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他也一定不愿意看到她那种难堪的样子。

在陈朔的刻意操办下,追悼会当然可以称得上隆重,H市但凡数得上名号的世家,还有那些急于跻身上流社会的后起之秀,悉数都到场了。

这样的哀荣,不可谓不盛大。

可苏季心里清楚,也许陈朔也心知肚明:这样的事情,除了可以让他们自己更加好受一些之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来宾到齐后,致悼词的是陈柏岳。

苏季本以为陈朔会下重金,请人写一份华丽至极的悼词,没想到他却没有。

那份用词平实的悼词,听起来很像就是出自陈柏岳本人之手,他只是淡淡地回忆了一下和弟弟的重逢,还有感慨了一下未能尽到的兄长职责,就简短地结束了。

苏季站在遗像前,能看到在场的很多宾客,显然都还没有酝酿好伤感的情绪流上几滴泪,就发现致词已经结束了,脸上多多少少有点愕然。

她这么看着,就觉得有些可笑,等她把目光移到一脸木然的陈朔脸上,却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

那种极尽煽情的悼词,所为煽动的,也不过就是那些前来悼念的宾客的情绪。而煽动他们,让他们洒下几滴热泪,又有什么意义呢?

真正和逝者至亲至爱的人的悲恸,既不是苍白的语言可以表达,也不需要刻意的调动。

它们明明一直都在…连几秒钟喘息的时间都不肯给。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觉得脸颊上一片冰凉,等她努力想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她的眼泪,从她站在这里开始,就没有停止过。

因为遗体已经在其他地方被安葬,所以追悼会后并没有葬礼,所以宾客也就各自散去了。

身为H市的世家之一,顾家当然也派了人来,却不是顾清岚,而是他的妹妹顾清月。

那个和顾清岚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姑娘常年在国外,很有几分洒脱的气质。

她特地在散场后,又找到苏季,脸上的同情和很真挚:“苏小姐,请节哀。也请注意身体。我哥哥还在国外,不能亲自来致哀了,他特地关照我,要我一定嘱咐你注意身体的。”

自从墨远宁第二次住院后,苏季就断了和顾清岚的联系,她在圣诞节那晚,又拒收了他的礼物,现在看来,他可能随后就出国治疗情伤去了。

苏季礼貌地对她点头:“谢谢。”

她顿了下后又说,“我是墨太太,至少今天,请这么称呼我。”

顾清月一愣,她性格坦率,马上就道歉说:“对不起,是我的疏忽,墨太太,请您节哀。”

其实倒不是顾清月故意或者太粗心,在H市众多人的心中,苏季从来都是“苏小姐”,而不是“墨太太”。

连她自己,都很少在公开场合这样要求和纠正别人——往日的那些疏忽和轻视,实在渗透在生活中的各种角落。

苏季没有留下来应付宾客,她先比陈朔和陈柏岳都先行离开。

这次连卓言都特地从B市赶来,全程陪着她,一路送她到苏宅。

她和卓言,就算成年后因为父辈的关系,多了些疏远,不过总算小时候的情谊还在。

更何况他们是姑表至亲,血缘关系在兄弟姐妹单薄的现代而言,算得上很亲近了。

所以卓言很自觉地搂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还不断地胡乱说着安慰的话。

如果是平时,听到他那种乱七八糟的话,什么“如果太伤心就跟哥哥回B市,再也不用见那些无聊的家伙”,什么“都哭瘦了,女孩子太瘦就不好看了”之类的,大概会觉得很烦。

可现在这种情形下,苏季听他唠叨了一路,也终于成功地被唠叨分了心,临下车前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小言哥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实在很不会讲笑话?”

卓言说得口干舌燥,目的也不过就是让她不要过于沉浸在悲痛中,骗她回一句就是胜利,听到她回答,立刻就夸张地叹口气,十分悲伤的样子:“是啊,所以才会没有女人真心喜欢我。”

他自己也知道往日那些和他厮混胡闹的女明星女模特,对他不是真心的啊?

苏季就又笑了:“是啊,小言哥哥要更加努力才可以。”

一路上走回来,车程并不算远,她的泪水却早已沾湿了卓言肩头的大片衣衫,再这么哭下去,极有可能脱水,的确也大大的不妥。

在卓言的卖力哄骗下,苏季回到苏宅后的确也不再哭了。

时间还早,下午她甚至和卓言下了一局围棋,然后卓二少就发现他的棋力,真的是所有亲友中最差的,连最不擅长此道的小表妹都下不过。

下到最后,他就抛了棋子耍赖:“今天我状态不好,改天再继续!”

苏季于是就笑了:“那下次我让你几目?”

