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巴不得飞速逃离这令我尴尬恐慌的境地,然而为了不落人话柄,我还是假意地冲柳碧寒和云悠远行了个礼,道:“多谢主子关心,多谢云堡主关心!”为的是要别人以为这两个人不过是在众人面前展现一下当主子当客人的慈爱之心罢了。

之后我便乘了云悠远来时的小筏划上岸去,一路狂奔向北院,脱下湿衣服,擦干身子,换上一身干衣,一头扎在了床上呼呼喘粗气。

太诡异了,太无语了,太不真实了,今天过得简直就像在梦中。云悠远怎么会同陈万发合作上了呢?他怎么肯只身到柳府来呢?他怎么这么早就暴露行迹了呢?

我这一走,云悠远同柳碧寒这两个人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吧?…不会的不会的,他们俩都是聪明人,不会在这种场合当着那么多人说什么敏感的话题,否则岂不是白白被人看了笑话去?再说了,既然打定主意这两个人跟我再也不相干,就算他们闹下大天来,又同我有何关系?!

现在要好好琢磨琢磨的是云大狐狸的用意。跟陈万发合作其实也好解释,路通运输行是做客运与货运生意的,其规模不亚于云柳两家,每年陈家都要更换一大批磨损或坏掉的马车和船只,这对于云柳两家来说不可不谓是一个大客户。云悠远之所以会同陈万发合作,一个原因就是想削减柳碧寒的生意范围,把他的客户拉为自己的客户,这在现代的同行商战中是屡见不鲜的招术。

但是云悠远明知陈万发将他请到柳碧寒做东的商会上是想利用他们二者的斗争从中渔利,为何还会答应前来赴会呢?难道是出于男人的自尊不肯畏缩?还有,他在塞北一直在暗处布署和行动,令柳碧寒防不胜防,为什么这么早就暴露身份了呢?…

算了,狐狸的心思我一个当人的怎么好猜得出来,管他的,反正以旧换新马上就要结束,后面怎么经营就是他云木阁自己的事了,与我无关。我只管闷头在柳府里待够剩下的半个月,然后就拍屁股走人!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一只大手覆在我的额头上,睁开眼看时,见是柳碧寒坐在我的床边,正静静地望着我。

“散席了?”我噌地坐起身。

“散了。”柳碧寒的目光落在我的肩上,“伤处可疼?”

“不疼,没事儿。”我想下床,被柳碧寒拦住。

“睡罢,都收拾完毕了。”柳碧寒知道我还操心着宴会场的事儿,先一步道。

“哦。”我坐回身,瞄了他一眼,“你也回房休息吧,我没事儿。”

“我看着你入睡。”柳碧寒大手一伸,用食指外沿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放心,不会打扰你。”

我笑了一声,道:“拜托,你看着我我怎么能睡得着啊?又不是猪,雷打不动的。你也去睡吧,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办呢。”

“好,”柳碧寒立起身,帮我抻开团在脚下的薄被子盖在我身上,道:“刚浸了凉水,晚上盖着些,别着凉。”

“哦了哦了,快走吧。”我挥手轰他,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两个的角色互换了,以前他处于强势一方,凡事都是我在唯唯喏喏,现在反而换我成了掌控气势的一方,他倒变得好脾气地听起话来——难道这就是恋爱中的男人的表现?

柳碧寒替我吹熄了桌上烛台,转身行至门前,忽然转过身来望着我,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便问他:“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柳碧寒沉默了半晌,方才慢慢地道:“云悠远,你以前可认得他?”

