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的?”我心中一阵激动,想不到,想不到不必等上一年我就可以见到悠远了!只是…我答应了柳碧寒要同他回塞北把孩子生下来再回中原的…这…

柳碧寒知道我心中所想,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道:“明日回京都,想必衙门也要带你我去问话,吃过饭便早些休息罢。”

“哦…好。你也是,好好休息。”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讷讷地出了他的房间。

不管怎样,总算,总算驱散了乌云,天空只会越来越晴,幸福也会越离越近,各人有各人的世界,各人有各人的命运,能改变它们的,只能是自己。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作辞了殷老太爷夫妇,我们四人乘马车回至京都。先去了殷府,见正堂大厅里的家具都换了新的,想必是昨天官匪交战时毁了不少东西。安顿下柳碧暖之后我们决定去云家堡,听说昨儿在殷府拿下一干黑道人物后,殷天鸿便就势带着官差前往云家堡将留守的人也一并抓了,由于怕我们在外庄等得担心,便没有好好收拾,也不晓得堡内被云鼎日那帮混蛋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才一出门便遇见了来探消息的云老二,于是大家一起前往云家堡。幸好柳碧寒让殷天鸿派人接了那些被赶出堡来的原下人,如今他们又回到堡内,各司旧职。

好在云鼎日那魔头也没在堡中待几天,熟悉堡内情况的殷天鸿大致逛了一圈儿,说是没有什么东西遗失或被破坏,被扣压在堡内的云锦庄五大主管昨天也被放出,今天重新回云锦庄总部上班去了。

如此一来这桩跨越十几年的恩怨便可告终结,云老二也不再是无家可归了,在我的劝说和殷天鸿这个代理堡主的拍板下当天便住进了云家堡。下午的时候我和柳碧寒前往张大人的府上问安,张大人透露说,云鼎日聚集如此众多的黑道悍匪性质极其恶劣,后果格外严重,因此必当严惩。

之后仍然是公事,商量建立慈善机构事宜直至傍晚,从张大人府上出来后我这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都过去了!真是太好了!”

柳碧寒没有作声,从前两天开始他就突然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了,以至于我总忍不住疑心他自己做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决定,抬眼冲他瞟了又瞟,那张冰雕般的脸上丝毫显露不出端倪来,只好用别的话令他开口:“咱们今晚…是回殷府还是回云家堡?”

“云家堡。”柳碧寒简短的吐了三个字。

咦?我以为他会说回殷府的,毕竟那是他妹婿家,而云家堡却是他情敌的地盘儿,总会觉得别扭啊。便忍不住问他道:“为什么?”

“因你想回。”柳碧寒仍然短短地回答,只管往前走,并不看我。

我追上去低声道:“其实…我无所谓的,若你想回殷府,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啊,不必因为我而勉强你自己!”

“并非勉强,”柳碧寒总算停下步子望向我,“只要你喜欢,怎样都可以。”

“碧寒…”我怔怔地望着他,习惯了他的霸道,忽然被他这样由着,一时间竟有些难以适应。

“走罢。”柳碧寒不再停留,径直向着云家堡的方向行去。

随后的几天大家都很忙,云老二忙着接受云舅父的解毒治疗,殷天鸿和柳碧寒忙着到衙门报到,做为证人接受问讯,而我则上午跑衙门当证人,下午跑张大人府上做策划,竟然比这几个人都还忙到十分去,简直是虐待孕妇!

好容易云老二的毒彻底解干净了,殷天鸿柳碧寒和我的证人口供也录得差不多了,慈善机构的整体策划亦已完成,接下来将进入实际建设阶段,那就是张大人的事了,我终于可以卸了这副担子,好好的休息休息了。

这天傍晚,我自个儿躺在云家堡内凌波湖湖心小亭的躺椅上吹着小凉风看火烧云,便见柳碧寒端着一只小盖碗沿着湖上曲栏围制的竹廊向这边走过来,到我面前将小盖碗递给我,道:“把药喝了。”

“什么药?无缘无故的。”我坐起身接过碗,咕咚咕咚一气儿喝完,顺手将碗放在亭内的小石桌上。

柳碧寒没吱声,只是忽然蹲下身将大手放在了我的小腹上,我笑道:“放心,这小玩意儿…呃,这小宝贝儿乖着呢,不用喝安胎药也能茁壮发育!”

