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气,他对上那双有些委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在意。”

关于没有人会在意那篇年终总结的自我嘲笑,陈烁语速缓慢、字句清晰地说:“那是你在受到严厉批评的情况下,非但没有怨恨我,反而难得地自我反省、并且经过不懈努力之后才有的成果。余田田,如果这样的话你都认为它只是一篇很普通的年终总结,那你就辜负了你的努力,也辜负了我的批评。”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陈烁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你说过你的父母在人情世故上像是孩子,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也因此你过早地变得市侩,变得懂事。可是懂事不代表软弱,也不代表要屈服于权势。”

因为有的人,同样过早地脱离了父母的关怀与指导,却和她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方向走下去。

她软弱。

他强硬。

她随波逐流。

他我行我素。

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发动汽车以前,不徐不疾地说:“余田田,属于你的东西,你就要想办法把它争取到手。旁人抢了是旁人的事,你该怎么做,别问人情世故,问你的心。”

说完这番话,他转过头去,目不斜视地把车开走了,留给余田田的只是一个很快消失在夜幕里的影子。

寒风仍然呼呼地刮着,小区里的行人几乎清一色地搓着手往家里赶。

夜深了,降温了,谁还呆在外面吹冷风,那不是傻子吗?

可是余田田就是这么个傻子。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说不出话来,也挪不动步伐。

她反反复复回想着陈烁的那番话,心里忽上忽下,不知该大彻大悟,还是坚持初衷。

她只能看着陈烁消失的方向,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那个刚刚远去的人好像和印象里的陈医生不太一样了,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说不上来,可心头却好似被人无端拨动了琴弦,余音不止。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余田田回到家以后,正呆呆地往自己房间走时,就被陆慧敏叫住了。

“你这几天怎么神神叨叨的?”陆慧敏取下耳机,不客气地瞪着她,然后很快走到客厅里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沙发上,“坦白从宽,抗拒挨打。我时间有限,队友还在等我力挽狂澜,给你三分钟自由陈述时间,不然我们肯定就要团灭了。”

她煞有介事地低头看了眼手表,“超过一分钟给我充一百块点券。”

余田田一脸黑线,“去去去,打你的游戏去,你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陆慧敏双手环抱胸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该说的多了,你随意交代交代。比如你进门的时候为什么一脸‘我是白痴’的表情,比如刚才是谁开车把你送到了楼下,再比如你为什么瞒着我在外面有了男人。”

余田田:“!”

陆慧敏看见她坐陈烁的车回来了?

她刚想说那是陈烁,但转念一想,如果真的坦白从宽,依陆慧敏的性子怕是会联想力爆棚,到时候解都解释不清。

她反应很快,几乎是念头一转就马上回答说:“那是我在u步上叫的车。”

陆慧敏温柔地点点头,“哦,u步司机啊?”

余田田镇定自若地点头,“对,u步司机。”

下一秒,陆慧敏脸一板,伸手就去揪她耳朵,“我怎么不知道陈医生什么时候缺钱缺到这种地步,居然跑去u步当司机了?余田田你说谎都不打草稿的吗?”

余田田一边躲她一边嗷嗷叫:“那你呢?你明明知道那是陈医生的车,还跟我装什么装啊?你不也是个骗子?”

“我这是看你是否坦承、老不老实,你懂个屁!”陆慧敏嗓门很大。

“我这是避免你脑洞大开、胡思乱想,你才懂个屁!”余田田嗓门比她还大。

两人这么闹一通,陆慧敏一看时间,呀,三分钟过了!赶紧急急忙忙地跑到电脑前,哪知道她才刚戴上耳机,屏幕上已然出现团灭二字。

她恨恨地回头瞪着余田田,“都是你害的!”

余田田欢乐地朝她摆摆手,“别别别,我就不居功了,你这分明是自作孽!”

一步三蹦哒地回房间时,她听见陆慧敏咬牙切齿地说:“在家这么能掰,你怎么不在外面也一样凶悍啊?就会跟我耍嘴皮子!年终总结被人抢了的时候,你怎么就蔫了啊?怎么没见你也去凶护士长啊?”