终于还是被他发觉了,这个聪明敏感的柳碧寒。

即使编个谎话给他,他也是不会相信的。可要说实话么?…不知道我会以哪种方式在他手中悲惨的死去…

“认识。”我还是决定如实作答。

柳碧寒半晌没有说话,最终低声道:“睡罢。”之后关门离去了。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迎接我的又是柳碧寒的脸。

“老天,我是不是该把我的门上加把锁?这房间的门连个门拴都没有,做你的下人也太没有隐私权了!”我一骨碌跳起来站在床上瞪着他。

“洗漱,我带你去看一些东西。”柳碧寒好像并没有受昨夜的影响,好整以暇地往桌旁一坐等着我。

“看什么东西?”我好奇地边穿鞋边问他。

“去了便知道。”柳碧寒一直望着我的眸子里有着无限暖意。

故意无视他的亲昵,我洗脸刷牙梳头一通忙活,最后整整衣服,道:“OK,走吧!”

跟着柳碧寒出得房间,一路往东大院而去,路上仍有丫环家丁们在忙着打扫昨晚的残局,行至含春湖的时候,湖面的垃圾已经清理干净,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仿佛昨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看着这些光,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便问柳碧寒道:“你们塞北有没有什么比较知名的算命先生或是占卜师之类的人?”

“做什么?”柳碧寒放慢步子和我并排走。

“还能做什么,算命呗!”我白他一眼,往前跳了两步,走到了他的前面。

“你相信这些?”柳碧寒有些好笑地问。

“以前不信,现在信了。”我严肃地道。

“我没有听说过什么出名的算命先生或占卜师。”柳碧寒道,“不过,我想中原应该会有。”

“哦。”看来这事也只有等到回中原的时候再细细打听了。

柳碧寒带着我一直来到议事厅,议事厅里空无一人,想必在我还睡觉的时候他们的会议就已经开完了。“让我看什么?湖水?”我问。

柳碧寒一指我身侧,道:“这些。”

我扭脸看去,但见身旁摆了一套桌椅,椅子是用树桩加工成的,保持着树桩的样子,用几根粗粗的树枝子做成椅背钉在上面,十分古朴自然。桌子却是精细加工过的,乍一看同普通的桌子没有什么两样,柳碧寒上前扣住桌面两侧的某个机括,啪地一声,那桌子就应声分为了两半,一下子由一张方桌变为了两张长方形的几案。这还不算完,桌子腿上也有机括,只要扳动它,桌腿就可以任意升高降低调节高度。

我惊讶地望着柳碧寒,听他道:“这套桌椅是我们马上要推出的新品,完全都是受你的启发制作出来的。这种树桩椅子外型返古,一旦推上市面想必会十分受欢迎。每年林场因砍筏树木而留下的树桩、树枝何止上万,以往这些废料就在原地扔着,派不上什么用场,现在它们被利用起来,非但成本极低,变废为宝,而且制作简单,即使卖到十文钱一把,仍然有利润。这张桌子也是通过你这次组合、拆卸树桌的方式想出来的新型桌子,你刚才看到的只是它的拆卸功能,在它桌面的四周边缘有两边是凹槽,有两边是凸起,”说着指给我看那些凹槽和凸起,“利用这些还可以把几张同样的桌子拼接起来形成一张大的桌子。桌子腿可以任意升降,如果把拚起来的大桌子降低一些,还可以做为地榻用。平时这些桌子可以拆卸组合成不同的大小放在屋里派上不同的用场,一旦需要就可以全部组装起来,既不占地方,又能物以至用。再加上你的桌子上的转盘,这三样东西就是我们马上要投放市场的新品。你觉得怎样?”

我张大了嘴呆了半天,好容易能说出话来,结结巴巴地问柳碧寒:“这、这些,都、都是你,想出来的?”

柳碧寒大手一伸盖在我的头上,眸子里带着宠溺地道:“是你的创意。我只是在你的创意的基础上做了一些加工和改变而已。”

老天…又一个天才诞生了(“又”?)…这个家伙竟然仅仅从我为了应付事耍的一些小聪明上就可以发现其中的商机,并且立刻行动将想法变为现实!——好可怕的创造力!好可怕的行动力!

天啊天啊!呜呜哇哇!他这三样新品要是推上世面,那岂不是对我的梦穿以及云家堡的生意会造成相当大的冲击吗?难怪他会那么爽快就答应了陈万发提出的在中原提价的要求,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有了用这三样新品冲市场的计划!

