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正在湖中……捞尸。”

副统领来得晚,并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何事,他确实看到死士们在湖中捞尸体。

阎温神色一动,眉宇间拧出深深的竖纹,他垂下眼睫,眼中悲痛难掩,片刻后闭了闭眼,哑声说道,“死去的人全部厚葬,发放双倍抚恤给其家人,苍林山上立墓碑。”

副统领神色微动,出口的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抖,“属下领命。”

他们这些死士,大多都是奴隶出身,从出生就注定低贱一世,是大人将他们拉出泥潭,让他们干干净净的做人,入大人阵营,家人也可尽数脱离奴籍,他们当中,无人不是真心为大人肝脑涂地。

而在任何地方,只要任务失败,必将自尽而死的死士,生来无声死去无息,却也被大人如此挂念厚待,怎教他们不鞠躬尽瘁碎骨不惜。

“扶我下车……”阎温揉了揉额头,小案砸的那一下拍的其实挺狠。

副统领“唉!”了一声,声音里面已带了哽咽,慌忙用袖子抹了抹眼,伸手去扶阎温。

阎温只当没看到,手扶到侍卫统领的手上,然后动作一顿。

紧接着低头朝着自己的身上一看,有片刻的茫然。

他的外袍呢?!

小傀儡不在,他的外袍也不见了——

阎温心中猛的一跳,顾不得头晕,推开了副统领搀扶的手,急忙跳下马车。

才一下车,死士统领便扑跪到他的脚边,压着被锯过一般的嗓子,沉痛到,“求大人赐死……”

阎温整个人一晃,踉跄一下扶住马车,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浓重,厉声问道,“发生何事,速速道来!”

死士统领朝前爬了一步,五体投地在阎温面前,湿水之后,整个人狼狈不堪,手臂处的伤口也狰狞的外翻着。

但他却似不知疼痛一般,迅速将方才的紧迫形势,还有十九穿着阎温的衣袍跳下马车,以及他刻意的误导,都一五一十向阎温仔细说过。

阎温听完之后,表情又出现茫然。

这么说小傀儡是为了救他性命,脱了他的衣服冒死跳下马车,顶替他跳入水中?

可为什么?

阎温只觉头更痛了,他的面色狰狞,额角的青筋鼓起,无数的疑虑掺杂着山间的土腥和血腥味,一股脑的顺着他的鼻子,朝着他的脑子里钻。

阎温头疼欲裂,胃中还一阵阵泛着恶心,看了一眼仍旧匍匐在地的统领,回手抽出副统领腰间的匕首,扔在地上。

那双淡色的唇,刚才在马车中吐出的话有多温暖动人,此刻说出的话,便有多冰冷沉重。

“按照晋江阁伤及无辜的规矩,自罚。”

死士统领整个人剧烈哆嗦了一下,晋江阁中有规定,凡任务伤及无辜者,自断手筋,自此退出晋江阁。

“大人……”死士统领颤巍巍的朝前又爬了一步,伸手抓住阎温的鞋。

“求大人赐死……”

他不怕死,但他入晋江阁多年,阁中的兄弟就是他的家人,他在这世上已经无亲无故。

若是废去了双手,离开晋江阁,倒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去。

阎温头疼欲裂,张口再欲说什么,突然胃中一阵翻滚。

他连忙跑了两步,扶着马车车尾呕了起来。

但他已经整天都没吃东西,肚子里面空空如也,呕出来的也只是酸水而已。

副统领急忙过来扶他,被阎温伸手挡住,鼻翼的血腥味,让阎温胃中翻滚的愈发厉害。

死士统领熟知阎温的性情,他做的决定从不更改,颤抖着手拿起了匕首,在副统领悲切的目光下,抵在了手腕上。

生理性的眼泪致使阎温眼中朦胧,他侧头看了一眼尸横遍地的场景,无声的攥紧了拳头。

正欲再呕,却有人先他一步。

“呕……咳咳咳咳……”