卓言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小季,你比小时候毒舌了,一点都不好玩了。”

苏季就又被逗得直笑,连说不敢。

无论如何,有这么个活宝表哥在身边插科打诨,苏季的心情像是好多了,起码表面上看起来。

晚上吃饭时她多少带了点笑容,还起身给卓言盛汤,惹得卓言也连忙站起来捧住汤碗,连说让爷爷生前最惦记的小表妹给自己盛汤,真是大罪过。

苏季就笑着看他耍宝,然后又转头对一边的人说:“怎么少了一个碗,让我给远宁也盛一碗。”

她说完这句话,刹那间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和动作,气氛有点死寂。

她却有些浑然未明,还站着等别人给她拿碗,等过了几秒钟,她才恍然地笑了下,又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哦,远宁今天不在。”

接下来再没有人提起这一茬,卓言也很快又找回了状态,继续说些有的没的的冷笑话,还自以为自己幽默感爆棚。

晚饭后,苏季按照以往的惯例,去自己的小书房刷了一阵网页,然后就洗了澡准备睡觉。

卓言是得到爸爸和哥哥叮嘱的,要在苏宅住上一段日子,他不是外人,因此住房也就被安排在了二楼的客房。

苏宅二楼除了主卧和两个书房外,也只有两间客房,所以他的房间恰巧就是在墨远宁曾经住过的那一间客房对面。

他回自己房间休息了一阵,到底是觉得不放心,又推门出来,准备去苏季房间再看一下她是否还好。

结果他刚退开房门,就看到对面的客房开着一道缝隙,透出里面的昏黄灯光。

这一层除了他之外就是苏季,苏家的佣人又很有规矩不会随便到二楼来,所以此刻在里面的是谁,不言而喻。

卓言在心里微叹了下,就推开门走进去。

房间内却并没有开灯,苏季席地坐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白色的蜡烛,就点燃了放在自己面前。

她听到卓言进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而是低声开口:“小言哥哥,我并不是拒绝接受事实,我总觉得他应该还在的…只是我找不到他在哪里。”

卓言干脆也在她身边席地坐下,他笑了笑说:“那么如果你还能再见到他,你会对他说什么?”

苏季也笑了下,她真的认真想了一下才回答:“我要告诉他,原来曾经对他不够好,让他伤心难过,我很抱歉。然后以后如果他还肯给我机会,我还是想要和他在一起…不要再互相伤害,就是真真正正的,像两个最幸福的傻瓜,永远守在一起。”

卓言沉默地看了一阵蜡烛,他屏声静气,等到房间内的微风将蜡烛的火焰吹出了一阵波动,他才低声开口:“你看,他听到了,他会原谅你的…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还有来生啊。”

苏季也跟着沉默了一阵,接着她就“噗”得一声笑了,眼角有些泪花:“小言哥哥,你装得太假了!”

卓言看把戏被拆穿,也不以为意,继续微笑着说:“小季,逝者已矣,不要太跟你自己过不去。”

他说着就又笑了笑:“我虽然没有机会见过妹婿,不过我想,他一定也希望就算他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幸福…”

苏季笑:“你自己都说了,你又没有见过他。”

卓言耸了下肩膀,此刻他卸去了浪子的浮夸,整个人竟然显得意外温柔:“因为他爱你啊,真正爱你的男人,又怎么会舍得你受苦?”

苏季抬头看了他一阵,最终决定,还是让自己接受这个说法。

但她依然笑了笑,坚持说:“我知道没有来生的,来生不过是人们给自己的抚慰…生命逝去,就是彻底消亡,我没有机会弥补了,我知道。”

她将目光转回到烛光上,安静了片刻又说:“不过我不后悔的,不管是爱上他,还是在他离去后,仍然爱着他。”

她说完又安静了一阵,才轻声开口哼唱出一段悠远空灵的歌谣。

那曲调卓言也是听过的,在他很幼小的时候,在他爷爷的葬礼上。

在他的记忆中,他那个始终喜爱穿着洁白衣衫的小姑姑,就坐在爷爷的灵前,当着吊唁来宾的面,旁若无人地哼唱着这段旋律。

那个记忆深处,肃穆纯美的身影,渐渐地和现在他眼前的这个身影重合。

这个歌谣并不短,苏季唱了很久,才唱完了整首歌曲。

她停下来后,笑笑说:“这首歌是妈妈自己写的,她说这叫安魂曲…不过不是唱给死去的人听的,是唱给唱歌的人自己。”

她是在努力微笑的,但晶莹的泪水,还是顺着她的脸颊无声滑了下来。

就像那些刻在心上的伤痕,无论再如何想掩盖,还是会穿透时间,踏歌而来,除了伤痕的所有者之外,无人可以治愈。

作者有话要说:倒计时第二天。

小小扔了一颗地雷

飘飘扔了一颗地雷

多谢╭(╯3╰)╮

☆、第71章

卓言在半个月后,才离开了H市。

他走时苏季已经像是完全恢复了正常,她没有因为悲伤过度生病,也没有什么轻生的举动。

除了偶尔她还会像那天晚饭时一样,不经意地提起墨远宁,好像他还在她身边,其他的奇怪举动和思想,她都没有。

仿佛她真的已经度过了丧恸期,开始逐渐适应新的生活。

卓言也知道,单是表面的好转,已经是不容易了,至于更深的心伤,除了留给时间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再留下来的意义的确也不大,所以就挑了个日子,告别离开。

