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目光里露出一丝笑意。
我还是忍不住,还是哭。眼泪擦了又流出来。
他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为我擦拭泪水。
5*
连再见也顾不上说,我就仓惶地逃出了病房。病房长廊陆续有人走动,我在门口碰到了一个端着脸盆的女人,我们的目光在这短暂的偶遇里碰到了一起,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吴向程的妻子。
我们擦肩而过,她心平气和的样子让我久久难忘。如果换了我是她,我能如此平静吗?
我一口气疾奔下楼,一直到医院大门才停了下来。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又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平静了一下自己,才接起电话。
一个男人在电话里说,“你用的竟然还是这个号码。”
语气亲昵,像跟我交情深厚。我听不出来这男人是谁,但声音却确实有几熟悉。
我迟疑着问,“你…”
他显然有点不悦,“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我心情也不好。我凭什么就得听出来你是谁?于是没好气地问,“你到底哪位,不说挂了。”
这么一凶,他倒笑起来,然后说,“我是陈良。”
我不由得“啊”了一声。
不怪我一时没听出来他的声音,而是我们,我们已经有七年时间没有任何联系了。七年,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七年,吴向程他都没等到第六个。
陈良有点欣喜,“没想到你的电话号码一直没变。”
我回了他一句,“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
苦短人生13
不换号码并非是因为眷恋过去,而是因为,用着习惯了,又或者,当年,很久远的当年,我也许也是等待过的,他可能会回头找我——不不不,不仅仅是他,还有别的,我所经历的男人们。一直到后来,我都忘了我曾经有过的等待,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回头来找过我。
直到现在。
陈良笑,“有些事情不一定常想起,但永远不会忘记。”
真矫情。
本来应该是一句感动人的话,可是我眼下哪有这种心情。我只纳闷,他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找我?
他接着说,“我刚才在病房楼下看到你了。你是去看吴向程,对吗?”
我这才想起来,他和吴向程曾经一场同事。吴向程出了事,他来看望,总是个礼貌。
我咧了咧嘴,轻笑一声,“真巧。”
他说,“有空喝杯咖啡吗?”
我答道,“没空。”
6*
陈良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对着一地的水渍束手无策。
厨盆的水管突然爆裂,水哗啦啦地流了一下午,我一打开家门,看到的就是一片汪洋!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等回过神来,赶紧关了水闸。想要打电话给物业,看看时间已经傍晚时分,物业早就下班了。
陈良在电话里说,“宝儿,真的把我拒之千里?”
我想了想,笑了,“哪有。我正需要你。”
半小时后,陈良出现在我家门口。他微笑地看着我,说,“宝儿,你变漂亮了。”
咄。谁要听这个。
我把抹布扔给他,“哪,你看着办吧。”
我把他独自扔在家里,自己到商业街逛了一圈,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回家。
家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我乱七八糟的沙发和床都被他重新整理了。
我的脸红了一下。兀自嘴硬,“你变能干了嘛。”
他说,“我很抱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没好好照顾你。”
这个男人。
苦短人生14
我终于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他。
七年不见,他变了。面孔还是那一张,但味道,味道完全不同了。他变得强壮了一点,举手投足完全不是那个小男孩的模样了。对于我的嘲笑,他泰然自若,不急不躁。换了从前,我多说他两句,他必赠还我十句,哪里肯吃一点亏。
突然间我的鼻子就酸酸地起来。
老天早就帮我们安排过一场缘份,是我们自己不珍惜,任它白白溜走。如今他是什么意思,再续前缘?哪里还有旧缘可续,即便是旧情,好像也残存无几。
他熟络地在厨房里忙碌,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直到他叫我,“宝儿,来,吃点面条。你冰箱里就有面条了。”
坐在他对面,两人共着一张餐桌,热腾腾的面条。煮得半生熟的鸡蛋。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镇静了一下,问,“你发的哪门子神经?”
他反问我,“你一直没结婚?”
看样子,还是挺了解我的状况,也许是突击了解了一下吧。突然知道我竟然这么多年来一直一个人,心里一定颇感内疚。旧爱没得到幸福,没找到归宿,男人总以为自己为此得负上一定的责任,这是男人的愚蠢呢还是一种善良的表现?
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他,“这与你无关。”怕他不相信,又强调,“真的。”
他的模样果然不相信。
所以说,这世上,自作多情的不仅仅只是女人。
7*
这面条吃得挺不自在。如果他是别的男人,我也许会觉得舒服一点。但他不是别的男人。他曾经是我的。后来又变成了别人的。
吃完了面条,他开始收拾碗筷。
然后,又开始削水果。
我的冰箱什么时候开始储藏水果的?我觉得惊奇。我只不过离开了一小会,陈良他就把我家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苦短人生15
也许这是他的强项。对于我。他就有这本事。
把我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把我从一个妻子变成一个弃妇。现在呢,是想把我从一个离婚女人变成情人吗?
看样子很像。
我抓着摇控器乱摁,心里觉得挺搞笑。我年轻的时候他不爱我,我眼看着都老了,他要重新来爱我?
我想去算命。听说郊外的青秀山上有座庙,旁边常年晃荡着落魄的算命先生。我也许应该去算算,我今年是不是桃花运频?
陈良说,“你什么时候爱吃起苹果来了?”
