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济舟拾起蓝皮本,翻了一页便皱眉:“瞎编的。连人的经脉走向都标错了。”

所有人看向心明。心明喊道:“我不知道,这是那老头给我的。”

几名护院急不可耐,抽出了刀:“把真的秘籍交出来!”

闻此,心明突然一反刚才慌张的神情收起两手冷笑起来:“好,老衲就让你们见识何为真正的三阴七阳指。出来吧!”

屋顶轰地巨响,护院纷纷退开。瓦砾哗啦啦地如暴雨般落下,沙土弥漫中一穿黄袍的和尚从破开的洞口跳下。随之从屋子的窗门各入和尚尼姑数位,对我们中间的五人形成了包围圈。

一名护院唯恐有毒用袖口掩住口鼻,待尘埃落定便走出来质问:“出家人应慈悲为怀。你们这群和尚尼姑半夜三更私闯民宅,居心何在?!”

心明大笑:“你们不是要三阴七阳指吗?贫僧不过是满足你们的愿望而已。”

温济舟始终拧着眉看倒在地上的李云泓,小声问龙睿:“师傅去了哪里?护院来找我时,也称不知。”

龙睿摇头:“不知道。我也是过来这边才知道师傅与三师兄不在屋内。”然后龙睿又动动耳朵,聆听四周道:“五师兄,我听这脚步声,至少来了十人。只有我和你,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必是要把师母先送出去。”温济舟瞅瞅我,“他们的目标显而易见是——”

“听好!”心明这会儿开始对所有和尚尼姑发号司令,“把那女的脖子上挂的玉锁给毁了,杀了她也行!她是个妖孽,不能让她留在这里!”

如果换作是平常我听有人如此说我,我肯定是捧腹大笑。我小叶子几年几月几日生,从娘胎生出来的,没有任何特异功能,唯一的长处是一手好厨艺。但我的辩解对于这群虎视眈眈的和尚尼姑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被宗庙洗过脑子,只认住持的话。心明满口雌黄说我是妖孽,他们必是认了我是妖孽。按照习俗,是妖孽便是得除妖。阿弥陀佛的念经声从和尚尼姑的口里叨叨念出,就像唐僧对孙悟空念紧箍咒。问题是我又不是妖孽,听他们念经实际上让我很想犯困。

看来这真像一场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就是平常喜欢肃面孔的温济舟也用袖子稍稍掩脸避免失态。

心明按捺不住,捶墙道:“我是叫你们杀了她!”

一名年纪颇大的尼姑念一声阿弥陀佛,举手行礼向他答话:“住持,杀生非贫尼等各师弟师妹——”

“你们是不是不动手?你们不动手我自己来!”说完这句心明睁了眼,众人这才惊觉他两眼的眼白布满了血红。

尼姑连声念阿弥陀佛:“住持,您——”

心明猛然一掌推出,正打到她的胸口。小小的掌心发出的威力竟然是令她倏地飞了出去。一转眼她撞落墙壁,呕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此等剧变看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要去扶那尼姑。

在这个时候,龙睿不能视物反而比他人灵敏,急喊一声“小叶子”便率先把我按倒在地。我耳边只闻砰砰两声闷响,抬起脸一看,我原来坐立挨的那堵墙硝烟滚滚。

心明落在墙洞前,朝向我面目狰狞道:“我要杀了你——”

我为此惊嚷:“他也疯了吗?”

温济舟连发数枚银针。心明身形利索,毫不费力地躲过银针的同时脚尖一点墙,又是一掌向我夺命。一名护院身影一闪,挡在我和龙睿面前生生地接了这一掌。他当即哇地吐了大口血。温济舟急忙去扶他,摁他脉搏面色立即变为苍白:“一掌便断了心脉。兄弟,兄弟?”他秉着最后一口气对温济舟说:“温大夫别忙活了。替俺告诉俺赵帮主,在下不辱使命。”他的手便垂落到了地上。温济舟把他尚温热的身体放到地上,素来自视清高的面容镀上了铁青。

我则哀怒得手脚发抖,脑子不听使唤,两眼瞪住那俨如青面獠牙的小和尚。不对,这不是那个在船上被我轻易用擒拿手制住的心明。

“你不是心明!你究竟是谁?!”我正色厉声地逼问。

“老衲就是心明,心明便是老衲。老衲在这孩子体内沉睡多年,本应在数年后才能复出。结果因你这块石头,老衲不需再等。”心明抖抖袖子,面戴阴森,已经毫无一个小孩子的纯真率直,“所以,这块石头归于你是浪费,由老衲来收取吧。”

我揪紧了衣襟内的翡翠锁,自称老衲的心明一步步向我们走来。护院、温济舟和龙睿一层层护在我前面,打算赴死一战。我想推开他们。龙睿朝我急火:“小叶子,你要是有事,师傅怎么办?”

