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她是路人甲,她也不会信。

张佳慧转眼间已经冲到了办公室门口,气得不顾一切地对余田田的背影吼道:“余田田,你要是不想干了你趁早说!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你他/妈还要不要点脸了?”

这已经是撕破脸的趋势了。

正值午休时间,护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有的趴在护士站的台子上打盹儿,有的仍在忙碌。

但张佳慧这么一闹,所有人都把目光投过来了。

余田田脚步一顿,慢慢地转过身去看着她,“我不要脸?”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让你分不清黑白,因为总有一些人黑白不分,却用自己的方式也同样混淆着别人的视线。

走廊上的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

看着张佳慧白色毛衣上显眼的油渍,与余田田慢慢转过头去的那个背影。

余田田笑了,看着张佳慧冷冷地说:“有你这么个不要脸的领导,这工作我还真是不想干了。”

她从头发上一把扯下护士帽,也不管那几颗钢卡脱离发丝时究竟带下了多少根头发才会引起头皮的一阵痛楚,只是将那只帽子毫不犹豫地扔在地上。

“这辈子有幸遇见你真是天大的福气,要不然我也见识不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你这么卑鄙无耻自私自利的小人。张佳慧,人在做,天在看。我等着看你会有什么好下场。”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间蹦出来的。

余田田以胜利者的姿态转身走了,脑子里最后那根弦绷得太紧太紧,以至于她根本听不清张佳慧在身后大喊大叫了什么。

她只是告诉自己,离这个人远一点。

再不走的话,她真的没法克制住自己扑上去大打一架的冲动。

***

离开的姿态虽然是胜利者的姿态,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只是个失败者。

一踏进电梯,余田田就哭了。

她害怕这么狼狈的样子会在踏出电梯后被一楼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乃至病患看到,所以泪眼朦胧地按下了顶楼。

这一刻,很多的念头在脑子里交织而过。

和张佳慧发生冲突后悔吗?当初那么圣母地没有揭露她后悔吗?既然当初忍了一时,如今却又忍不了了,后悔吗?

都没有。

她唯一后悔的,是那顶一气之下被她扔在地上的护士帽。

她踏出电梯,跑到了寒风呼啸的顶楼,十二层的天台在严冬凛冽下成为了无人的荒野。

被眼泪浸湿的面庞又被冷风吹痛,她却还是不断地掉眼泪。

哭什么,余田田?她问自己。

从小到大最清楚的事情,莫过于哭是弱者的表现,是走投无路的选择。但凡有一点骨气,都该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因为你哭了,事情也不见得会有转机,为什么不把哭的精力拿去做点有用的事?

但她阻止不了眼泪。

她哭得伤心极了,撑在天台的水泥栏杆上,只觉得天大地大她却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正在悲痛与迷茫中挣扎徘徊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谁的声音。

“余田田?”

她泪眼婆娑地转过头去,竟然看见天台的门口站着一个人,白大褂鲜明耀眼,被呼啸的风吹得鼓鼓囊囊,像是一只乘风欲飞的白鹤。

***

陈烁是在办公室吃饭时,听说余田田和张佳慧起冲突的事的。

上午的手术又迟了些,等他走出手术室时,食堂已经没什么吃的了。他不太开心地从柜子里拿了桶方便面出来,刚刚泡好,还没来得及吃第二口,就看见儿科那个经常和余田田一起吃饭的姓白的护士从办公室门口飞快地跑过。

接着他听见她气喘吁吁又很焦急的声音:“陆慧敏,不好了,小鱼和护士长大吵一架,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有没有来找过你?”

陈烁手一顿,热气腾腾的面条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他顾不得自己已经饥肠辘辘,当即放下了筷子走出办公室,问小白:“余田田跟护士长吵架了?”

