么,”裴霞有些讷讷,“让他们吞点就吞点呗,现在还不都是这样?要人家办事,总得拿点好处出来吧?”

“那本来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要什么好处?”秦沛祥声音一重,随即又轻叹,“其实现在就是这么个规矩,给点好处也没什么,就怕那是个无底洞啊!”

“这不是他们的政绩吗?”秦秣眉毛一扬。

秦沛祥又想点烟,裴霞却将他那拿烟的手一拍。秦沛祥放开那支烟,讪讪地道:“要是能捐钱,修还是修得起来的,我就是有点不甘心而已。不过咱们没钱,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要是捐钱修路,由咱们乡政府来组织,其实…”裴霞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不能协调。不过,这个捐钱光靠咱们一家来捐是不行的,咱们得发动村里的人一起来捐。”

“他们捐的那点钱能顶什么用?”秦沛祥无奈地摇头,“都是穷人,能拿出几分钱来?捐钱不靠谱,不过要是能发动村里的人一起出力,自己动手修路,省下大笔的工钱,那还是可行的。我们要是只出个水泥沙子钱,这路没准还能修。”

秦秣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便说了一句:“爸,妈,我能捐五十万。”

秦沛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讶然道:“秣秣,你说什么?”

“我说我能捐五十万。”秦秣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卡,递到秦沛祥面前,“这张卡的密码是060321,这是我所有的稿费。妈以前说让我攒着买房,不过买房这事不急,先修路。”

“五十…万?”裴霞更是惊讶,“秣秣,我只是让你攒着,我不知道你能攒这么多…这…”

秦沛祥接过卡,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秣:“秣秣,这么多钱,你全都不要了?就这样捐掉?”

“爸,就以你的名义捐。我爷爷不是村子里的老村长吗?我们一起回去跟他商量,让他发动村民出力修路,我们省着点花,要是先不打水泥路,只铺沙子,应该能修成。”秦秣根本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秦沛祥握着那张卡的手指微微一紧,他转而又将卡放到茶几上,抽出一根烟往阳台走去,留下话:“我得好好想想这个事情。”

裴霞这次没再管他抽烟的事情,只是望着他的背影,神情略显沉寂。

秦沛祥此时的心情,即便是与他携手共度二十几年的裴霞,也未必能全部理解,至于秦秣,就更不能理解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事业上算不上成功,而家庭方面更是问题一大堆。胞弟身患恶疾,且孤身多年,父亲更是远在老家,与他们兄弟多年分裂,行动陌路。秦沛祥素来传统,对故乡有着深厚的依恋情节,当年被迫离家,就此烙印上了此生最重的伤疤,无法消解。

他很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老父原谅,但不论他是过年的时候封上红包回家孝敬老父,还是平常邮寄包裹礼品回去,秦伟华都是统统不肯接受的。秦沛祥甚至在某一个年节时候,跪在老祠堂一整夜以示请罪,都未能打动秦伟华的铁石心肠。

秦伟华其实未必是铁石心肠,也不是真的那么不待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但老村长一生正直,是个宁折不弯的人物,当他认为秦沛祥沾上不可抹消的污点时,他便宁可与自己亲生儿子决裂,也不肯给他一句原谅。

“大义灭亲”这个词用在此处或许有些太过,但在当年,秦伟华就是抱着这样悲壮的心情将秦沛祥赶出家门的。

对于一个父亲而言,还有什么比为了道义而打跑自己亲生儿子更悲壮的事情?

当年秦沛祥那一句“是我玷污了弟妹”,生生地将秦伟华从面子到里子,再到礼义道德一齐打杀了个彻底。秦伟华本就是个固执的人,他就算明知道自己错了,都未必会改,何况在这个问题上,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观点是错的。

秦沛祥从那以后,再也找不到丁点获求原谅的机会。

他那老父亲,并非不爱子,也并非不爱财,但在他的心里,总有一些信念是高于一切的,所以他无法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