蓦地我忆起了与阿单一同落崖的那时,他对我说不能独活。我的心便是酸涩起来。可要我眼睁睁看他的徒弟一个个在我跟前送死,不是一样在挖我和他的心吗?

一闭眼,我狠心扯下了玉锁。阿单的徒弟重要还是阿单的定情信物重要,自然是人的性命更重要。不是只是一个定情信物吗?让阿单再送我一个不就得了!虽然我握着翡翠锁的掌心在发烫,我的眼眶在发热,翡翠锁可是记载了我和阿单从开始到至今这十几年的点点滴滴。交出去必然是心痛难忍,我一边发誓总有一天必是要将它夺回来,一边把它举高对心明大声道:“你答应离开!我就把玉锁给你——”

“夫人,你要是把玉锁给了别人,还怎么嫁我呢?”

铮一声,青铜剑鞘裂半雪剑飞出,直指僧人性命。

第十八章

心明侧左,剑光从他胸前擦身而过,蓦地折了弯向他背后袭来。他纵身上跃,银剑俨是条蛇尾随他身影盘旋而上。一时间,只见那道银光与灰色的僧袍,犹如活动自如的蛇与妖娆的树纠缠不休。

“慕容单!”心明在缠斗中怒喝一声,“老衲今天便要取了你这毒王的性命!”

“有本事你便来取。”银剑趁对方气急不备噌噌两下划破了僧袍,倏地飞回了主人的手中。慕容单手持剑迈过墙洞,俯瞰屋里的众人。对上我的眼,他吐出一句歉然:“夫人,我来迟了。”

如果不是有他人,我必是冲上去将他紧紧拥抱。可是太多人了,我毕竟是个羞涩的姑娘,只好垂低头珍惜地把翡翠锁重新挂上,紧紧系好贴在自己胸窝口。

心明落地,左手捂住被剑划伤的右臂。低头见到那伤口的血不是红的,他立即变了脸色:“你下毒?!”

“你不是叫我为毒王吗?不下毒可太对不起你了,普明大师。”慕容单勾勾嘴角。

龙睿听到普明二字,便是喃喃自语道:普明大师,不是传闻十几年前圆寂了吗?莫非这小和尚是普明大师的转世,或是——

“返老还童之术。”温济舟也有感而发。

我听得啧啧称奇,这个世界果然比我想象中更稀奇,返老还童都能。

“老衲,老衲非要取了你性命不可!”那头心明捂着伤口,仍在喋喋不休地气恨道。

“你和普智大师两兄弟从以前每次见我便是说要取我性命。”慕容单左手挖挖耳朵,一副听了生茧的无奈样,“至今,不能换一句吗?”

“你,你——”心明俨是毒发,嘴唇转暗步伐有些不稳,“你又是怎么能这么快回来的?太普寺老衲安排了重兵把守。”

“我怎么可能毫无防备让我的夫人独自留在这里。”慕容单道完,一只乌鸦从墙洞飞进来,呱呱呱在屋里周旋了两圈歇在了木梁上。我瞧着它埋头整理羽毛的动作熟眼,似是傍晚门口见到的那只。

温济舟感叹:“我回医馆的时候,有在犹豫究竟是不是六师弟的鸟儿。现看来师傅真是把师弟给叫来了。”

阿单的六徒弟在哪里?我左顾右盼,除了阿单回来不见他人,连赵戈都不见。

心明大喊:“你把你的徒儿们留在了山上?”