小白急得不行,“是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从食堂吃完饭回来都好好的,在电梯里碰见护士长买了必胜客的外卖回来,小鱼忽然就开始句句话针对护士长。后来到了四楼,她就冲进了护士长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护士长满身都是披萨的油——”

“她人呢?”陈烁打断了小白。

“不知道,她把护士帽摘了就跑了,我们刚才下楼去找她,没看见人。我以为她回来找陆慧敏,毕竟她俩住在一起……”

没等小白把话说完,陈烁已经转身走了。

他嘴唇紧抿,眉头也像是上了锁一样,眼神阴沉沉的。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余田田,这是该跟人吵架起正面冲突的时候吗?!

吵了有用?

吵了年终总结就回来了?

那个女人脑子里都装的些什么啊?豆腐渣吗,还是柠檬烤小鸡腿?

愚蠢!

陈烁冲进电梯,想下楼去找到余田田,可是手指刚要触到一楼的按键时,又停了下来,最终移到了十二这个数字上。

他本来是很生气,本来想要一见面就狠狠地骂余田田一顿,骂她不长脑子冲动行事。

可是站在电梯里的短短几十秒里,他忽然想到了当初的那一幕。

当时他和余田田从天台下来时,就是这样站在电梯里的。她忽然侧过头来看着他,说她从小到大父母都忙于工作,没有带她外出旅游过。

“我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一场真正的大雪,可惜南方没有雪,父母也太忙,没有满足过我这个愿望。”那时候余田田的声音很轻,眼睛也轻轻地眨了眨,“所以虽然我很想把那份属于我的报告要回来,但因为那是两个孩子的愿望,我想帮他们实现它。我希望他们弥补我的遗憾,去看一场真正的大雪,在南方也能看见的大雪。”

她还弯起嘴角,在踏出电梯时跟他挥挥手,说明年会还他一份优秀年终总结,不辜负他的批评教育。

那时候她笑得像只小动物,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那是陈烁第一次知道,原来善良是一种会发光的宝石,当你亲眼目睹它的美丽时,会挪不开眼睛。

再想到带她识破张佳慧真面目的那个夜里,她站在公园里妄自菲薄的迷茫眼神,陈烁觉得心里绷得很紧很紧,完全放松不下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善良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

电梯停在了十二楼。

当他踏上天台,看见那个趴在栏杆上一颤一颤的肩膀时,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人,个头小,心愿小,整个人都很渺小。

风吹起她的头发,吹起她的白色护士袍,像是快要把她整个人都吹上天去。他竟然隐隐开始担心,她这么瘦这么小,会不会被风刮跑?

他慢慢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余田田。

那个女人像是受惊了一样,下意识地转过头来望着他,脸上不出所料是乱七八糟的泪痕。

他的心脏猛地紧缩,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就好像有人把他的心脏紧紧拽在了拳头里,很闷,呼吸不过来。

他不会安慰人,也没有安慰过人,所以在他抬腿朝余田田走过去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说:“哭,哭什么哭?你怎么不想想你哭的时候说不定有人正在笑?”

他离她更近了些,看清了她眼底氤氲成一片的热泪,也看清了她被风吹得红通通的脸。

真狼狈。

难看死了。

他脸色很难看,十分不情愿地摸出自己的手帕,一方干干净净的墨蓝色格子手帕,“喏,用完洗干净还给我,挺贵的,别人送我的生日礼物呢。”

说完他还加了一句:“我不是关心你,我是看你哭的样子实在太丑,真的看不下去。所以你也不用太感谢我,感谢你这乱七八糟的哭相就好。”

“!”

余田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不想哭了,她问自己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答案是把眼泪鼻涕都擦在手帕上,然后扔他脸上恶心死他!

第11章

第十一章

这个周五没有什么准对象,也没有什么空中花园大餐了。

余田田拿不出所谓的邵医生来糊弄姑姑,索性不接电话,下班以后抱着一摞专业书籍去了图书馆。

医科书在四楼,她抱着一摞书踏进四楼大厅时,最顶上的那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惊动了这层为数不多的人。

她弯下腰去捡书,没看见第二排书架尽头有人闻声看过来,看清她的脸时,似乎顿了顿。

管理员大妈认出了余田田,笑着打招呼:“这么快又看完这么多书啦?”