水声细微的哗啦,

苍白细瘦的小手,扒住了岸边的黑泥。

彻底散掉的长发,整个盖在了头脸上,如此形容从水中冒出来,简直就是话本中寻找替身的索命水鬼。

十九跳下去之后就迅速游离得很远,但是她没有朝着湖深处游,而是一直都盘旋在湖边,最后在距离打斗足够远的地方,潜伏在岸边。

不能上水面呼吸,只好折了两根空心的芦苇,隐匿在水下。

隔一会儿就浮上来,听听岸边的声音,一直到再也听不到打斗的声音,她才赶紧游了回来,生怕这些人当她死了,将她扔在这荒郊野外。

水下面一着急,脚被绊上了水草,十九将鞋子给脱掉才挣脱,不慎呛了水。

然而她扒在岸边一顿呛咳,连脸上糊着的头发都没来得及捋一下,眼睛都没睁开,就陡然被一股大力掐着肩膀,提小鸡子一样,从水中提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十九:谁?!谁他妈的拉我!吐你一身哦!

阎温:嗯?

十九:您真会拉,抓着我的肩,都快抠肉里了,一点儿都不疼,好棒棒!

☆、十九说,“很疼。”

“啊!

十九被猛的一拽,从水中拖到岸上,短促的惊呼后,很快将这声音噎回了嗓子。

并且就势朝着提着她的人身上靠,细白的小手湿漉漉的环抱住了面前人的腰。

阎温的腰十九已经抱过好多次,但是每次抱,她都由衷的觉得很好抱,侧腰的肉很紧实,个子高高的,平时穿衣裳肩膀宽厚,没有太监普遍的弓腰驼背的毛病,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将衣袍撑的笔挺,好看极了。

刚刚死里逃生,阎温又安然无事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十九连后背的疼痛都顾不上了,噩梦已经破解,她的心彻底安下来。

这心一安,怀里又抱着自己喜欢的人,脑子就出现了不合时宜的旖旎想法。

阎温本就头疼欲裂,快步从马车边上跑过来,又不知道哪来的一股猛力,将十九从水下提了出来。

确认了面前的人安然无恙,他那股因为着急而生出的激力,就很快消失。

被十九抱着朝前一冲,踉跄了一下,直接向后倒去。

十九一看这势头,欢喜的不得了,她眼睛快速瞄了一眼地面,没有任何能硌疼人的地方,都是湿乎乎的软泥和烂草,这才放心的将全身重量都坠在阎温的身上。

阎温如果倒在地上,那她肯定就能扑在阎温的怀里,这种机会并不好遇见,十九自当要把握住。

然而世事从不随人愿,听到水声看到岸边冒出了脑袋,第一时间扔掉匕首跟着阎温跑过来的死士统领,这会儿正站阎温身后。

一见两人向后倾倒,错开一步扎了个结实的马步,单手就将两人的力度全部兜住。

阎温后背着力,借着死士统领的力度站稳,十九也被推着直立起来。

这男的真没眼力见!

十九心中啧了一声,借着力度站稳,伸手了捋了一把脸上乱糟糟的头发。

阎温的双手还抓在十九的肩膀上,力道用得可不轻,十九两个肩膀都让他抓的生疼。

但她站直了,却没吭声也没躲,将头发整理了几下,然后就这么滴滴嗒嗒着水,扬起小脸看向阎温。

阎温此刻头疼的很,他皱着眉头,虽然听死士统领阐述了事情经过,小傀儡为了他声东击西,冒死跳入河中。

但亲眼见到,和听别人转述是两回事。

阎温自认对十九从无施恩,他对十九原本就满心疑虑,可真的见到她,穿着自己的衣袍,落汤鸡一样站在自己的面前,仰着那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脸看着他,眼中依旧是那种让他不解的关切,阎温的思绪有片刻的停滞。

这小傀儡如今也不过才17岁,在阎温的眼中还是个孩子……阎温觉得胸腔似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不重,却让他几乎要化为磐石的心,微不可察的颤动了一下。

不过这种情绪,随着他感知到十九仍旧贴着他没动,一双手还环在他的腰上之后,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他抓着十九的肩膀,将她推离自己。

