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泡给我的茶我定是多了心眼不敢喝,拿袖子掩住给暗自慢慢洒了。茶叶的香气我也戒备,不时地将车帘子掀了掀。这山中的隧道大概是由于山上仍不停下雨的缘故,鼻间可嗅得到湿土的气味。而一丝丝的寒气从上下左右山壁的裂缝里渗出来,伴着风拂及□的肌肤便是一阵寒战的刺骨。阴冷、寒湿,漆黑中仅有老虎灯笼的一点光在指引。我的眼又与严青洛撞了一下:你知道马夫人的来历吧?

他没给我任何答复或提示,两腿夹紧马肚子。笨笨便加快步子冲到了牛车前面。

想来他仍在因韩泽虎的事对我作恼。我也烦,但是考虑到如今我的四面八方均不知是友是敌的处境,唯一信得过的还是他一人。放下车帘子,我问小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抵达贵庄?”

“以这样的速度,而且走的是捷径——”小翠轻轻掰手指琢磨着答我,“应该会很快。”

“很快是多快?”

“就是——很快。”小翠垂低脑袋,低声道。

我硬是愣怔她这“很快”是有什么含义。

马夫人挥挥绣帕招呼我:“李公子,不急。您再喝碗茶休息休息,到庄我喊您起身便是。”

我未答她话,旁儿又传来小翠似是自言自语的喃喃:“不是的,是很快。”马夫人耳尖,也听到了这句不悦道:“原先不是说要七天脚程吗?怎么快,也快不到哪里去。公子,您还是坐下吧。”我却是注意到了,小翠手里的老虎灯笼摇摆的幅度逐渐缩小,这意味着要变成——自转了。

于是,牛车突然间飞出鸿沟。骤然的失重,使得马夫人脸上也闪过了一线小小的惊惶。我一手抓紧窗楞,一手大力甩开车帘子。视野豁然一片明亮。不是耀日,而是灯火辉煌。炬火在层峦中伸出它张牙舞爪的影子,红光把一座座隐现于密林中金楞碧瓦的三角房顶烧得彤亮。我的耳朵甚至幻听到火烧铜铁的炽热。一刹那有做梦的感觉,火、树、瓦、砖在瞳孔里捉不住非常确凿的影像便是直线掠过。当减缓速度慢下来,占满眼睛的只剩一座六层高的恢弘建筑物,像放大镜一样凸显。我一仰头,便望见了高悬于天的金色大匾上四个铿锵有力的墨字:福德山庄。

一醒神,我们竟不是来到山庄门口,而是已身处山庄之中。

第三十章

高有五十几米的青铜大门在我们后方森严地紧闭。我一时理不清头绪,我们是怎么能不通过大门而进入山庄的。马夫人往车外探了探脑袋,笑道:“这夜里可真热闹啊。李公子,您说呢?”

是挺热闹的。广大的庭院里,除了山庄的护院,那些站的站的坐的坐的密密麻麻围在四方的山庄贵客全看着我们。瞧着一个蓝袍高帽的中年男子从人群里走上前来,矮矮瘦瘦,尖尖的脸蓄着一把山羊胡子,身后跟了两个着黑装的护院俨然是个管事的。他向我们打了个揖,自称为山庄的管家姓刘,接着客气地请我们出示门令牌。严青洛昂然地坐在马上答了句没有,全场便是一片低嘘。小翠赶紧拎了灯笼下车,小声对管事说:“是遵了夫人的命令将他们带入庄。”

刘管事看也不看我们,反问道:“几个都是?”

小翠低下脑袋:“两位公子是贵客。而另一位是马谷主的夫人,也是贵客。”

刘管事斜视她一眼,道:“下去吧。”见小翠不动,又问:“还有事吗?”