“三阴七阳指秘籍当然只能放在太普寺,即便是贵为住持也不可能将镇寺之宝随意带出寺外。要让秘籍出土只有一个方法,不需强夺,只需一把火。”

慕容单此言一出,众僧尼色变。一尼姑扑到窗口,待望到山头似有火光在燃烧,哭倒在窗台上:“佛祖菩萨保佑啊。”

被心明一掌打伤的老尼这会缓过了气,喘道:“慕容大侠,你以前不是如此的人,何必对太普寺赶尽杀绝呢?只要您说一声,老尼为你说情,让寺里的人治你徒弟的眼睛。”

“惠德师太,非但我徒弟的眼睛这档事。”慕容单负手,语中带了丝不愿提及的苦涩,“想当年你们把一个生了重病的女人逼到了绝境,可曾想到过‘何必赶尽杀绝’这句话。只因她身怀的绝世武功,与贵寺的三阴七阳指是平分秋色,谁才为武林霸主江湖里早已议论纷纷。”

慧德师太一听更是面如灰土:“绛雪女侠,她是自己跳崖的。当然,贫尼再说世人恐怕也不信。因为她是在太普寺的僧人面前落崖的。而为这事,俺的普智师兄承担愧疚多年。此次渝州疫情,他不顾自身体虚,数日数夜奔波于街头巷尾为渝州百姓治病救人,终是染病不起。”咳出一口血痰,她继续说:“绛雪女侠生前以侠肝义胆获得江湖人的敬重。慕容大侠你身为毒王,毕生也救人无数。现苍生受苦,慕容大侠是否应放下旧恨以拯救苍生为先?也算是为了绛雪女侠——”

“你休再提她!她与你们这些表面慈悲为怀的出家人不同,她的心太善良了,才会死的。”慕容单说着这些的时候,也许他自己并没发觉,他失去了平常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自若,处处流露出的是真情。我感觉得到他的心在淌泪在淌血,我的心便也是在淌泪淌血。

温济舟在旁静听着面露疑惑,他并不知道阿单与绛雪是师兄妹的关系。反倒是龙睿,一路跟我们走来在我们身旁耳闻了不少。摸到我的手,龙睿小声说:“小叶子,你要相信师傅。师傅对你说过的话。”

是的。阿单是对我说过,她只是他的师妹,她是他亲人似儿的妹妹。我是相信他,所以同样为了他曾失去亲人般的痛苦而心酸不已。

“渝州百姓的苦我已是想出法子救助。此法子我也书信一封交到了府衙,待此事办妥我会委托我五徒儿继续在这替我主持大局。至于太普寺,仅烧了寺庙实在是太便宜你们了!”慕容单道。

“既是如此,老尼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非得守住寺庙不可。”惠德师太在两名尼姑的掺扶下站立起来,瞅向我的方向,“贫尼不知你是从哪里弄到那块石头的,心怀邪恶的人见了便要受蛊惑。普明师兄的元神不稳,一不小心遭了它的道。慕容大侠,把解药与石头交出,老尼便放你们走。”

“要解药,拿秘籍来换。要我送我夫人的订亲之物,没门。”慕容单一口断然拒绝,又扬眉嗪笑道,“你们最好快点决定,他中的正是绝地优昙。”

心明倒在地上,不仅捂伤口也捂肚子,痛的打滚。我听过温济舟描述绝地优昙的中毒特征,看心明的症状不像是,就知阿单又在诓人了。奈何一帮僧尼只闻绝地优昙之名没亲眼见过,对阿单的话是深信不疑。惠德师太急急忙忙指挥人要抬心明回太普寺。

再来一只乌鸦呱呱呱飞进屋内,在阿单头顶盘了两圈歇在了同伴身旁。阿单面色不改目送僧尼们走,我便是猜到这乌鸦报的是好事。岂知心明未到门口,突然忍住痛盯住了那只乌鸦叫道:“那乌鸦是报信的,秘籍落在他们手里了!”

众僧尼停住步,惠德师太走出来苦口婆心地说:“慕容大侠,你必是要与太普寺为敌吗?”

“我说了,仅是烧了你们的寺庙是我最大的让步。”慕容单扭过脸,实在是不想与她多费口舌。

“秘籍呢?”

“待我拿它研究,如何治好我徒儿的眼睛再说。”

“它乃太普寺镇寺之宝,岂可借给外人?!”惠德师太看慕容单不答不睬,不得要挟道,“慕容大侠,请三思而行。与太普寺为敌,便是与天下僧尼为敌。”

慕容单冷笑:“论人数吗?是天下僧尼多,还是丐帮子弟多?”

