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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很安静,窗外已然放晴,有几只小鸟跳在枝头上,吱吱啁啁地叫。

南国的春天,总是来得比较早。

蔡文良轻咳一声,“我叫医生来。”

他慌慌张张地往外走。我看着他的背影,一颗心随着他的脚步声,一步步地,冷下来。再冷下来。最后结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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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并没有试图耍一点小性子。我很安静地在病床上躺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我要求回家。不过是一场感冒,一个人的一生,不知道要感冒多少场,实在无足挂齿。

蔡文良拗不过我,只好载我回家。

我告诉他,我想喝一点酒。我想去八0馆。

他说,“你疯了啊。”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气馁下来,赌气地说,“好好好。反正身体也不是我的。”

当然不是他的。他只是暂时地享有了使用权罢了。

我叫许多啤酒,很冷静地喝,完全没有醉意。蔡文良吸着烟,表情冷冷的。

他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可是他不打算阻止我。他害怕这种阻止会是一种变相的首肯。

我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怜。我还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爱我。但现在看来,他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爱我,至少没有爱到肯给我一场婚姻的地步。

是我天真。

没有哪一刻我如此憎恨自己。我总盼望着我的天真终会有人怜悯体恤。我总不肯死心。以为遇人不淑只不过是运气不好。哪里肯真正确信,一切早有天定。

我跑到台上去跳了很长时间的舞,投入得几乎忘了一切。震耳的音乐声,尖利的欢呼声,我在这些声音里陶醉,伤口变浅了,疼痛变轻了。

一直到午夜我们才离开。

车子驶到小区门口,我示意他停车。

我很认真地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需要一场婚姻。文良,你不能给我。所以,到这里吧。就到这里。”

他很恼怒地看着我,“你没说过你想要的是婚姻!”

我打开车门,很镇定地下车去,“我想要。”我说。“如果以前的我曾让你误以为我不想要,那是我的错,我也许只是在很努力地说服自己,婚姻并不重要。但现在我很确定,我想要的,仍然是一场婚姻。”

他冷笑了,“那一纸婚书有什么用?它能保证爱情的永恒吗?你又不是没拥有过,结果呢?”

我笑了笑,“纵然如此,仍然想要。”

我礼貌地冲他挥挥手,“好了,再见。”

我努力使自己的背影看上去潇洒一点,相信深沉的夜色会成全我。

事实上我刚进电梯就默默地流起泪来。我一边在心里鄙视自己,一边不停地抹泪。它完全失了控,像高速路上失去制动的轿车。

进了家门,我又独自喝了一点酒。今晚真正异常,我的神智太过清醒,怎么也不醉。真讨厌。

手机就搁在桌子上,安静得像坏了。我还是不甘心,幻想着他终会打来电话,恳求我,开门。然后说,好吧,我们结婚。

窗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夜色无边无际。

我上床去睡觉。有点冷。没关系,我再多加一床被子就好。无非是寒冷,总有办法抵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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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蔡文良的消失,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比我更遗憾,“宝儿,你的车又没来。”

我皱着眉叹息,“怎么办?”

大家了然一笑,散掉。

这点本事总还有。把心痛当成一个玩笑。我又干脆利落地换了门锁。我如果稍有犹豫,万劫不复的那个,只能是我。

靳总亲自召见我,“你最近怎么样?”

我说,“你未免太关心我了。”

他白我一眼,“我还真不想关心你。问题是,有人老是向我打听你。成人之美也是一种美德。”

我撑住额头,真心叹息,“我都残花一朵,败柳一枝了。”

靳总正色道,“做女人,永远不要轻贱自己。”

他这么一说,我倒惊讶起来。我反问他,“那你说,该怎么办?”

他说,“回车。另起一行。”

我不置可否。

晚上约了夏欧吃饭,她迟到了快半个小时,我一个人坐在茶餐厅里,百无聊赖,只好猛打她电话。

她一来到就恨我,“谁像你,不用洗衣做饭。最大的消遣就是吃饭喝茶。”

我眨眨眼睛,问她,“离婚了吗?”

她坐下来叫奶茶,答我,“没有。”

我瞥她一眼,“回心转意了?”

她说,“他去广州了。”她像是很渴,一口气喝掉半杯奶茶,“陈良在广州弄了个办事处。把他派过去了。”她抬起头来看我,眼神里有点迷茫,“他一走,突然间,那种膨湃的激情一下子就变平淡了。他工作很忙,一开始电话还是比较频繁,但渐渐地,就少了。电话接通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些甜言蜜语,从前也早就说腻了听腻了。”她轻轻叹息一声,“等等再说吧。”

我说,“照我说算了吧。就跟老鬼好好过日子。别折腾了。”

她说,“说吧,找我倾诉什么烦恼?”

我说,“没有。”

她点点头,“太可怜了。这把年纪了竟然连烦恼都没有。对了,你给个卡号我,我把那两万块打你卡上。”

她站起身来,“我去下洗手间,最近肚子总有点不舒服。”

我又叫杯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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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响起来,是夏欧,我好笑,洗手间里打什么电话,刚接起来喂了一声,她声线微弱,“宝儿,快来!”

我疾步冲到洗手间,她已经跌坐在地上,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

我的心突突跳,赶紧出门招呼,“麻烦您,帮个忙。”

等不及拨打120,直接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夏欧被推进了急诊室,我这才想起来给老鬼打电话。

老鬼来得比我想像的快,幸好夏欧并无大碍,医生说,她有点早孕流产先兆,得留院保胎——如果想要这个孩子的话。

老鬼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一迭声说,“要要要。”

夏欧躺在病床上,脸上的表情也喜不自胜,我心里却七上八下,等老鬼出门去办住院手续,我忍不住偷偷问,“这孩子是谁的?”