小翠仍低着脑袋答应:“月华夫人要我把李公子带到翠华庭。”

这翠华庭八成是月华夫人待客的一个重要地方。刘管事听了这话皱皱眉,示意护院把牛车带到它处。为此我先一步下车。马夫人想随于我,被刘管事阻住:“马谷主已抵达山庄,就让在下领夫人走一趟。”

马夫人掀起半边帘子的手迟迟没有收回,笑弯了的眼睛对着我:“这样啊。李公子,回头见。”

我基于礼貌向她回个礼。她却是忽然在我欲转回脸时凑近来。我的耳朵便仿佛被蚊子给咬了一下,不禁直瞪向她。她那涂得又红又紫的嘴唇张了张:“公子,可要走好了。毕竟,公子是个生得如此俊俏的人儿,引得那些和尚尼姑也都望着公子呢。”说罢她拿绣帕掩住嘴嘻嘻笑着缩回了车里。

我回个神,便望见了围观态势的人群里有太普寺的僧尼。事实上在我刚踏下车时,就已感觉到惠德师太尖锐的视线在我身上盘转。这老尼面黄肌瘦,貌似身子不好。是那时的伤未好,还是阿单曾说的病所致?我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在那群僧尼里扫了几眼,不见心明。

严青洛下马,将缰绳交予了护院。小翠打着灯笼在前领路,我跟上,严青洛戴着斗笠摁着剑柄护在我后面。我觉察得到他气火未消。看来这男人生气的方式也与常人迥异,本来已经够闷骚现是更闷骚。

人群让开一条路。小翠带我们拐入庄里的回廊。趁小翠在前面带路,两护院在后方,我故意放缓步子让严青洛走上来与我几乎并肩。我小声道:“丞相,别忘了,除了韩将军,还有阿单的爱徒也落到了他们手里。何况他们都是为了救我,你以为我心里会好受吗?”

“你这会儿也是在说真话了吗?”他语露讥讽。

我打了个结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追你们离开的方向,没寻见马车踪迹。只得折回往反方向找,找到了你。原还以为你是回头搬救兵,一问你你却说——”说到这,他轻轻地笑,“一切是微臣多想了,也是微臣护驾不力的过错。”

这拐着弯骂人的话我小叶子怎会听不出来。我沉住气道:“丞相,你既不信我,可我仍选择信你。我不想的是,如今我俩是陷入了这个混局里面,而你这般聪明的人竟主动挑起内讧,实在是不像你的作风。”

他的左手抬起斗笠的帽檐,回廊燃烧的炬火映耀出他一双清瞳里的光。那目光如剑一般的锋利,我正对着。他五指捏紧剑柄,温和的伪面具逐渐褪去露出了底下的戾气。见我始终不为所动,他嘴边轻轻挪开一条缝隙咬笑出:“你就是这么魅惑阿单的吗?”

“阿单喜欢我,自有他喜欢我的理由。我喜欢阿单,也有我自己的理由。你口里所谓的魅惑,只不过是无聊的局外者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好。”他似是无奈地叹气,“我知道我这张嘴说不过你。”

“不。你是怕你最终再下不了手杀我。”

我又说中了。想来我有时也管不了自己这张嘴的心直口快。话说得太坦直,便是祸从口出这词的来由。他一边听我这话一边从我的视线注意到了自己握剑的手在松懈,杀机顿然从他的眼里冒了出来。我直觉地退了半步。几步远的两名山庄护院伸长脑袋,似乎瞧出我们两人间的异样。我心里焦急,一急脑子短路想不出挽回的词句让对方息怒。脚步些错,一个踉跄我慌措地伸右手扶梁柱。同时间,未料到他也来扶我。当他捉着我左手让我稳稳当当站住脚跟,我一抬头便看见他忧郁的神色。

“小叶子。如果你执意留在这个世界,很难让人不想杀你。”他说,那眼睛望着地表我的影子。

“因为我太聪明了吗?”我引用他一直讨厌我的理由。

“是的。”看见护卫和小翠围上来,他松开了我的手退下半步,“公子,夜黑,请小心路滑。”

我挥挥手打发小翠和护卫,等无关人士离了一段距离便继续原来的话题:“如果我是坏人呢,是不是能活得长久一点?”