十九也没有得寸进尺,今天是人也亲了,抱也抱了,噩梦也已经化解,简直堪称完美。

不过想到她先前用小桌案在阎温的头顶砸了那一下,顿时又紧张的看向阎温的头。

头顶的血迹已经干涸,表面看不出伤口,伤口应当是在头发里面。

十九很心疼,但又莫名其妙的有一些窃喜。

这伤口一定会落下疤痕,一想到阎温的头发里面,会留下一个小小的伤疤,谁也看不到,但那伤疤却是她亲手造成,毕生都会跟着阎温……

一种隐秘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愉悦,自心底油然而生。

十九却迅速垂下了头,她不敢再对着阎温表现的过于热切,按照阎温多疑的性格,今天即便她做出替阎温跳湖的事,可回到宫里,难保阎温不会究根问底。

阎温则是神情复杂的看向十九,小傀儡此刻还穿着他的衣袍,腰间扎着他的腰封,只不过这腰封系法,让人一见了头更疼了。

他脑子乱的很,恶心的劲儿还没过去,勉强忍着倒是能够忍住,但是这会儿有一点站不住。

好在这个时候,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死士统领开口了,“大人,您的衣裳已经湿了,陛下的也是,湖边风凉,快些到马车上去吧。”

阎温这才回头看了一眼死士统领。

刚才阎温下的命令,死士统领并没有来得及执行。

而现在事情有缓和的余地,女皇并没有葬身湖中,没人想要自断手筋。

阎温回头看,向他时,死士统领的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乞求,若是女皇葬身湖中,他是连求都不敢求的,但是此刻女皇安然无事,他并不想离开晋江阁,他还想为阎温效忠。

阎温淡淡看了他一眼,因为头痛,眉心一直拧着。

死士统领紧张的原地哆嗦,阎温顿了顿,伸手按了一下额头,说道,“虽然陛下没事,但你的作为不可就此揭过,回去自去领板子。”

“谢大人!”死士统领喜上眉梢,眼看着就要朝地上跪,阎温却轻轻伸手架住他。

死士统领一愣,阎温将手伸到他的咽喉处,将他的披风解下来,然后转身披在了十九的身上。

这一回换成十九喜上眉梢,向前一步,伸手托住了阎温的手臂。

甜丝丝道,“大人,我扶你去车上。”

阎温在喉咙中嗯了一声,伸手又扶了一下额头,三人这才迈开步子,朝着马车的方向走。

十九方才在湖边注意力都在阎温的身上,等到来到马车跟前,才看到遍地横尸的场景。

尸体旁边,被大片的血迹沁湿的泥土,呈现出一种泛着殷红的黑,空气中土腥和血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直朝人的鼻子里头钻,令她深深拧起了眉。

十九刚才在湖中不慎喝的两口水,顿时又要朝上翻。

不过她手中扶着阎温,强压制住自己想要呕的感觉,迅速跟阎温上了马车。

外头已经整装完毕,凡是晋江阁中的死士,都抬上了一辆囚车,而另一辆囚车中关着五个幸存的和尚。

留下数人处理现场,其余的尸体。一行人又重新朝着皇宫的方向行进。

十九的身上还是湿淋淋的,阎温让她抱了一下,身上也湿了好大一块。

但她上车却并没有避开阎温,而是距离他很近,就坐在了他的旁边,因为阎温看起来很不舒服。眉心的纹路一直都没有平下去。

此刻护送车驾的死士数量非常可观,皇城中禁养私卫,就连阎温也没能第一时间召齐人手,方才战况如此惨烈,想来对方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人数再行刺杀,因此路上一行人没有最开始赶得那么急。

不过山路难行,车里依旧很颠簸,十九的注意力都在阎温的身上,只要车辆稍有颠簸,她就能看到阎温额角微抽,似乎在极力忍痛的。

不过十九不敢这时候贸然触碰阎温,她甚至连先前用小案砸阎温那件事情都不敢提。

而随着车辆朝山下行使,阎温脸色越来越不好,十九的脸色也渐渐发白。

她刚才因为见到阎温无事,心中太过欣喜,后背在水中泡的时间过久有些麻木,这会儿身上披着披风,身体回暖,又在马车中颠簸,疼痛回笼,马车每颠簸一下,就拉扯着她的伤口一阵疼。

幸好很快他们过了山路,上了较为平坦的大路,马车的颠簸减小,两人这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阎温一直在思索着今天的事情,对方如此疯狂想要置他于死地,必定是被他戳中了逆鳞,他定要抓着这件事,一股脑的将对方潜藏的势力尽数掀翻。

只是越想头越疼,阎温伸手揉了揉,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了一眼小傀儡,发现她这一会儿小脸惨白,竟然还没有从水下刚上来的时候好。