夏欧答得倒坦然,“老鬼的。”

“你怎么那么肯定。”我不以为然。

她白我一眼,说,“我和江恙没你想像的那么疯狂。上次大姨妈来之后,一直跟江恙没有单独相处过。”

我松口气,“我也是为你好。”

她轻叹一声,“我知道。”

她后怕地看着我,“其实一听说我有了孩子,我第一反应就是,好险,好险这孩子是老鬼的。”

我说,“这下还离婚不?”

她轻轻抚摸肚子,“你说呢?”

我们俩相视一笑。

我暗地里只为她感到庆幸。我们都知道爱情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些光芒燃尽了,剩下的仍然不过一片漆黑。

老鬼匆匆跑进来,抓着夏欧的手,喜不自禁,“咱们有孩子了。咱们有孩子了。小欧,从此后,这个家你说了算。”

夏欧撒起娇来,“从此后,不许对我大声嚷嚷,我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我不高兴,你得哄着…”

老鬼频频点头,“好好好,听你的,你说怎么就怎么!”

我抱着双臂站在他们身后,忍不住也默默地笑。从这一刻,这个女人算是修成正果了。从今往后,她会是个恪尽职守的妻子,以及母亲。那些风花雪月,谈笑起来,不过是上一季曾经盛开的花。

我独自一人离开医院,时间还早,信步走进超市里闲逛。

看中一个昂贵的布娃娃,几乎一米高大,手感很好。我毫不犹豫地把它自货架上拿下来。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既惊且喜地叫,“周宝儿?”

回过头来,竟然是沈嘉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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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他执意要为我付钱。我推辞一番,还是由得他去了。

他很高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他很耐心地陪着我,在超市里逛了又逛,买了一堆零食,一箱快餐面。

他又坚持要送我回家。

但并没有伺机提出来,明天,或者以后,吃饭或者喝茶。我为此深深感激。呵,谁肯送我一点余地,我就禁不住当他是好人。

我抱着布娃娃睡觉。怀里多了一个东西,真的感觉温暖许多。我睡得还好。半夜里,听到有人重重捶门,我从梦里惊醒。

我知道是他。

我下床来,披件外套,踱到阳台的躺椅,缓缓躺下,然后,安静地燃支烟。

他这招,玩过太多次,不奏效了。无论什么事情,经历多次,总不得自觉地便生出免疫力。他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明明给不了我,他还偏偏妄想着,继续装傻,继续白白享用我的身体,我的感情。

但是他没完没了。

我听到邻居开门出来狂吼,“神经病啊,敲什么敲!”

他狂吼回去,“老子爱敲,关你屁事!”

邻居便偃旗息鼓了。

他也安静下来。

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再也睡不着,一直吸烟到天明。

天亮了,我洗个澡,化一点妆,精神奕奕地出门去。

刚打开门,有个蜷曲着的人影缓缓倒向门边。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希望尽量不要把他惊醒。然后,我抬起脚,越过他,走进电梯,像过去的每一天清晨,轻轻摁下数字1。

一整天我喝咖啡度日,并不觉得疲惫。

晚上下班,不想回家。

独自去八0馆。喝光三大杯啤酒。漂亮的调酒小弟又出现了,我坐在吧台前一边看他调酒一边听他讲笑话。

故事是这样的,信徒对上帝说,“万能的上帝啊,一万年对您来说是多长呢?”

上帝:“我眨一下眼的功夫。”

信徒:“那么10亿元钱呢?”

上帝:“不过是我的一根头发而已。”

信徒:“哦,慈悲的上帝啊,那就请您给我一根头发吧。”

上帝:“没问题,等我眨一下眼之后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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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得肚子疼,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一闪闪地发着光,警告我,“姐姐,请注意,我也是个男人。”

我好笑。

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还真想尝试一下,随随便便地处置一下自己的身体,会不会有畅快的感觉。可是,我实在太不争气,我的手指抚过调酒小弟的面孔时,我想起的是蔡文良紧抿的唇,似笑非笑的样子。

熬到深夜,还是回了家。

他就坐在我家门口,抱着双膝,冷冷地看着我。

我斜睨着他,“当心,我会报警。是不是没看过女人翻脸?唔,我可以提醒你一下,女人翻起脸来,比男人更狠。”

我的手机响起来,来自母亲。

我的心一下子紧绷起来。我的母亲,从来就很少打我电话,这么深更半夜的,她干嘛找我?

我接起电话来,那头却是父亲,“宝儿,你妈她突然晕倒了…”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响,没等他说完,我直接关了手机,冲进电梯。蔡文良动作比我更敏捷,抢在我前头,摁下关门键。

我不想跟他吵架,我心里乱成一团糟。

下了楼,他握了一下我的手,“等我一下,我去开车来。”大约怕我不等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说,“事情紧急,别跟我玩骨气这种没意义的事。”

他还真了解我。知道我想跟他撇清一切。

我冷静下来,知道这时候没有他的帮助,万万没法回到小城去。

他很快把车子开过来,我一上车,就瞌上了眼睛,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睡得着,但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梦到了母亲。

她坐在画架前发呆的样子,坐在小杂货店里微微笑的样子,坐在沙上发对着电视睡着了的样子…

我的心疼得厉害,因为怨怼她对我从来的冷淡,我也从来没能好好对待过她。

车子一停下来,我立刻就醒了。

这才惊觉,蔡文良的外套罩在了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