痛处被狠狠戳中,余田田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她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良久,心里很烦躁。

那是她半个月来每天加班,脑细胞都死了好几万个才换来的成果,结果就这么被人毫不费力地摘取了,怎么可能不生气?

可生气归生气,她知道自己得罪不起张佳慧。

就当吃个哑巴亏,难道这样也有错吗?

她侧过头去,一眼看见了台灯上挂着的那只小木鱼——那还是邵兵在医学研讨会上送给她的。

一直没扔并不是念旧情,而是懒,顺便用它提醒自己,今后要仔仔细细把人看清楚,不要稀里糊涂又被人骗了。

余田田长叹一口气,把脸埋在被子里。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怎么继邵兵之后,她又重蹈覆辙了呢?

***

那天以前,余田田每周都会碰见陈烁很多次,食堂也好,电梯也好,医院大门口也好,甚至公交车站,他们总是能很巧地相遇在各种场合,连她都觉得运气果真是个玄妙的东西。

但那天以后,余田田足足有一个星期都没有再碰见过陈烁,她开始感叹运气原来也不过如此。

她忐忑不安地想着,陈医生肯定是觉得她软弱、任人欺负,所以连看都不想再看见她了。

心情烦躁之际,又恰好看见这几天张佳慧换了一只名牌手提包,每天神气地拎着它上班下班。

余田田的怒火值直线上升。

装逼好歹也要装到底,你装到一半忽然就不装了,这让她怎么把对手戏演下去?

星期三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听小白说护士长的老公好像搞定了一个大case,所以她最近春风得意的。

“虽然是听人说的,但应该是真的。你瞧,这个星期她换了新包,衣服也每天都不重样,以前也没见她穿过,估计都是老公给新买的。”

余田田绷着脸没说话,饭都吃不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蠢,真蠢,作为一个背美特色邦威背包的穷人居然会想要施舍提奢侈品手袋的富人!

偏偏午餐以后几个小护士一起走进电梯,门刚要合拢时,有只手忽然伸进来又把电梯硬生生地打开了。

那只手每个指甲盖上还涂着银色的指甲油,水钻blingbling闪瞎人眼,保养得赏心悦目。

什么叫做狭路相逢?

眼,前,这,就,是!

余田田抬头一看,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张佳慧。

她拎着一盒必胜客的披萨外卖,踩着黑色漆皮高跟长靴跟走了进来,身上的皮草大衣毛茸茸的,里里外外透着贵气。

但有时候贵气和俗气其实是齐头并进的。

看见张佳慧,几个护士都主动打招呼,笑着叫了一声护士长。

小白说:“护士长你没去食堂吃饭啊,还点了披萨?”

张佳慧似乎完全忘记了年终总结那件事,即使看见余田田在场,也仍然微微一笑,说:“最近想吃点好的,食堂的饭菜不大好吃,就任性了点,不委屈自己了。”

余田田心里十分堵。

另一个护士打趣说:“护士长出去拿个外卖而已,还把衣服都换了呀?”

张佳慧又笑了,撩了撩耳边的头发,语气轻快又很坦诚地说:“老公给我新买的衣服,第一次穿,难免想嘚瑟嘚瑟,你们就别笑我啦!”

她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衣,眼神很是愉悦。

余田田肺都要气炸了,所有的怒火都往脑门儿冲。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呢?之前说自己养家糊口不容易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的啊!?那种楚楚可怜的眼神呢?那种对不起孩子的愧疚语气呢?

还有,她这么炫耀的时候,真的权当自己是空气吗?

余田田几乎是立马粗声粗气地冒出一句:“护士长你这衣服真好看,让我一看见就想起了一句特别有名的广告词。”

张佳慧的笑容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就继续春风得意地说:“什么广告词呀?”