弄巧成拙了我!无缘无故的送了柳碧寒一个大礼包!当以旧换新活动一结束,柳碧寒将他在中原的木价提升回原来的标准,云木阁的木价势必也要相应提升,如此一来中原塞北的价格恢复如常,大家全部回到了同一起跑线,然而云家堡立刻就会推出新品,而柳家寨也要推出新品,第一场价格战役就此结束,第二场新品交锋又将开始。这两家无论谁占上锋谁处劣势都是有得赚,而我呢?——奶奶个熊的!我老人家被困在这柳府里什么也做不了!我的梦穿现在在内部改造中不说,即便已经改造完毕,我这个头目兼总设计师不在,我们又要拿什么新品与这两家对抗呢?!

愁死我了愁死我了!我急得抓起自己的马尾辫放在嘴里狠命的咬,柳碧寒被弄得莫明其妙,连忙拉开我的手,把我的头发从嘴里捋出来,皱眉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没有!想法不错!很好很好!”我强作笑颜道,“新品什么时候上市呢?”

柳碧寒道:“我已将图纸发到我们在中原的各商铺作坊,明日树桩椅和转盘便可率先上市,三五日后组装桌便可上市。”

“怎么不让林场也制作呢?”我问。

“塞北市场经由云木阁以旧换新之后,市场基本已经饱和,短时间内很难再卖出木制家具了,所以林场没必要这会儿制作新品。”柳碧寒道。

“那么,近期内你打算放弃塞北市场了?”我接着问。

“没有,”柳碧寒拉着我坐到他们平时开会用的圆桌旁,“如我所料不错的话,以旧换新很快便会结束,届时我们同云木阁的处境是一样的,在木制家具这一范围内双方很难再有销路,云悠远此次到塞北来,除了亲自指挥以旧换新之外,想必还有另辟奚径的意图,同陈万发的合作便已证明了此点。所以我柳家寨也不能固循老路,亦须改变销售重点。”

不错,云悠远与柳碧寒都是商业奇才,彼此很清楚对方的一举一动,每一步每一招都在算计之内,很难预料谁输谁赢。

“那么,你要将销售重点放在什么方面呢?”我小心翼翼地问,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商业机密了,不得不承认我是有私心的,如果能提前知道柳碧寒的策略,对于我们梦穿的下一步发展将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现在的我才开始变得像个真正的商业间谍了。

“塞北的市场不能放弃,毕竟我柳家的基业就在这里。虽然木制家具的市场已经饱和,但是其他种类的木制品还是可以照常卖的,譬如一些生活中的用品,类似于餐具,建筑装潢用的部件等等。”柳碧寒对我毫无戒心,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不禁让我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只是你们府里头的一个下人,这些跟我有嘛关系?”出于良心,我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于是打断他道。

柳碧寒望着我,大手伸过来想握我的手,被我避了开去,听他道:“我发现你…有着与众不同的想像力与创造力,所以,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参与到我们的生意中来。”

听他这一说我差点笑出来,看来是金子到哪儿都能被人发现!日后柳碧寒要是知道自己曾想把梦穿当家的挖了墙角收为己用时会不会也觉得十分好笑?呃,这又让我想起当初无意中把云悠远挖到自己梦穿的事了,嘿,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巧。

见柳碧寒一直望着我等我的回答,我只好道:“恐怕,不行。”

柳碧寒微微皱了下眉,意思是问为什么。我道:“我在你们府里‘服役’的时间只剩下半个月了,半个月以后我就要回去中原,不可能再待在你的身边…”

随着我的说话,柳碧寒的脸色越来越沉,极有再度发飙的可能,然而我也是横下了一条心,必须要把话给他说明:“要知道,我也有家啊!你总不能永远把我关在你的家里,不让我回家吧?!”

柳碧寒沉声道:“你的家在何处?我同你一起回去!”