“丐帮,丐帮乃天下第一大帮——”惠德师太蓦地又吐一口血,“邓长老是明辨是非之人。”

“你们逼死绛雪的时候,他是见证人。他说了,在这件事上,他只站在我这边。”慕容单瞄了眼她吐出的那滩血污,道,“师太,你时日无多,还是先想好你自己的身后事吧。”

“贫尼这条命无关紧要。”惠德师太拿袖子抹了抹嘴边,“慕容大侠若不肯交出秘籍,老尼只好与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师太未免是太看得起我了。”事已成定局,慕容单慵懒地将剑插回剑鞘说,“况且秘籍现在并不在我这。”

“让你徒弟交来!”

“我徒弟带了秘籍已坐船离开渝州。我怎么让他回来呢?”

“你有法子的,你是他师傅!”

“好吧。即便我让他把秘籍带回来,可我之前跟他说了,一旦秘籍到手便抄上百份发给其它宗庙。太普寺再也不能持秘籍在众兄弟庙宇中唯我独尊。”

“你你你——”惠德师太手指慕容单脚步趔趄,神情大为激动,“你做的太绝了,就像我们当年,肯定会遭报应的!”

我听着她这话,心一悸咚咚咚直跳。事实上在他们说到绛雪的时候,我的心便是很不安了。这种不安每次应绛雪这个人名而生,但并不是不安于阿单对于我的感情,而是另一种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龙睿无意触摸到我垂落于腿边的一只手,为我急速的脉动惊讶:“小叶子,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没有。”我急忙否定打消他的顾虑。阿单已是听到了龙睿的问话声转身来看我。我对望着他,正想说几句宽他的心。就在这时,我望见了他身后的心明忽然动作。两眼血红的心明抽出了他人的宝剑:“慕容单,你毁我太普寺——”我想也没想,扑到前面将阿单一推。胸口又是一震,但比上次震得厉害。我后仰倒地,看见了那把剑在天空飞,心想幸运又没刺中我。可是我怎么听见了心破碎的声音。那般的清脆响亮,就像小时候我不小心摔碎了我的小猪储蓄罐。满地的碎片,无法弥补的裂缝,把我的手指头扎得满是血。

我抬手,真的是血。其实伤口很小,一条浅浅的痕淌了几滴血而已,是什么碎了呢?我喘着气摸胸口系玉锁处空空如也,心瞬间被挖空了。

“我的玉锁呢!我的玉锁呢——”我喊着,想爬起来找,却爬不起来。

阿单已是把我紧紧搂住,他生硬的胡茬扎着我的额头扎着我的眼。

“阿单,你送我的玉锁没了,怎么会没了呢?!”我慌乱地举手去摸他的头,可渐渐的,我的手也抬不起来了,“阿单,阿单,抱我抱我——”

龙睿爬了过来,伸出两手想摸我:“怎么了?小叶子怎么了?!师傅——”温济舟则在掰慕容单的手:“师傅,你先冷静下来,看看师母是不是哪里伤到了?师傅!”

阿单只是抱着我,用力地抱着,几乎把我骨头捏碎地抱着,几乎欲把我嵌入他体内地抱着。可是我仍是感觉到了他在慢慢地离我远去。我的身体还在他怀里,我的感觉我的意识却在离去。这便是所谓的死吗?太可笑了吧。我小叶子还没结婚,还有大好日子没过,怎能这样死呢?我想唾骂老天,出口的却是:“阿单,你要来找我。我要和你过日子,我们要摆一百桌酒席。”

“好。好。”阿单大声应着我,两手抱我的头,指头深深插入我发间双目猛地对向了心明。

玉锁一碎,普明元神回归体内,小孩子的心明回神了。他不知出了什么事,面对慕容单的骇容只能是步步后退:“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我感受到阿单全身绷紧,便知他已是悲愤得不能自已。左手伸出,他那青铜剑鞘中的蛇剑如同电光一闪。巨大的气浪划破空气掀起众人的衫袍迷煞众人的眼。“住持。”惠德师太急喊,想救人却是力不从心。说时迟那时快从窗口飞入一灰袍,双掌挥出将生愣的心明打向了墙。蛇剑倏地一指,命中来者的心口。

“慧和师太!”众僧尼待辨清来者面容,纷纷疾声叫道。

慧和两指掐住插入胸内的蛇剑外端,两眼瞅着我和阿单大叹:“做虐啊!做虐啊!在船上的那会我便是心有戚戚然,必定是要出事,就躲着不出来。”