B市和H市隔得并不远,卓言要来也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情。

不过他还是在机场里,拥抱了前来送行的苏季,神色罕见地郑重:“小季,有什么需要,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

苏季笑了笑:“好,我会努力麻烦你的。”

卓言这才放下心来离开,他都走出很远了,还回头冲她招了招手。

苏季会意,也对他招手笑了笑。

送完卓言回苏宅的路上,苏季就又接到了苏禾的电话。

自从她出事从岛国回来后,苏禾现在几乎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无非是害怕她心情不好钻了牛角尖。

苏禾和墨远宁一贯不睦,但现在人都去了,苏禾也没再说过别的什么话,只是叮嘱苏季要注意身体。

苏季接了电话,和哥哥又闲聊了一阵,才将电话挂断。

卓言走了,她下午并没有什么安排,回家后就看了一阵书,然后回房间休息。

接着照例是准时的晚饭,和晚饭后的短暂休息,等夜深了,就可以上床睡觉,又是一天过去。

这样算下来,似乎每一天,过得也并不算艰难。

苏季能感到,天气在一天天转暖,新年早就早一片混乱中过去,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季节已经又到了春天。

苏宅的院子里,有几株高大的樱花树,据说是当年建宅的时候种下的,每年到了早春,就会开出大片粉云似的花朵。

苏季原来曾想过,要找一年春天,和墨远宁一起,在花树下赏花,如果有雅兴,还可以喝一点青梅酒。

现在她再从自己房间的窗口,看到花园中盛开的樱花,就在心里想着,樱花果然还是太单薄的花朵,只有花没有叶,透着孤单。

在三个多月后,Lin终于主动联系了苏季。

她没有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苏季也只能靠被动等待。

Lin的方式还是带着她鲜明的个人特色和黑客习惯,她直接就进入了苏季的私人电脑,然后弹出了一个对话框:Hi,季。

苏季正在对着电脑刷新网页,愣了一下后,才打字回复说:你好。

再接着电脑就被Lin接管,她直接弹出了视频对话窗口,然后对着镜头说:“季,你最近的精神状态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她还是老样子,神色天真,面带笑容,苏季就笑笑回答说:“挺好的。”

Lin却有些不以为然:“你的网页浏览记录显示,你每天都在重复刷新一个页面…你确定你有在看里面的内容吗?”

面对这种无孔不入,随意翻检别人**的黑客,苏季也只能笑笑,无言以对了。

Lin也不打算继续为难她,而是说起了正题:“我说了要告诉你墨的墓地在哪里,但之前有些事耽误了,现在告诉你吧。”

她说完,又用对话框发过来一串地址,是中文和意大利文对照的。

因为苏禾常年在意大利,所以苏季才能看出那是意大利文,她看了一下那个中文地址,果然发现是在意大利北部的一个海滨城市。

Lin发完后对她笑了笑:“你可以随时去看望他的,祝你愉快。”

苏季拿到地址后,没有再犹豫,第二天就让孙管家给她预订机票。

她要独自出门,更何况是去一个语言不通的遥远异国,孙管家肯定是不放心的。

但苏季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自己打包了行李箱,准备好了所有要用到的旅行物品。

当苏禾打过来电话询问时,她还笑笑说,如果时间允许,可以顺便去弗洛伦撒看望一下他。

她去意坚决,其他人也不好再劝。

等几天后苏季上了长途飞行的国际航班,才意识到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旅行。

其实也并不算完全是一个人,孙管家早在当地给她联络好了一个中国方面的接待人员,连酒店什么的也都一并安排妥当。

长达10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后,苏季在当地时间下午到达,机场距离那个海边的小城镇还有一段距离,所以那个接待人员就开车去机场,将她接回酒店。

那是个年纪不算很大的中年人,他告诉苏季自己姓颜,所以苏季就叫他“颜先生”。

颜先生早年应该是个专攻欧洲线路的导游,后来就攒了钱,全家移民到意大利定居。导游是他的老本行,所以他现在也接一些私人导游的活,一来算作休闲,二来也维持生计。

颜先生可能已经做惯了那些富豪的私人导游,他将一切事宜都安排的相当妥当。

苏季下榻的酒店,也坐落在风景最好的海港边缘,推开窗子就能看到碧蓝的海水。

孙管家可能已经对颜先生说过了苏季来这里的目的,所以颜先生没有按照接待普通游客的惯例,给她推荐一些当地的特色美食和特色商店。

而是在把她送到酒店的房间后,就礼貌地问:“您需要我陪您一起去吗?”

苏季笑笑对他摇了摇头:“不用。”

小城本来就不大,她也不希望在这种时候被人打扰。

颜先生也能理解她的想法,只是说了句酒店门外就有一家花店,然后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说自己就住在隔壁房间,有什么需要尽管叫他,就退出去回了房间。

苏季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但她还是将箱子里的行李都拿出来收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