柳碧寒的大手在我的小腹上轻轻摩梭,仿佛在爱抚那尚未成形的小家伙的小小身体,令我十分肯定他将来一准儿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然而一想到将来,我的心情又有些沉重起来。那些仇怨烦事眼下都已经烟销云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同柳碧寒一起去塞北生下这个孩子,然后我独自回来和悠远相聚,我们夫妻,他们父子,四个人开始各自的另一番人生。

这世间没有纯粹的幸福,幸福必定会伴随着痛苦,只希望我们都能早日释怀,早日解脱。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又想起那位无相大师给我比划的那个倒三角形状来,忍不住问向柳碧寒:“你可知道倒着的三角形有什么含义吗?”

柳碧寒抬眼望着我,轻轻摇了摇头,我便将那日在灵光寺遇见无相大师的事对他讲了一遍,而后一字一句地道:“我那样问他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因为…我正是从千年以后来的。你相信么?”

“相信。”柳碧寒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忍不住笑起来,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怀疑?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

“我记得含春湖里的那道光。”柳碧寒握住我的手,仿佛仍在后怕我那一次险些离他而去的事。

“没错,”我点点头,“我就是被那样的光带来的,那个时候我正在游泳,闭着眼潜在水里,等再睁开眼浮上水面的时候,就已经穿越了千年。这件事情听上去有点儿像仙法是不是?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就挑中了我。”

“我该感谢老天。”柳碧寒黑黑的眸子望住我。

“即使得到的是痛苦也要感谢么?”我在心里叹口气,回望他有些苍白的面孔。

“感谢。”柳碧寒沉沉的一字一句地道,“且终生不悔。”

“嗳,你看,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说着说着就跑题儿了…”我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从他苍白沉郁的脸上移开视线,故作轻松地道:“哦,对,倒三角,那无相大师给我打的哑谜…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柳碧寒没有再作声,大手又落在我的小腹上,轻轻地摩梭,我正想笑着说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的怀着他,再也不乱跑乱跳的让你担心,却忽见他低下头,温柔地吻在了我的肚子上。我一时又羞又怔,尽管我和他有过那样的事,但那是在我昏迷的时候发生的,这样的亲昵举动在我清醒时还是头一次,怎能不让我脸红心慌?而且…这实在不像他应有的举动,自从我明确表示自己爱的是云悠远之后,他就同我保持了距离,即便有时会有身体接触,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正常反应,而现在…很是反常。

我一时间不知是该推开他还是由着他,我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很爱这个孩子,很爱很爱,爱到几乎失控。我忽然体会到了做母亲的心情,很骄傲,很幸福。孕育生命,真的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等等,…孕育?难道…

我记得曾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在某些古老教派的教义里,倒三角形是女阴的象征符号,它代表了万物之源——宇宙之母,表示盛满宇宙之母体 液(力量)的容器——因为倒三角形的形状就像是一种容器,而女阴的上方是孕育生命的子 宫,可以说这是非常形象的一个象征符号。难道无相大师的意思就是指这个?可是…就算他看出我怀孕了,指出来又有什么喻意呢?总不会是说这个孩子是造成我如此纠结的原因吧?这不用他说我自己也很清楚啊!

正当我皱眉沉思的时候,柳碧寒忽然站起身,沉声道:“跟我走。”

“啊,去哪儿?”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回房。”柳碧寒伸手将我从躺椅上拉起来。

“回房干什么?我还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呢…”我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有什么事吗?”

柳碧寒不回答,直管拉着我往亭外走。由于我一直趿着鞋子,被他这么一拉,左脚的鞋就落在了地上,我连忙跳着脚道:“等等,我鞋掉了…”

柳碧寒竟然像是没有听见,仍然只顾往前走,我一把抱住亭柱道:“停一下!我有话说!”