严青洛疑惑地瞅了瞅我。

我笑道:“阿单说自己是坏人呢。我要当阿单的老婆,当然也是坏人了。但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阿单要当坏人呢?不如你说给我听听把。因为似乎知道阿单过去的人只有你和邓长老。可邓长老中毒了,只剩你。你和阿单是什么关系呢?让我猜猜,你和阿单又都与阿单的师妹绛雪有关,莫非你也是阿单的师兄弟?”这些问题我一直存在心里头,想等着哪一天阿单亲口告诉我。然阿单又突然选择不告而别,让我和严青洛携伴进入福德山庄。阿单何以信任曾一心欲杀害我的严青洛?眼看疑团一层层地在我面前延伸,我蓦然很怕,很怕像上次那样阿单什么都不说结果我们就真的不幸踏中了命运设下的陷阱。幸福毕竟是要靠两人守护的,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一次。我问,并不代表我不信任阿单。

“曾经算是同门。”严青洛倒是答了。

同门,又没有肯定地承认不是师兄弟?我径直追问:“你们都师承于哪个门派?”

这次严青洛未接上话。前方木门开启,从门里蹿出四名提灯笼的小丫鬟。一个个梳着双环髻,打扮长相似一个模样出来的,手拎的纸灯笼都画着老虎。她们每两名各站门一边,齐齐跪下小声道:“殿下千岁!”

一听这,小小院子里的以及我们身后的几名护院都慌手慌脚地跪下来嗑头,也不敢大声地:“殿下千岁。”

唯独小翠,站在原地像失了魂魄般望着我。她手中几次差点坠地的灯笼这回真是落到了地上。灯笼里的火烧着了外面的糊纸一下便化为灰烬。于是她双膝忽然失去重力落在地上,双手颤抖着不知该不该往哪里放。

我叹了口气,走过她面前说:“你家夫人要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吧。”她的头耷拉了下来。我往前走,对其他跪着的人说:“你们家夫人要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吧。”于是所有人又马上从地上爬起来。我盎然地踏入门里,此时对于那个月华夫人的兴趣全被勾引起来了。

第三十一章

据闻这名夫人也是位神算,至于其预知的能力达到何种程度有没有严青洛高,我想应该没有。毕竟严青洛的名气比她要大。所以我更好奇的是“月下美人”的真面目。回想那天雨中探出马车的玉手,美得好比仙女的冰肤嫩骨,主人的容貌想必更是惊为天人。

我一边走一边琢磨,尾随丫鬟登上楼阁。手伸去抓扶手,发现这木楼梯也很特别。每隔四个阶梯两边扶手都凸起根小柱子,上方嵌放只玉球,外形雕琢成兽头,张着两颗犬牙神情却不恐怖,倒像是个娃儿一般可爱。最主要的是它发光,看来其主要功用是照明。我手痒痒想去摸一摸老虎玉球,这些造诣非凡的艺术珍品在现代绝对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哪有机会碰。然而,手心刚欲放上一颗老虎球的头顶,身后严青洛突然冒出一声:“殿下。”

摸一下都不成?这家伙还真是多管闲事的九婆。我没收回手,问:“怎么了?”

“请殿下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本以为他是好心提醒我安全,竟料是怕我污损了他用心打造的婉思形象。他这么说,我更要摸。我不仅摸了一颗,还摸两颗三颗数颗,且慢吞吞地抚摸,闲情逸致地观赏。这种气他的法子果然很奏效。碍于身份,他只能跟在我后面。步子迈不得,楼梯又窄两边均是木板,他想不看都不行,眼睁睁看我故意把手放老虎球上蹭,脸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这个模样几分神似电视剧里满口之乎我也的老夫人。我脑子里灵光一闪,之前问了半个的问题冒了出来,狡黠地问:“你收过几个徒儿?”