“身上可是有伤?”阎温出声问道。

十九正闭着眼在全心全意的忍疼,骤然听见阎温说话,睁开眼看向阎温。

下意识摇头,但很快顿住,可怜兮兮的点了点头。

“后背挨了一刀,”十九说,“很疼。”

“转过来我看看……”

十九背对阎温,将披风解下来,露出了后面的伤疤。

伤口是用刀尖划的,而刀尖并未切切实实着力,所以伤口并不深。

但十九中刀的时候,正是朝水中跳的时候,因此她后背上的伤口很长,从后脖子向下两掌距离起始,一路延伸到腰。

本来已经被水泡得发白,但马车颠簸了这一会,又有地方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

阎温看到伤口之后,嘴唇紧紧的抿了起来。

小傀儡瘦的实在厉害,本就脊骨突出,这一刀划在脊骨的旁边,纵使不深,奈何小傀儡身上没有二两肉,也已经快达到见骨的程度。

阎温将披风重新系回十九的身上,伸手将手腕上的小盒子解下来,从里面拿出了两颗小药丸。

自己吃了一颗,又递到十九嘴边一颗。

想要杀死阎温的人不知凡几,这盒中的药得来极其珍贵,原本是用来九死之时做保命用。

但是今天一天,就给小傀儡吃了两颗。

而他自己属实是头痛的厉害,回去还有一系列的事情需要处理,这时候万不能倒下,只有先将这药丸吃了,以后再令太医院重新炼制。

十九看着近在咫尺的指间,难以抑制的心潮悸动。

阎温的手并不好看,据十九从前搜罗到的消息,阎温受过拶指刑罚,是他那个已经下了黄泉义父干的。

因此阎温的手指纵然纤长,却每一根都弯曲。

十九当初听说的时候就心疼的很,想着以后若她有机会亲近,必定一个一个亲过阎温的指尖。

而现在阎温的指尖,离她嘴唇不足半寸……

十九大概是被河水一泡,脑子进水了。

向前凑了一点点,将小药丸含在嘴里的同时,将阎温的指尖也含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十九:对不起,疼的头晕,没掌控好距离,咬着大人了吗?【吸溜】

————

我还是提前说吧,这本就还是傻吊风格,你们看个乐,千万别期待什么炫酷狂霸拽的剧情,谢谢。

☆、大……大人……

十九脑子进水的将阎温的指尖嗦进嘴,温热的手指触到嘴唇,求生的本能瞬间就让她清醒过来,这种色胆包天的事儿干出来,阎温估计以后无论干什么都得绕着她三丈远。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十九将小药丸吞进嘴里,脑中急转灵光一闪,一头就势扎进阎温的怀里,“昏”过去了。

阎温本来就在强撑,实际上十九含了他的手指头,他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他脑中都被回到宫中即将要处理的事情给堆满了,根本没空用来思考十九的动作有什么不对劲。

他才将手给收回来,十九就一头撞进他怀里,阎温被撞得向后,头又晕又痛,闭了闭眼睛,低下头看了看小傀儡苍白的脸。

想到她背后狰狞的伤口,想到她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阎温正去推她肩膀的手顿在她的头顶。

十九聚精会神“昏”着,感觉到阎温的手极轻极轻的,在她的头顶拍了一下,然后无处安放似的,落在了旁边的软垫上,她心里欢喜的想要起来蹦。

可是后背上的伤口,因为弓着腰保持着在阎温怀中的姿势,疼得更厉害了,而她这会害怕阎温发现她装昏,连挪动一下都不敢。

不过疼归疼,她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咬牙硬挺着,阎温的大腿,这普天之下,还有其他人敢枕么!还有谁枕的到!

马车行驶了一会儿,阎温察觉到她的姿势不利于身后伤口,抓着她的手臂,拖了她一下,十九借机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枕在阎温的腿上,继续装昏。

温热的体温,顺着薄薄的布料传到十九的脸上,她能听到阎温时不时的叹息,心里像是被绒毛不断搔着,又痒又舒服。

不知道是因为吃了药丸,还是因为换了姿势,后背的疼痛有了一些缓解。十九枕着阎温的腿,意识也渐渐的放松,摇晃的马车变成了摇篮,没用多久,十九就真的昏睡过去。

是怎么回到的皇宫,是怎么被人抬回了凤栖宫,又是什么时候,太医给她重新换过伤药,十九全都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