我一愣:“啊?跟我一起回去?干什么?”

“提亲。”柳碧寒掷地有声地吐出这两个字。

我吓了一大跳:“啊?我我我…”

柳碧寒继续沉声道:“不必再说你已经有心上人了,我不介意。他可以一并去提亲,我正要会会他!”

天啦,难道半个月以后这个家伙要跟我一起回中原吗?那云悠远怎么办?…我死定了!

见我一副愁眉苦脸的鬼样子,柳碧寒表情放缓,强行握住我的手道:“今日起你不必再做什么副总管了,像以前一样,跟在我身边就好。”

“啊?这么快就削了我的职了?”我想把手抽出来,无奈这家伙攥得死紧,于是起身带着他的手绕到他身后,另一只手顶住他的肩,不让他跟着回身,就这么箍着他。“又让我贴身伺候大少爷你啊?”

“不想累到你,跟着我,什么事都不必做,只需待在我身边就好。”柳碧寒略微用力一拽就把我从他身后给拽到了前面,另一只胳膊顺势揽住我的腰,我的整个身子就跌进了他的怀中。

“喂喂!快放开我!别动手动脚的!”我连忙挣扎着想起身,反而被他抱得更紧,“柳碧寒!你太霸道了!你总是强人所难!你…”

柳碧寒将唇凑至我的耳边,低声道:“因为,我怕失去你。”

哎…又来了,讨厌,我最怕这样的情真意切,真令人难以承受!

正当我继续挣扎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哥!小无赖!你们——”

柳碧暖?!——天啊!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和柳碧寒都怔了一下,吓得我噌地从柳碧寒怀里跳了出来,手足无措地望着站在门口的柳碧暖。

柳碧暖一脸的难以置信,睁大了眼睛面色苍白:“你们…你们…”

我慌忙摇手:“碧暖呀!碧暖!你别误会!我和你哥哥是在,在在在,在闹着玩儿呢!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真的!”

碧暖似是根本没听见我在说什么,浑身哆嗦着瞪着我和柳碧寒。柳碧寒沉声道:“碧暖,事到如今,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了:吴明他,其实是女…”

我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这个时候说出我是女儿身的事来,柳碧暖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啊!我慌张地扯个谎道:“碧暖,其实,我,我一直缠着你哥哥…是想,想让他认我当弟弟来着…”

“…弟弟?”柳碧暖总算不太相信地吐出了两个字来。

我见事情有转机,连忙拚命点头:“是啊是啊!虽然我仅仅在你们家待了半个月,可是你们兄妹间的感情之深着实让我羡慕,我也曾有个亲哥哥,可是…因为某种原因,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每每看到你哥哥疼你宠你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起我的哥哥来…”说到这儿时不禁触动了我的伤心处,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我做梦都在盼望能再一次品尝到亲情的温暖,所以,我特别想认你的哥哥也做我的哥哥…能让我像小时候那样,在他的怀里撒娇,哪怕只有一次,我也心满意足了…”

听着我半真半假的诉说,柳碧暖的神色也渐渐由震惊恼怒转为了同情理解,不禁慢慢走过来,掏出块帕子递给我,轻轻地道:“小无赖,别哭,我哥就是你哥,我…我们早便把你当成了一家人了。”说到此处时脸不禁红了红,低下头去揪着自己的衣角。

我用她带着香味的手帕擦了擦眼泪,就势用肘子磕了磕柳碧寒的肩窝,道:“如何?认了我吧!我很想有你这么一个哥哥呢!”

柳碧寒目光黝暗地盯着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休想。”

“哥!”没等我说话,柳碧暖先娇嗔出声了,上前拽着柳碧寒的袖子甩啊甩地撒起娇来,“哥,你为什么不答应呢?小无赖这次帮了咱们这么大一个忙,你难道…还把他当外人么?”