闻之,他温和的眸色刹那又是乌云迭起。我知道我所想的八成是中了,便挥挥袖袍,望了望前后停步的丫鬟笑笑道:“这楼阁是几层高呢?”

“回殿下,一共是九十九层阶梯。”领路的丫鬟低声答。

九十九,自来在中国古代算是个特殊的数字,貌似富有乾坤的哲理。俨然这楼阁深藏不少玄机,我便不敢再摸它物了,一步步谨慎地尾随丫鬟走。

走完楼梯,又过了条直通的廊道,宛若是从这个楼去到另一个相接的楼。两丫鬟掀开一片贝壳串成的珠帘,我跨过门槛。又有个丫鬟跪在我前面,一双新鞋子搁在我脚头,道:“请殿下更鞋。”此等繁缛礼节,竟比皇宫更甚。我颇惊讶,更好奇。让丫鬟解了我的靴子,脚着上那有点像日本木屐的木板鞋我再往前走。正想着又会出现什么关卡,紫色的雾纱缓缓向两边收拢。一个女人单独跪在腾云彩凤的地毯上,双手交放于额前向我行大礼:“月华叩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月华?她就是月华?未见其貌,先闻其声。这女子声音,乍一听竟像是在哪里听过的。我心头蹦了下,伏低头细细端详美人。如墨的乌发盘成了高高的云髻,中间插过一支翡翠钗子,一头坠落的五六串玉珠儿大小各异数目不等,略展开来像是只玉扇子。而层层的衣服犹如汉朝服侍,颜色由紫色系为主,向红黄两边过渡。衣服带子上那用各种花色的绣线针刺的花样更是令人眼花缭乱,层层叠叠往四周泛开来,如春日园里的百花怒发。其斗艳争妍,无疑是为了托出主人那张羞花闭月的丽颜。如今,这张我期盼许久的脸在向我慢慢地抬起来。额头、眼睛、鼻子、嘴唇、下巴…每一部分都是那么美妙,每一个五官结合起来又是那般完美无缺,令我窒息得心痛。对,是心痛,像钻机一点点地在我的心肉里挖空。因为这张脸我只要看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忘记,即便只是在碎掉的石粉里产生的若幻境的镜像里见过——绛雪

这又是幻象吗?我恍惚着,蓦地脑子里蹦出严青洛说过的话:为了那块石头,死人都要复活了。紧接我转过身,兀发觉严青洛并没有被允许进来面见女主人。也即是说,严青洛从未见过女主人的真容。

“殿下,您还好吗?”

我回身,眯起眼再仔细地察看。没错,是这张脸,我的记忆应该没错。何况,这叫月华的女人似是几乎不笑的,眼下为了我她不得不表露出礼仪上的微笑也是那般的忧郁和牵强,与绛雪如出一辙。那么,阿单知道吗?我咬住下唇,道:“名字?”

“月华,殿下。”她谦逊地答复,眼里却露出一点点迷惑,好像是不明白我这么问。

“起身吧。”我恢复了原有的嗓音,脚则有点软。

“殿下一路颠簸,似乎累了。”她的声音依然细细柔柔的,很舒服又很有威信。

我看着她在我面前走动。一举一动的优雅,一言一行的高贵,这已然不是一个山庄女主人的庄贵而有了凌驾于王公之上的风范。绛雪,她当真是绛雪。我心中对此再无怀疑。

被扶到上位坐下,我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说来,绛雪算是我和阿单的红娘呢。理由,我对她应是心怀感激。

她接过丫鬟的茶托亲自双手奉至我面前。我端起托上的茶碗,望着她胸中复杂的情愫直道出:“谢谢。”

“殿下?”她惊奇地眨了下眼睛,微微笑道,“殿下果如民间所言的平易近人,实乃殊国的一大福气。”

被美人一赞,我居然有点脸烧。抬袖子掩半边脸,我清咳两声捏起碗盖,就着碗嘴喝一口。入口随来的熟悉味儿让我脸色一变。

她一见,急忙说:“殿下恐怕没有尝试过。此乃孙神医流传于民间的神奇药膳,名为酸梅汤。”