余田田的语气铿锵有力:“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电梯里瞬间岑寂了片刻。

小白偷偷拉了拉余田田的衣角,咳嗽两声,对张佳慧笑呵呵地说:“护士长你别理小鱼,她今天中午吃得有点多——”

“哪里多了?我今天明明一口都吃不下。”余田田立马截断了她的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张佳慧,“我不像护士长那么有钱,开开心心地穿着皮草去拿必胜客的外卖,毕竟食堂的饭菜入不了口,我这种吃食堂的人,哪里来什么好胃口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想替她蒙混过关的小白。

张佳慧的表情有几分尴尬,但更多的是阴沉。

电梯门就在这时候开了,她也不说话,踩着高跟哒哒地走了。光看背影还以为是只骄傲的孔雀,鼻孔都快要朝天了。

余田田是真的再也坐不住了,不顾小白忧心忡忡地在后面深情呼唤她,只健步如飞地跟在了张佳慧的身后。

昨晚她跟陈烁说的那一切都好像变成了打脸的话,她以为自己有足够好的涵养可以容忍张佳慧的谎言,可是说谎的人居然一点也不心虚,大摇大摆地展示着自己的富裕。

她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这一次是真的沉不住气了。

又或许,其实陈烁那句“别问人情世故,问你的心”才是最大的原因?

但余田田已然无暇顾及。

那头的张佳慧才刚刚走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打开空调,脱下皮草大衣,就听见了叩门声。

嘴里的那句“请进”说到一半,门外的人已经自作主张推门而入。

她抬头一看……来者正是余田田。

办公桌后的女人不徐不疾地脱下了皮草大衣,重新换上了白大褂,一边坐下来打开披萨盒,一边弯起嘴角客客气气地问:“哦,是余护士啊,找我有事吗?”

她画着最精致的妆容,唇边是最礼貌的笑意。

一丝半毫也看不出愧疚与不好意思。

余田田看着她,慢慢地眯起眼来,问了一句:“护士长心情不错啊?”

“还行。”张佳慧仍然在笑。

那抹笑容在余田田眼里真是刺眼到讽刺的地步。

她的拳头在空空荡荡的衣袖里握紧了,几秒种后,她抬头直视张佳慧,说:“既然护士长你心情这么好,老公最近又赚了大钱,那不如就请你把我的年终总结还给我,把我该得的一切也还给我吧……反正看样子你也不需要了,毕竟那些跟你现在拥有的东西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气氛凝滞了一刹那。

但也只是一刹那。

片刻后,张佳慧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什么年终总结?什么还给你?余护士,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余田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她在原地愣了足足几秒钟,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张佳慧慢悠悠地打开那盒披萨,十指纤纤,指甲精致。

她还伸手去摆弄了一下其中一块,然后抬头笑着问余田田:“余护士,我一个人也吃不下这么多披萨,你还饿吗?饿的话,要不要尝尝?”

余田田捏紧了手心。

张佳慧还在笑,一边笑一边用那种不紧不慢、颇有优越感的语调说:“这是必胜客这一季新推出的品种,余护士你想必还没吃过,别客气,来,尝尝看。”

一字一句都饱含笑意,却又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余田田知道自己在她眼里就是个穷得响叮当的小护士,拿着微薄的工资,过着节俭的日子。

虽然自己确实没她这个护士长有钱,但她的态度实在嚣张,嚣张到素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余田田这次也真真正正地想要动手打人了。

当然,余田田不仅这么想,也真的这么做了。

不过是上前几大步然后再伸手一掀的功夫而已,余田田将那盒披萨重重掀翻了,张佳慧躲闪不及,被盒子里切得整整齐齐还在冒热气的披萨扑了一身。

她尖叫一声,迅速撑着扶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低头看着一身白色的毛衣裙被油腻腻的污渍染得面目全非,表情都快扭曲了。

“你是不是有病啊?!”她铁青着脸抬头对余田田尖声吼道,“余田田你脑子进水了吗?你干什么你!”

“干一件我早该做,但是没胆子做的事。”余田田面无表情地说,然后从桌上抓过那几块披萨,用力地朝张佳慧的脸上扔了过去。

然后她转身就走,不顾张佳慧在后面大喊着要让她在医院呆不下去之类的话。

她知道张佳慧怎么想的,当初贴出公告来的时候她没有吭声,没有告诉任何人那篇年终总结其实是她写的。如今过去整整半个月了,她才忽然冒出来说张佳慧抢了她的劳动成果,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