“他迟早会是我们的家人,但决不是以弟弟的身份。”柳碧寒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道。

柳碧暖似乎误会了他的话中之意,脸蛋一下子就羞红了,狠狠扯了他的袖子一把,嗫嚅道:“哥…你真是的…”

我连忙岔开话题道:“那个,碧暖,你到这儿来有什么事么?”

碧暖想起自己的来意,又急了,冲着柳碧寒叫道:“哥!你为什么不要小无赖当副总管了?他干得很好啊!妹妹这次全亏有他才能把商会办下来呢!”

柳碧寒淡淡道:“总让人帮着你,你何时才能自己主家?今日起他仍回我身边伺候,不必再为这事争辩了!”

柳碧暖小嘴一噘,又拧身子又跺脚地腻歪上了,然而柳碧寒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改变,最终这小丫头只得气哼哼地摔了门子出去了。

她这一出门我才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差点让碧暖以为咱俩搞断袖!都怪你!大白天的动手动脚!我可是个黄花大闺女,这要是传出去了,谁还敢娶我?”

“那岂不是正好。”柳碧寒伸手将我腮下残留的一滴泪珠揩了。

“好什么好什么!”我挡开他的手,“别说我不会嫁给你,就算会嫁,成婚之前也不能这样啊!告诉你,以后别想借着我在你身边伺候的名义就对我毛手毛脚!我要同你约法三章!”

“说。”柳碧寒挑眉望着我。

“第一,你的饮食起居我不会再负责!不许你以任何借口把我叫到你的房间里去!第二,不许对我动手动脚、有任何身体方面的接触!第三,不许动不动就冲我发飙,就算发飙也不许碰我一指头!——这三点你能做到吗?”我叉着腰问。

“不能。”柳碧寒很干脆地回答。

“你——”我气得喘粗气,“为什么不能?哪一点不能?”

“不要低估你惹火我的能力,”柳碧寒淡淡道,“惹火我的后果就是这三条哪一条都不能避免。”

…嗯…讨厌!他这话的意思也太…我的脸也噌地红了,转身气哼哼地摔了门子出了议事厅。

出来的时候见一个下人匆匆地从我身边过去,还没忘瞥我一眼,估计是有事要向柳碧寒汇报,正好绊住他脚,免得又跟来。

一路溜出东大院,突然想起今天是同盛南天约定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日子,于是躲在暗处从束胸的布里裹着的装银票的油布包里取出三张一百两银子面额的银票及四张十两银子面额的银票,再凑凑身上的碎银,合计三百四十三两,衣服钱。

来至南院盛南天的客房,敲了敲房门,听得盛南天在里面道:“请进。”于是推门进屋,见这厮正在窗前的几案旁拿了毛笔作画,我又想起来让他每日画上一幅画给柳碧暖的事来,不禁好笑的凑过去看,见那画上画的竟是昨夜满湖烛光的场景,烛光之中有一位美人绰约而立,神貌极似柳碧暖。

盛南天笑道:“盛某笔法拙劣,还请吴副总管莫要见笑才是。”

我仔细端详了端详,笑道:“画得很好啊!尤其这美人,惟妙惟肖,看样子盛庄主平日观察得很是仔细嘛!”

盛南天笑道:“吴副总管莫要打趣盛某了。还请指点指点,这画中可有不足之处?”

我望着画想了想,道:“画已经很好了,无须再添改什么,只在这空白处加上一句诗便齐了。”

“请指教。”盛南天望着我笑。

“就写: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合情合景,正正好。”我道。

“果然妙绝!”盛南天便挥毫一蹴而就将诗添上,随后摞下笔,转身冲我笑道:“吴副总管是来取衣的罢?”

“正是,衣服可发来了?”我问。

盛南天走向床边,床上放着油布包的一卷东西,将油布拆了,果然是一件与柳碧寒那件青色衫子一模一样的衣服,我大喜,冲过去抖开那衣服细细一看,笑道:“就是这件!一模一样!太好了!多谢盛庄主了!”