我苦笑:“是叫酸梅汤啊。”

第三十二章

我一面纠结于龙飞凡曾提及的孙茂蛩这人与酸梅汤的关系,一面则忧挂阿单是否知道月华与绛雪的事。门口忽然一声男子的朗笑打断了我的思绪。循声望去,见是一华冠丽服的年轻男子大刺刺地直走入来。他一边走一边手摇珠扇,阔步摇首,金色的腰带镶玉绣龙,尖头的船靴光彩夺目。两边的丫鬟不敢上前阻他,都跪在地上行大礼。我正想这又是哪里来的显贵人士方能随意出入庄主夫人的房间。他轻慢地扫一眼月华,便对向我。我皱了皱眉,转过脸。他却是径直朝我走来,伏低头弯弯的笑眼直瞅着我。我生疑,这个人的眼神似曾相识。很快我又不悦,只有阿单可以这么看着我。我掉转身。他可好,把珠扇放案上,伸手端过我手里的茶碗揭了盖子就喝。我手扶桌案压着怒意。

月华也是吃了一惊,急忙上前行礼:“太子殿下,请往这边就座。”

我才知道这人是燕国的太子元成。至于燕国,是紧靠姜国和殊国两国西部边界的另一个大国。眼下燕国太子亲临福德山庄,可见燕国王室对姻缘石也怀有不小的兴趣。没想到这么多人来抢石头,把另一国的太子也给惊动了,我深深地叹口气。

“月华夫人,不用忙,就让我站会儿。”太子元成摆摆手拒绝就座。

我眨眨眼,听他说话的语调怎么感觉怪怪的。

“哎,我每天最想念的就是这酸梅汤了。”元成端起我的茶碗又喝了口,转头望到我紧握桌角的手朗声道,“长公主殿下,在下无礼了啊。”

他知我长公主的身份不奇,奇的是他如此傲慢的态度,自知无礼还敢放肆地道出。怎么越看越觉得这人的言行举止简直是一个异类,还是一国的太子?我疑惑重重,倒是不怎么生怒气了。

月华夫人则显得一丝紧张,唯恐两国的公主和太子之间生罅隙后把矛头指向山庄。微皱眉,她正想走近太子进言。太子元成又是摆摆手,继而嘴巴一张很夸张地大笑起来。听着他一点也不文雅的笑声,我与在场的他人一同惊讶。

“夫人。”把茶碗放回案上,他忽然收了笑沉声道,“长公主殿下长途跋涉,应是累了吧。”

月华稍迟疑,便立即应话:“是的。太子殿下所言极是。”随即招了丫鬟领我去备好的上好客房歇息。

我向庄主夫人还礼,又迫于礼节朝元成太子打了个拱手。元成却是抢着挡了我的拱手,笑道:“殿下,你我不需这么多礼节。”我离开时有意回望一眼,见元成大咧咧坐到我原先坐的位子上,合了一半眼睛像在仔细听庄主夫人说话。

“请公子小心,这里有门槛。”领路的丫鬟小声提醒。

我回了神,一路小心旁敲小丫鬟庄内的一些人事。福德山庄庄主张清维除了正室夫人,还娶了两偏房。可月华夫人并不列属于这三名夫人之中。月华来到福德山庄是近几年的事,庄主和其余几个夫人都很尊敬月华。山中大小事情貌似还是由月华做主的样子。因此我先是见了月华,而不需去面见真正的庄主。这未免又再次说明了月华很可能就是绛雪。

因月华夫人的贴心,我的客房被安排在一独立的阁楼。开窗面向青山绿溪,是个让人清静的地方。服侍我的丫鬟去打热水给我泡脚,我搬了张椅子坐在窗边捂嘴打呵欠。山里的星星倒是清朗,一颗颗像璀璨的钻石。我是有点犯困了,眼皮直打架。迷糊时又似是做梦了,梦到自己拿把刀子给阿单刮胡子。梦境模糊,脑袋很沉。乍一醒,丫鬟端了盆热水入来。

我伸个懒腰,岂料肩上滑落件衣物。我呆呆地望着地上那件藏青色袍子,眼前逐渐浮现雾气。是我的错觉吗?