“师姐!”惠德踉踉跄跄走去伸手扶她,看到那剑中的恰是心脏位置,她的泪即刻掉了下来,“我就道师姐怎么不见,怎知——”

慧和另一手摁住她肩头:“师妹。太普寺是完了,是毁了。你要带众师妹师弟离开,带住持离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是,师姐,慕容单他伤了你——”

“师妹!你还不明白吗?是谁唆使李云泓带心明来到这的?那人的真面目有待师妹调查清楚。”

“借刀杀人!”惠德切齿道。

慧和仍是死在了众僧尼的疾呼声中。但僧尼们谨遵她的遗命,不敢逗留,怀着哀伤抬了慧和的遗体和中毒的心明急速离开。我们这边的人则围住了我,包括后来赶到的赵戈。赵戈不可置信地瞪着狼籍的现场与奄奄一息的我。

“三师兄,快点帮我拉开师傅。”温济舟对他喊,“师母有一息尚存,再迟的话——”

阿单不肯放下我。因为他知道我不是受伤,是因为无可挽救的玉锁被毁。我终是明白了,他迟迟不肯与我说的原因,确实不是因降雪,而是因我。他想藉由吉日与我成婚,意图破除命定的阻碍,便是不想在这之前让我知道让我忧心,更唯恐的是外人得知而节外生枝。然,老天导演了一场戏,让我代他挡了一剑,玉锁因这一剑而毁。

这叫做什么——命运弄人?

我缓缓地合上眼,犹如电影院落幕的刹那,拼命地想留给和记住现世所有的人和事。如果要我打一行落幕词,我会写:我的阿单,我的大侠先生,我爱你。爸爸妈妈,对不起——

第十九章

人死了,会到哪里去。过奈何桥,见阎罗王和小鬼,喝孟婆汤,忘却生前所有的事。不不不,我不要忘记。我惊觉的时候,自己飘浮在了半空中,低头看见阿单抱着我的身体不放。我飞过去触摸他的头发,他乌亮的发丝穿过了我透明的手指,我便是知我真的是灵魂出窍了。

为何没有小鬼来领我。难道梵的人死后都是在半空中飞?我在屋子里急得飞来飞去,并不见有死去的护院的灵魂。我该怎么办?我只知道不想见到阿单如此的神情——他紧闭双唇,面容木然,那双如镜的瞳子注视着不远处碎成一地的翡翠锁。

普明那一剑的力量太大了,翡翠锁碎成了粉末再也无法契合成哪怕是一小块,于是玉里凝固的金色光体全部挥散了。我想那些金色星光才是翡翠锁奇妙的力量所在。我来来回回在那些粉末里寻觅,终于被我找到了那仅剩的一粒微弱的星光。它慢慢挣脱了玉碎的遏制飘起来,我两眼穿过它对上了阿单的瞳子,里边深藏的哀伤勾出了金光所承载的久远之前的记忆。

眼前一晃白,我来到了白雪皑皑的山坳中。

天际山峦起伏,雪峰云烟团绕,似梦似幻。一名披着狐裘的女子在雪地中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踩着。狐裘是雪白的,天被白雾笼罩,地上林子被积雪覆盖。天地万物皆白衬得她的一头秀发如乌木般亮泽。再仔细看,她后脑勺扎起的马尾圈着的毛球也是白的。她似乎很喜欢白色,我想,一个对于白色异常钟爱的女子必是有一片纯净的心境和单纯的向往。

一束淡淡的黄光穿破云层暖暖地映在她身上。她停住了脚步,一手抬起搭在娥眉上仰起头。我观察她的手,皮肤些微苍白指间留有厚茧。我又看她的脸,瓜子脸尖下巴五官清秀。一双狭眯的眼睛待望到天空,她的唇角微微弧起是一个轻松惬意的微笑。我正想她看到什么了呢。她蓦地往左跑去,几步后点地跃起,便是如一只白鸽轻轻落在了枝头上。右手探出去,她的脸伏下嗅着那枝丫上盛放的花朵香气。这是一朵娇嫩的红色小花,在冷风中招展笑靥。她似是看得若有所思,道:“仅此一朵,不孤独吗?”

听了她的话,林子间回旋起一个暗哑的男声:“人生在世,十年百年数千年,最忍受不住孤独这二字。为何呢?”

“因为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是两手一同捏的人,捏出来一对夫妻便是一个家的初始。”女子转过头,朝向来者轻轻笑道,“师兄,你来了?”