盛南天笑道:“不谢,这是吴副总管用钱买下的,谈何谢字?!”

这小子!倒是没忘了要钱!我掏出备好的银子递给他,道:“喏,三百四十三两,你点清了哦,一文不差!”

盛南天却不伸手接,只是望着我道:“吴副总管,这件衣服在下愿意送与你,分文不收。”

“咦?那当初你怎么说…”我疑惑地望着他。

盛南天别有深意地笑笑,道:“吴副总管,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吴副总管你在这次商会上所展现出来的奇思妙想着实令盛某佩服,不知总管你是否有意同盛某合作,弃仆为商呢?”

哈!原来这小子打的是这个主意!老子这块金子再一次被人发现了!可惜啊,小柳同志、小盛同志,金子还是自己花的爽啊!

我笑起来,道:“多谢盛庄主看重,在下因与柳寨主有契约在身,看来是无法为盛庄主你效力了!这银子您还是收了吧。”

盛南天笑道:“柳寨主那里盛某可以尝试着去游说,只要吴副总管你肯与我合作,相信柳寨主也不会横加阻拦的。”

我笑道:“不必了,在下自认没有那个能力为盛庄主你效劳,还是算了吧!”我将银子塞到他手上,抱了衣服往外走,顺便收起桌上的那副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咱们两清。盛庄主,你的画儿我会转给大小姐的,告辞!”

从南院出来回到北院,先跑了趟柳碧暖的院子,见她没在,不定又跑到哪儿忙活去了,便将那画放在她屋内的梳妆台上。回到自己房间,我把那件衣服抻平叠好,然后悄悄溜进柳碧寒的屋子,把衣服放到他的床上,等他回来给他个惊喜。

当我从他的房中出来,正准备出府去找云悠远将昨晚之事问个究竟的时候,柳碧寒从院外跨进来了。我打算无视他径直走出门去,才行至他身边就听得他冷冷道:“要去哪里?”

“四处走走。”我耸耸肩。

“哦?”柳碧寒偏过脸来望着我,“不是去见云悠远么?”

——!他——他说什么?!——他、他知道了?!我脑袋一懵,险些向后仰倒。

“怎么,我说错了么——叶当家的?”柳碧寒冰雕般的面孔上的两粒眸子不带一丝感情,仿佛是失了心的一缕千年冷魂。

——他,全都知道了。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我有些眩晕,既有着被人拆穿真相的惊慌失措,又有着“到此结束”的颓败惋惜。 我的身体像被柳碧寒瞬间抽去了力量与精神,无力地斜靠在院门的门框上。柳碧寒回过身来与我正面相对,我勉强抬起眼皮望向他冰冷至极的脸,一时间既不知要说什么好,也没有力气再说出半句话。

柳碧寒也望着我,眼里满是冷嘲,甚至连他惯有的怒意都不见一丝,越是这样却越是令人骇于他的绝然。

他忽而森然一笑,冷冷地开口:“叶当家的能在我柳府当差做下人,简直是柳某的荣幸!只不知我这府内究竟有何等妙处,能吸引叶当家的你的垂青?”

我莫名的疲累异常,柳碧寒的话语像针一般扎在我的脑中,引得太阳穴突突地痛。我强打精神,舔舔发干的唇,哑声道:“柳…柳寨主,你先莫要生气。请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当初我进你们柳府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并非出于我的本意…”

“那么叶当家的本意是什么呢?”柳碧寒冷嘲着打断我的话,“在柳某无意中将你安排为贴身家丁之后正中下怀地做起了卧底?在柳某几次三番命令不许你外出的情况下仍然冒险出府私会云悠远,以互通消息?还是利用柳某对你的信任,在商会准备期间进出府内外与云悠远、陈万发商议联手对付柳家寨事宜?”

我一时语塞,虽然我这卧底做得并不算尽职尽责,但毕竟我当初确实是抱着做卧底的觉悟才甘心留在柳府的,尽管柳碧寒的猜测并不完全对,可这种情况下我想我无论怎么解释他也是不会相信的。

既然解释无用,我也没有力气再为自己开脱,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一咬牙,仰头直视他,道:“柳寨主预备将我怎样?送交官府?还是游街示众?”