“公子,这衣袍?”丫鬟欲把水盆放到我脚前,不知该如何处置地上的衣物。

我拣起,碍于丫鬟在场不好把袍子拿来熨脸,只得叠好吩咐:“放我床上吧。”

洗完脚,又吃了点夜宵,我仍无困意。打发了丫鬟走,我把藏青色袍子翻来覆去,想寻出是阿单的确凿证据。可是没有,就一件素净的袍子,主人一点印记都无留下。我揉了揉眼间,感到心累。阿单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当低低的一声呼唤传来——“师母。”我陡然心中浮起幻听的惧怕,继而站起。仰脸,辨析着那从屋梁跳下来的玄衣男子容颜。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脸蛋稍圆五官端正,个头比龙睿高一点但没有龙睿长得俊俏,两边脸颊还有几颗痘痘。

“六徒儿云藏拜见师母。”他单膝跪下拱手行礼。

我眼眶一热,看着从他肩头飞落的乌鸦。果然不是幻听。

第三十三章

有许多事想问云藏,当然最想知道的是阿单在哪里。可是问不出口,我坐在椅子上揪着衣袍。云藏突然道了一句:“是师傅的。”

于是手里的衣袍仿佛残留了阿单的余温,我脑子一蒙冲口问:“你师傅在哪里?”

云藏搔起后脑勺,表情状似为难地说:“师傅在——清源山。”

我瞪大眼:“清源山是哪里?”没听过清源山这个地名,至少不像是在福德山庄附近。

“清源山是不在这里。”云藏吐出答案后,怕是见到我神情异变急忙又说,“师母,您别担心。师傅是去那培育绝地优昙。”

到这个时候了,他竟然弃我不顾一心培育毒物。我很想相信阿单,但是心情别扭。为了压抑复杂的情绪,我挥挥手道:“不谈你师傅了。倒是你,应该跟在我后面许久了吧?”

“也不是很长时间。”云藏小心翼翼瞧着我的脸色说话,“我奉三师兄的命令暗中保护师母。可是,当我赶到有来客栈时,师母已经离开客栈。我只好尾随严丞相的踪迹寻到师母,又一直没有机会单独拜见师母,直到今夜。”

“那你现在单独见我,是有话想跟我说吧。”我道。

“那个——是这样的——三师兄说了,师傅——师母不谈师傅,那——”

我看他支支吾吾口张口合、又是别别扭扭挠头顶的模样,不禁暗地叹笑。阿单的徒弟一个比一个怪。这第六个徒儿算是我见过的徒弟里最不善于言辞的,这张嘴既不像龙睿的甜,又没有赵戈和宁祥的稳健,更不是温济舟那把刀子嘴。我心软,瞧他年纪不大,不想刁难他便道:“你三师兄说了什么?没事,你有什么就说什么。”

“也没有什么。”他抬抬眼皮看我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像个知错就改的孩子。

轮到我想叹气了,指指旁边的椅子:“你坐下慢慢说吧。这会儿夜深,也不会有人来。话说,你武艺不错啊,一路跟踪潜入到庄里都没人发现。”

“嘿嘿。”云藏憨厚地笑了笑,搬张板凳坐到我对面,“师母和师傅一样好人。我的武艺不精,连小师弟龙睿都比不上,只会跟踪人。”

“龙睿他——”提到瞎眼了又遭绑架的龙睿,我就心疼、焦心。

“别担心,师母。三师兄已经带人去救龙师弟了。”

“能救出来吗?”我担心的不止龙睿一人,还有韩泽虎。

“能。”云藏似是看穿了我的心事,解说道,“不然严丞相怎么会放心,因为不见有朝廷援兵来庄的迹象。况且,三师兄的空无帮也是与严丞相有些交情的。”