柳碧寒转过身来望住我,眸子黑得吓人。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我诧异地望着他问。

“有话回房再说。”柳碧寒说着走过来要扒开我抱在柱子上的胳膊。

“为什么非要回房?这外面有什么不对的吗?”我不依不饶地追问,他实在太反常了,让我突然心中有所不安。

“回房。”柳碧寒咬着牙语气冷硬,不由分说地过来抓我。

“喂!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什么都不对我说?如果是关于我的,我有权知道真相!”我拚命想甩开他的钳制,双腿和另一条没被他捉着的胳膊牢牢地箍着亭柱。

“我说过了,回房告诉你!”柳碧寒的声音竟然有些凄厉,瞪向我的眸子里不知何时竟布上了血丝。

“碧寒…”我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不由自主地松了手,“你怎么了…”

柳碧寒一把将我拽在他的怀里,用几乎将我碾碎的力气狠狠地拥抱了我一下,然后飞快地放开,攥着我的一只手往亭外走。我被他的举动弄得发怔,任由他拽着,谁知才走了几步,我的小腹竟然一阵翻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下 体往外流出——“碧寒!停下!我的肚子!”我吓得失声尖叫。

柳碧寒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样,仍然拽着我往前走,我用尽全力想扯住他,想蹲在地上阻止他的脚步,这一蹲…我看到了从自己的裤管内流出来的鲜红的血,像一条条小蛇般蜿蜒而出。

“碧寒…碧寒…你…”我难以置信地仰头望向他挺得笔直的脊背,他穿的是我强行买给他的那件青白的衫子,衫子下的身体紧紧绷着,绷得令人喘不过气,令人几欲晕厥。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低头望着我,脸色苍冷:“没有这个孩子,你可以很幸福。”

…幸福…他说…“我会亲手终结之于你的所有痛苦,给你想要的幸福”…

…所以…所以他亲手拿掉了他的亲生骨肉…拿掉了这个让他爱之欲狂的生命…

“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颤抖着去拭脚踝上的鲜血,确定了它是真实的,一把抓住柳碧寒的袍角:“去找云舅父!快去找云舅父!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我要这个孩子!”

柳碧寒立得笔直,不动分毫。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刻,幽凉地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求求你!快去找云舅父来!我要这个孩子!我不痛苦!真的不痛苦!碧寒!”我用力推他的腿,可急痛攻心之下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他是你的孩子…你怎可…怎可亲手毁了他…”

“如此,你才可无牵无挂。如此,我才可绝心绝念。”柳碧寒黑如深渊的眸子幽幽望向远天,血般的火烧云映不进他的瞳孔,仿佛他已不属于这世间,仿佛他…被抽去了生命,只是一缕游魂。“回房,处理一下。”他声音柔和而冰冷,“血不会流很多,服几副药身体便可复原。”说着便俯下身想要抱我起来。

我推开他,颤抖着慢慢站起身,凄凉地对着他笑:“我很奇怪…云舅父竟然答应给你堕胎的药…医者父母心,他竟然容许你打掉这个孩子…”

“因我让他选择,是容许我拿掉你肚里的孩子,还是拿掉这世间的我。”柳碧寒竟也笑笑,无限怆凉。

“那么,你是要独自回塞北了?”我硬声问道。

“明日启程。”他道。

“然后你我就此恩断义绝?”我继续问。

“我会在天涯彼端守着你,直到我死。”柳碧寒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过来,空灵静美。

“回房吧,我累了。”我擦身走过他的身侧,被他因风而轻扬起的发丝拂上了面颊。

金红色的夕阳染透了整个天际,湖水翻涌着碎碎的光,我的眼睛因这光被晃得有些难受,于是闭上眼,心中脑中便一片空白。我听得耳畔响起柳碧寒的厉吼:“小叶——”眩晕间身体已经落入了金色的波光之中。

冰凉的湖水激入我的四肢百骇,浸入我的筋骨血脉,我睁开眼,白衣的柳碧寒游到我的面前,他的面孔在水中竟无比的清晰,清晰到将他一直试图掩盖的沉痛哀伤和宠溺疼爱一览无遗地展露在我的眼底。他捧住我的脸,轻轻地吻我的唇,笑意冰凉,痛彻心扉。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哭,水光因泪意而开始泛白,白得刺眼,白得几乎与柳碧寒苍白的面孔融为一体。我看到一些鲜艳的色彩在白光中闪过,我看到一年前的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沉入水中,然后…穿越千年,逆转时光,遇见了爱情,明白了情伤…

“你究竟是谁?”