我捂住胸口,顺着女子眼睛的余光望到了另一棵树上坐着的男子。是阿单,我最爱的阿单,身穿蓝布夹袄的他仍是留着那把青胡茬和凌乱的辫子。我忘神地望着他。他像是注意到了我,往我这边望了望。当然他应是没能看见我。可仅是这一眼,我便是觉得他是看到我了。

“师兄,你怎么从山顶下来了呢?”女子问。

阿单收回了视线,对女子勾了勾嘴角谑笑道:“有人见你多日没归来,便命我来接你。你这段日子去哪里了?江湖里的人都说你消失了,像是这天上的云来无影去无踪。我就说,我的阿雪妹子本就是从天上宫阙下来的。”

这女子便是久闻其名的绛雪啊。我是已猜到,待阿单吐出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眼前的这一男一女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眉目传情的男女私情,言谈之间仅是亲人般的关切。

绛雪确实是不爱笑,至多微微的笑容非常牵强。她说:“师兄,你这话可是故意遭人误解的?”

“这不是你的目的吗?”慕容单别有深意地指道。

“他——”绛雪叹息,云一般的太息声充满了忧怨,“为难师兄陪我演这场戏,可他还是不愿意多望我一眼。对于他而言,我始终只是——”

望着她的愁眉不展,慕容单折下一根小枝,手腕一旋挥出去。小枝撞击小红花生长的枝杈,上面的雪哆颤地掉落,暴露出又一朵小花。绛雪见了,笑叹:“怪不得它愿意孤独地留在这里。”

“孤独是为了等待,那天期盼已久的相会。”慕容单说完,挖挖耳朵,“师妹,为兄再帮你寻一个良人罢了。”

绛雪摇摇头:“我的心在他身上,除非掏了我的心,不然我愿意孤独地守着他一辈子。倒是师兄,为何不快点给妹子找一个嫂子呢?”

“我要的女人啊——”慕容单两手枕住后脑勺,跷起二郎腿懒洋洋地仰望着天,“她要能煮一手好菜,天天变花样讨我欢心。美不美不重要,但是要有那么一点聪慧,能很爱我,又不是那么爱我。”

绛雪扬扬眉:“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女子?若是有,便是奇女子了。”

“所以说要找你的嫂子难找啊。”慕容单闭眼打了个大哈欠。我忍不住笑了,在找到我之前他着实是没有过其她的女人。

绛雪这会儿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师兄,妹子或许能帮你找到嫂子。”

“喔?”慕容单睁一只眼,不信。

“师兄不是问我去了哪里去了这么久吗?”绛雪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棕色布袋,解开袋口先是摸出了一面铜镜。我一看,这不正是阿单带我来梵之前给我看的那面镜子吗?

“在哪儿买的?挺美的。”慕容单歪歪脑袋评价道。

绛雪摇首:“我命人特别打造的,用的是我在西域寻到的奇石。”

“奇石?”

“是的。据说是女娲娘娘补天时遗留下来的,当地人也称它为姻缘石。因为它能带你去寻找你日思夜想的良人。师兄,要不要看一看嫂子在哪?”

慕容单起身,脖子往前伸了伸,眯着眼观望镜子里。

我急忙飞到他身后,想看镜子里出现的会是谁。如果是其她女人,我定是要把镜子摔得粉碎。镜面泛起湖水的涟漪,凸显的是一座座高楼大厦,轿车轮船,还有我家后院那熟悉的石台藤椅,我便是惊叫道:“我家!”

慕容单忽然回头,对我的那团空气瞅了瞅。瞧了许久辨不出异常,他皱着鼻子回身问:“镜子里显的是哪里?”

“另一个世界。传说里女娲娘娘在造梵之前所造的世界。”

“师妹怎能如此肯定?”

“因为我去过了。每月的十五,夜里当他们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的时候,我们便能通过这面镜子去到他们那里。”

“喔。”慕容单对着镜子里瞅来瞅去,等看见一个女婴说,“我怎么就只见到一个女的?”

“那便是我的嫂子了。”绛雪笑眯眯地说。

“不是吧?”慕容单一拍大腿,指着我小时候的模样叫道,“这女娃儿是我媳妇?”

我使劲地拍他伸出的手,气道:什么女娃儿?!等我找到法子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慕容单缩回手,摸摸手背皱眉:“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