空无帮的事我是听龙睿提过的,一个遍布天下的情报组织。而赵戈既是阿单的徒弟又与严青洛合作过,我深感到其中的错综复杂。但是有一点显见的,严青洛并不打算真正与阿单为敌。所以阿单信得过,把我暂时交给了严青洛。

“龙睿救出来后——”我进一步问。

“按照惯例,丢失了门令牌的人是不能再进庄的。但只要是庄主一定要邀请到的贵客的话,所以,龙师弟应该会在明后日进庄。”

“为什么?”我抱有疑问,龙睿也是福德山庄执意邀请的贵客?

云藏道:“师母恐怕不知情。俺这龙师弟来头可大了。龙家堡当家的大大小小都疼龙师弟。龙师弟在来庄途中遭遇绑架,福德山庄也得看龙家堡面子亲自致歉啊。”

“打算怎么道歉?”我揪住重点。

“庄主邀请了太普寺一帮僧尼,打算用三阴七阳指给俺们龙师弟治眼睛呢。”云藏说到这不由地流露出洋洋得意。

我当然没忘记当时阿单带了一帮徒儿毁了太普寺,其中这六徒儿也有份。我道:“经谱不是传遍天下了吗?”

“传是传了。可练就这门功夫即便是武学奇才也得三年两载的日子。”云藏答说。

我拍拍衣服,叹道:“你龙师弟是不想治眼睛。”是的,阿单拿到经谱能治,严青洛也信誓旦旦说能治,可龙睿就是不愿意治。于是我又道:“龙睿眼睛不方便。趁此机会,还是别让他进庄了。”

“这个事我听三师兄说过,可是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打断他的吞吞吐吐直接逼问。

“我以为师母会有办法。”

“我——”我是本想劝龙睿的,可,一是不好表明自己是小叶子的身份,二是阿单说了希望徒儿能经过这事自己成长起来。

“三师兄五师兄都说了。有些事情师母比师傅更能做到,所以师母才当之无愧是我们师母。”

忽然从阿单的徒弟听到赞誉,来源还是出自稳健的赵戈和苛责的温济舟,我自是有点欣欣然起来。仔细想了想,我道:“这趟若见着龙睿,我想个法子吧。”

“好。”云藏拍大腿道。

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我微皱眉,云藏没动弹。丫鬟在外面轻声唤道:“李公子,是李公子有事吗?”

“没。我起来喝水。”我答,“你们去睡吧。”

云藏立即就旁的桌案上拎起个水壶往茶杯里倒水。水声给丫鬟吃了颗定心丸,外面答道:“那公子睡好。”

我听外边没响动了,压低声音说:“我想请你帮我办两件事。”

“师母尽管吩咐。”云藏道。

“一,帮我查个人,叫小翠。是庄主夫人的贴身丫鬟,我想你该见过了。”

“喔。”云藏皱皱眉毛,想起什么说,“小翠这个名字,听谁说过。”

我不想提以前的事,以免给他先入为主的印象影响调查真相,直接说第二件事:“我写封书信,你帮我交给你师傅。”

“可以。”云藏当即应下,“我转交给三师兄,让他派人带信到清源山。”

笔墨砚台文房四宝这客房里是应有尽有。我握起毛笔,骤然才意识到自己不会写毛笔字,只好勉为其难地拿毛笔“画字”。幸好是给阿单看,要写的东西也不多。问好的话一律不写了,因我心里还憋气着。只写了一句:你亲眼见过福德山庄月华夫人的容貌吗?就此装入信封封好口子交予云藏。

最后云藏要走,我道:“你还没说,你有什么事才敢冒这个险亲自露面找我。”

“是要说的。”云藏把信放入衣襟内藏好,“是师傅要我交代师母的话,师傅要师母千万别喝酒,山中夜风凉要加衣服,不可以吃巴豆,总之吃饱喝足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