我说,“不,不爱吃。”
他有点吃惊,“那你冰箱里尽是苹果?好些都开始烂了。还有啊,鸡蛋也不好搁在冰箱里太久。”
我突然明白过来。不是他。是蔡文良。他爱吃苹果,他经常教导我,别什么都不吃,哪怕咬个苹果也好。
一个人生活总是不太有规律。吃饭也好,睡觉也好。一切都懒洋洋地。尤其是对于吃,我不擅长厨艺,也不耐烦把过多时间消磨在厨房里,实在饿了就胡乱嚼几块饼干,偶尔也会叫外卖。
蔡文良最看不惯我这点。他说,“这样你会老得很快。”
因为还不够老,所以并不害怕吓唬。
呵。我又想起蔡文良。
我突然觉得十分厌烦。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对于陈良,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和他聊点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拿过手机,长摁“8。”
是拨通夏欧的快捷号。
然后,挂断。
不一会,手机便响起来。
夏欧问,“干嘛?”
我装模作样地,“什么?呀,这么严重啊?好好好,那我马上过去。你别急。”
我挂了电话,对陈良说,“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会。”
他很关切的模样,“我送你吧。去哪儿?”
他又让我吃了一惊。原来他竟然开着一辆国产宝马,我对车虽然不太有研究,但总还算识得好坏。车子不算得昂贵,但对我这种人来说,也足够震镊了。
心里颇有点难过。
谁都有变。只有我,仍然在原地踏步。
苦短人生16
8*
我不肯让陈良送我。他也没有坚持。只在临走时对我说,“宝儿,我离婚了。”
车子疾驶着离开,丢下一声意味深长的喇叭声。
我呆了好一会。他离婚了。他也许酝酿许久,就等着一个合适时机,告诉我这么一个事实。
这话太让人浮想连翩了。
看他今天整个的表现,再加上这个颇让人惊讶的收场,分明是在告诉我,我们俩,有望重续前缘。
我应该配合一下的,起码表现一点惊喜和期待来。只可惜我总是不够聪明,该逢场作戏的时候就失去耐心。
我重新给夏欧打电话,“出来出来,我在八0馆。”
八O馆就在我家附近,听说是附近一带最有名的酒吧。我一直都想去,但一直都没去。
夏欧嗞嗞笑,“OK!”
她喜欢我放肆一点,她处处像比我更懂得这人生,无数次用过来人的口气告诫我,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以为我的生活已经足够糜烂,但对于她而言,只觉得我沉闷如修道院女道士,而且还总是一根筋,每次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反省过许多次。我是不是真的非常愚笨。我不懂得左右逢源,我喜欢着一个人,就没心思再去眷顾另外一个人。
夏欧做了总结:死脑筋。
这个在外人看来钓着了一只金龟婿的老女人,其实私底下仍然和前度男友藕断丝连。
我忘了说,她之所以迟迟不结婚,不是因为没男人娶,而是因为她身边男人众多,她挑花了眼。
在我以为她最后一定会和一个最相爱的男人结婚时,她却毅然把自己嫁给了如今的这个老男人。她再一次批评我,“恋爱可以随便谈谈,婚姻却需得慎重。它得为我未来的衣食住行负责。吃不饭穿不暖的爱情,就只能是爱情。还得是有闲心的时候谈的爱情。”
我向她做了保证,就这么持续着把我教育到底,我总会变聪明起来。
要聪明得真正能够把别的东西,置放于爱情之前。
苦短人生17
9*
事实上八0馆比我想像的更漂亮更安静。一点也没有那种我以为所有酒吧都该有的乌烟瘴气。
穿着旗袍的年轻小姐引领着我穿过长长走廊,轻轻推开一扇门,微笑着示意我,就是这里了。
只不过小小一扇门,里边却豁然洞开。
灯光黯淡且暧昧,音乐像汹涌的海浪扑面打来。我站了好一会,眼睛和耳朵才一齐适应过来。四下里打量一会,我找了张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后给夏欧发短信,“我到了。”
在等待夏欧的过程中,我独自一人喝掉了两杯薄荷酒。
是吧台里的酒水小弟向我推荐的。他模样很年轻,有一张异常漂亮的面孔,我看到好几个女人,都咬牙切齿地掐他面孔。是的,美貌和青春总让人恼恨。
他告诉我,这酒由他调配,最多微薰,绝不会醉掉。
为着他的青春和美貌,我乐意听从他。
他的声音又那么好听。
只喝了两杯,我果然就有点小小醉意。我再叫一杯,那漂亮小弟看了我一眼,水杯递过来,却是热的。
他说,“糖开水,喝一杯吧。”
许是那一点点微薰让我胆子变大了,我调笑着问他,“对每个姐姐都这么体贴?”
他笑了,很配合地答我,“你是例外。”
我笑了。
你看。
这么小就这么知情识趣。
我还要再说,夏欧已然来到,她站在身后拍我肩膀,瞥一眼吧台里的小弟,笑意盎然,“我要啤酒。唔,弟弟叫什么?”
小弟笑而不语。转身为夏欧拿酒。
夏欧也不介意,凑到我耳边说,“再漂亮也不过一个小屁孩。我没兴趣,让给你了。”
我瞪她一眼,骂,“滚!”
她两杯啤酒下肚,就疯起来,嘻笑着拉我,“走,跳舞去。”
正是最劲爆的的士高。池子里的人一个个忘我地摇着头晃着脑。舞台上跳上去一个人,舞姿奔放热烈,却又缠绵悱恻,看得人脸红心跳。
苦短人生18
夏欧递杯啤酒给我,“来,为我们不复存在的青春干一杯!”
这理由好充分,我拒绝不了。于是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我甚少喝啤酒,一大杯这么灌下去,连喉咙都辣起来。
夏欧一拉我,低喝一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