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她明明个子小小的,却连续半个月每周都来借阅专业书,抱着重重的一摞书也不嫌累。

余田田不好意思地笑,“都看完了,就是不知道记不记得住。”

“现在可不容易看到你这么刻苦的孩子啦!”大妈一边帮她扫书码,一边夸她。

余田田可不好意思应承下这夸奖,讪讪地解释说:“我护理技术不好,只能多看点书弥补一下了。”

还了书,她很快走向了儿科护理那排书架,挑挑拣拣地又开始寻找新一轮的任务。

她所在的书架靠近落地窗,落日的余晖一缕一缕射进来,笼在她身上、脚下,汇成一片流淌的橘红色光影。

陈烁就站在不远处的外科书架后面,此刻眼神微眯,看着她踮起脚尖努力去够头顶的书。

她试了一次又一次,第四次的时候,她身后的一个年轻男人看不过去了,抬手帮她取下了那本书。

她又是惊喜又是不好意思,赶紧接过书脸红红地道谢,弯起嘴角的时候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尖尖的,竟然有几分可爱。

陈烁顿住了刚迈开没几步的脚,手心有些痒痒的。

然而他很快就不高兴了,因为那个女人对待一个替她拿本书的人都能笑得这么好看,凭什么他帮了她那么大的忙,她居然还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

余田田抱着一摞书在一张空桌前坐了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一支笔、一个笔记本,一边看书一边认真地记笔记。

她并不知道她十分讨厌的那个陈医生也在图书馆里,并且还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落日都快消失了,余田田终于收起书本准备离开。因为书籍太重,背包装不下,她抱着一大摞书很是辛苦地往外走。

图书馆离公交车站有一段距离,她呼哧呼哧地抱着书在赶路,肚子饿得咕咕叫。

陈烁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开着车跟在她后面像只蜗牛一样慢吞吞的,脑子里一直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上前载她一程。

你看她那么娇娇小小一个人,还抱着那么重一摞书,载她当然是出于人道主义。

可是他昨天不是才说过不再帮她的吗?

陈烁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想不开,她爱抱书就让她抱,他可别干出傻事给她话柄逼他自行截肢。

可是都到了路口准备调头了,他又鬼使神差地侧过头去看了一眼,

那个小身板儿真的有那么大劲抱那么多书吗?

你看看她,腰都挺不直了……

于是余田田正挪出手稳了稳最顶上的那本书时,一辆眼熟的黑色汽车停在了身旁。

陈烁放下窗户,臭着脸对她说:“上车!”

余田田刚想问上车干什么,他就用更加难看的表情凶巴巴地吼她:“大爷我载你绝对是出于人道主义,看在同行一场的份上不忍心让你给书压死。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敢说出让我自行截肢这种话来,我绝对开车碾死你!”

余田田一头雾水:我说了什么……吗?

她这不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吗?

陈烁看她傻愣愣的样子,脸色稍微好看了点,又见她挪不出手来,便替她开了车门,“一次性借那么多书,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吗?上来,顺路送你回家。”

余田田站着没动,眉头深锁,像是在思忖到底要不要赴鸿门宴一样。

陈烁又垮下脸去,“干什么干什么?主动送你回家你还想清高给我看?你上不上来啊,不上来我可走了啊。我告诉你,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这里的公交半小时才来一趟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一个人嘀嘀咕咕的没个完,余田田忽然很想笑。自大昨天那事以后,看他也没那么招人厌了,她抿了抿嘴角,坐上了车。

陈烁的话音戛然而止。

余田田也假意绷起脸来,“陈医生你开不开车啊?不是要送我回家吗?别我一上车你跟我说你是逗我玩儿的,让我再滚下去,你要真这么欠扁我可真的会拿书砸死你的哦!”

她本来也就是开个玩笑,开着开着忽然发现这可能不是玩笑!

陈烁那么贱,这种事情他说不定真干的出来!

这么一想,她骤然间警惕起来,抬头十分谨慎地看着陈烁。

陈烁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油门一踩,瞥她一眼:“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二楼外科的那个小肚鸡肠人。”余田田很诚实。

陈烁差点没被气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