“我是你的小跟班呀,少主。”

“是么…我以为…是个黄蔷薇花妖呢。”

——那个时候,是第一次,心不再如止水。

“柳碧寒!你给我站住!我靠你大爷的!你凭什么剥夺我的自由?你这变态!你这虐待狂!我咒你一辈子打光棍儿!一辈子嫁不出去!…”

“小柳子!给爷磨墨!”

“柳碧寒!你这个大混蛋!你耍我!”

“可知你如此说话的后果?!”

“后果?!后果就是我不干了!我要出府!”

“柳府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我是女的!你没有理由再留下我!当初非礼你妹妹的罪名完全不成立了!”

“当、时、在、场、之、人、有、谁、知、道、你、是、女、人?”

“呃…”

“如若你肯于全城百姓面前说明真相,洗明碧暖清白,柳某也可同意放你出府。”

“呃…这个…那个,嘿嘿!少主,主子,我的亲亲大少爷!您接着睡哈,小的不打扰了…”

“你可知刚才触犯了哪一条府规?”

“少主…人家好歹也是个弱女子,肩伤和屁股上的伤都还没好,禁不起杖责了…可不可以…饶了我这一次呀?”

“我可未看出你哪里弱来,那套不依靠男人自力更生的宏论呢?”

“你是不是看不起女人啊?是不是认为女人永远是弱者啊?”

“柳某一直尊重坚忍稳重的女子。”

“我、我不坚忍吗?我一直在坚强地忍受着你对我的非人虐待!忍受你这张冰块儿脸!”

“那就希望你能忍够一个月。”

“看来某些人的棍伤似是好了。”

“我是女人!是丫环,不是家丁!你不能对我动用杖刑!”

“既如此,今晚便履行你做丫环的职责罢。”

“什么职责?”

“暖床。”

“少主,您看这力道怎么样?风大不大?”

“你在挑战我的忍耐力么?”

“…”

“穿得如此不伦不类出府,简直丢尽我柳家颜面!”

“…”

“莫要以为我几次对你容忍便可以无所顾忌,府中亦有制裁女仆的家法!”

“…”

“你还敢赌气是么?”

“…”

“好,好。勇气可嘉。既然你无所谓,那我也不介意选用最彻底地一种方式来惩罚!”

“?”

“记住自己的本份!”

“!”

“你简直…要将我逼疯了。”

——于是,轻易的被她撩拨着情绪,失了冷静,却如获至宝。

“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抵御你的侵蚀?”

“…”

“你…究竟是谁?”

“…”

“…是谁派来折磨我的?”

“…”

“你这个妖精,乱我心智…”

“…”

“你说…我要拿你如何是好?”

“…”

“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罢了,你是谁已无所谓…”

——无所谓了,是谁都好,我决定,将心交出。

“放开我…我要回去…快放开…否则…我就没有机会了…”

“我不会放开你!”

“放开!”

“那光,已经消逝了,你赶不上它的。”

“…”

“我不会放开你。”

——不会,不会放,我怎能让你就此离去?怎能在你未曾爱上我之前,就消失于我的生命之中?

“你有时,真是坚强得令人生气。”

“总比脆弱得把人急死的好。”

——岂是生气呢…是心疼,是心疼啊…我的小叶,我的水吟…

“过客?”

“…”

“你,跟我来。”

“…”

“过客?你一直如此认为?”

“我…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事实如此…”

“事实!?你…你这蠢女人!我让你看清什么是事实!”

“有胆量便再说一次!”

“不…不敢了…”

“听着,女人:无论你是谁,从何处来,要做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要你知道:你是我想要的女人,我不想错过。”

“你、你究竟看上了我哪一点?”

“所有。狡猾,顽皮,宽容,乐观,坚强,独立,勇敢,以及不输于男人的气魄。”

“你没看到我的缺点吗?我贪财,我多疑,我势利,我粗俗,我爱骗人,我有时还冷血!我相貌平平,没身材没气质,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厌烦我!”

“我说所有,包括你的一切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