柳碧寒黝黑的眸子更加晦暗,我明白他此刻的心情,被一个自己信任的人伤害远比被一个陌生人伤害要痛苦得多。我有些愧疚,即便我们在生意上是对手,可他毕竟曾将全部的信任给予了我,而我…也并非不是故意的在想办法欺骗他,隐瞒他。

我清楚这件事绝大的过错在于我,倘若我一开始便表明身份就不会引发这么大的麻烦。而现在事态已经变得无法收拾,我几乎不敢去想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我软软地靠在门框上,低着头。忽然脑后一沉,柳碧寒的大手轻轻盖在了上面,修长的手指插入我的发丝,让我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他清秀的下巴、冰冷的薄唇以及不含一丝感情的双眸近在眼前,他凉凉地一笑,慢慢地低声道:“你只需待在我的身边,一步也不准离开。”

…仅此而已么?…这么简单?…他肯就这样放过我?

我似信非信地睁大眼看着柳碧寒,他直起身,冰凉的目光一点一点扫过我的脸,最终将我抹煞在眼尾。他转过身,道了声:“跟来伺候。”便径直步向书房。

之后的整整一个白天,柳碧寒就坐在他那张书案前看书,连午饭都没有吃。而我也一直立在他的身后动也未动,直至全身僵硬。

直到有下人来请示晚饭在何处用,柳碧寒这才放下书卷,道:“端至书房,顺便将吴明的饭一并取来。”

…他竟还关心我?这…有些不可思议了。

饭菜端上来,我们两个同桌共进,各吃各的,谁也没有吱声。饭后由下人进来将碗碟收了,他又重新坐回了书案旁。

忽听得门外报说铁叔求见,柳碧寒便请他进来。铁叔进门便道:“少主找属下来不知有何指示?”

原来是柳碧寒要他过来的。柳碧寒往太师椅上一靠,也不请铁叔坐,直接用冷而稳的语气说道:“铁叔,以下几项请记:一,去鹰局发信给中原各铺,要求明日起全中原所有柳家木铺将木价提升回原来的标准。二,带着我的亲笔函到账房处支取十万两纹银分发给中原各铺,要求各铺配专人以最快的速度联络当地所有梦穿商铺的工匠,将其收为我用,薪酬加倍,他们与梦穿签订劳务合同的违约金由我们来支付——务必一个不剩全部挖尽!三,要求我中原各铺派专人联络梦穿在当地的所有客商,告诉这些客商,凡销售我柳家寨货品的,进货价一律比梦穿低五成,如有与梦穿签订了长期合约的,违约金由我们代为支付!四,当即与所有从梦穿挖过来的工匠以及客商签订合同,务必注明:如违约需支付违约金。违约金的金额以梦穿的基础增加一倍。五,树桩椅明日起全国同步上市,召告百姓:每日前来购物的前十名者,皆可免费获赠树桩椅一把。六,将梦穿的会员卡制度及云木阁的以旧换新同时引为我用,凡持梦穿会员卡来我铺购物者,皆可免费获赠我柳家木铺的会员卡一张并可以旧物换走同类新物一件,但梦穿的会员卡即时没收。——以上,可都记清了?”

“是!少主!属下记清了!”铁叔激动得声音发颤。

“立刻去办。”柳碧寒冷冷的四个字结束了这场几乎令我窒息的布署。

铁叔告辞退出门去。而我已经站立不住,哆嗦着摸到房间正中的圆桌边上一屁股瘫在了椅子上。

——这…这就是柳碧寒的报复!难怪他会说我只需待在他的身边,一步也不准离开。他是想让我亲眼看着他是如何将我的梦穿粉碎瓦解,让我即使再着急也无能为力,让我有家归不得,然而归去时家已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