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被这东西砸的愣了一下,接着飞快反应过来,忙抓起凑到眼前看。

嘴上还喊着,“大人慢走——青山快送大人——”

是一个银质的小牌子,牌子上面有云纹图案,用一条黑绳系着,看着还挺漂亮。

“陛下,太医来了要传吗?”

十九翻来覆去看着手里的牌子,闻言出声道,“传传,哎呦我腿疼死了……”

阎温从凤栖宫走出来,一路上都皱着眉,一会儿觉着袖子沉,总觉着有人揪着。

一会儿腰上窜起一圈疙瘩,总觉得有人的手臂在上面箍着。

耳边嘤嘤嗡嗡,全都是大人大人大人。

他走的脚步飞快,那模样倒有几分逃的意思,不时神神叨叨的回头,搞得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胆战心惊。

十九的腿伤并不算严重,骨头没事儿,膝盖磕的严重些,青了好大一块,摔在地上的时候蹭了一下,裤子倒是没什么事,可膝盖蹭掉了一块皮。

太医给敷过药,又开了两幅活血的,这就拎着药箱,匆匆的走了。

十九将凤袍脱了,半靠在床上,手中摆弄着阎温给他的小牌子,心里开心的不得了。

她相信阎温说的是真的,因为这上面的云纹十九看着很熟悉,跟阎温那锦帕上面的有一些相像。

上次她拿着锦帕出来,阎温的属下跪了一地,这个小银牌子十九不期望有什么很厉害的效果,只要能让她进内院的门就成。

手上不断摆弄着,想到以后能随时去找阎温,就抑制不住的想起来蹦。

“青山,大人给了我一块牌子。”十九忍不住显摆,“他说以后内院守门只要看到牌子,就没有人会拦我。”

青山垂首站在外间,闻言神色有些怪异,但还是很快开口,“恭喜陛下。”

“刚才去哪儿了,我叫你两声都没应……”

“回陛下,老奴去太医院了,”青山说,“老奴先前差人去请太医,但是太医院中仅剩一人,还是个刚入太医院的学徒,老奴等了一会,等到从宫外回来的张太医,才带着来凤栖宫。”

青山说,“陛下恕罪,方才大人在,所以老奴将内侍都支到了殿外。”

十九嗯了一声,她知道阎温无论在哪里,只要与人谈话,都不许伺候的人在近前听着。

“太医院的太医,不在太医院呆着跑去哪里了?”十九疑惑道。

青山顿了顿,回答道,“老奴也是听闻……说是瘟疫已经传到皇城之中,而这次瘟疫,初时并不能察觉,只有诊脉方能提前悉知……太医们都被大臣们请去,帮着内妇们把脉去了。”

“传到皇城之中?”十九坐了起来,“怎么会这么快?可有大臣的家眷得了瘟疫?”

青山道,“回陛下,目前为止,并没有听闻。”

十九重新躺下,想来八成是讹传。

她在行宫的时候便是,每年其他的州县有瘟疫横行,皇城中都会风声鹤唳,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之人,最是能带头草木皆兵。

传言了这么多年,没有一次瘟疫传到皇城。

十九很快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腿敷上了药,第二天还是肿的厉害,虽然她十分想让人抬着她去内侍监,可是她如果腿脚不方便在阎温那里添了麻烦,难保阎温不会将这牌子给要回去。

于是十九耐着性子在凤栖宫中熬着,一连熬了五日,可算自己能够慢悠悠的走了,这才清早起来朝着内侍监方向溜达。

这次和以往不同,这一次她脖子上戴着阎温给的小牌子,心里十分踏实,在门口被拦下的时候,冲天翻了个白眼,将藏在衣襟中的小牌子掏出来,在门口那两个守卫的面前晃了晃。

那两人神色微凝,继而面面相觑了片刻,给十九让了路。

十九并没发现有何不妥,还以为两人是疑惑阎温对她格外纵容,心里不知道多骄傲。

如果她不是腿没好利索,蹦不起来,早就已经颠儿上了,如果生长着尾巴,此刻也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十九进了门,将小牌子塞回衣襟,晃悠悠的走到阎温门口,正和从里间出来的喜全撞了个对面。

喜全惊讶的瞪大眼,沉下神色,不恭不敬的问十九,“陛下怎么进来的?”

“我走进来的!”十九轻哼了一声,“是大人许我进来的。”

喜全微微皱了一下眉,却并没再说什么,十九迈步朝着屋里走,路过喜全旁边的时候,喜全出声提醒,“大人正在更衣,不要进里间。”

十九脚步一顿,知道喜全虽然脸臭,但是好意,点头“嗯”了一声。

进屋之后,阎温果然没有在外间,十九在桌案旁边转了转,心中还在纳闷,这不早晨不晌午的,老东西做什么要换衣服。

她在屋子里等着,足有一盏茶,还是没见阎温出来,甚至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十九偷偷的将阎温放在桌上的茶盏拿起来吸溜了一口,又轻轻地放回去。

干完了坏事之后,阎温依旧没有出来。

十九慢慢的朝里间走,在快要进里间的时候,看到了屏风后面映出阎温的身影。

屏风上面搭着崭新的衣袍,阎温的一只手按在屏风上面,整个人贴服在屏风上面,一动不动。

“大人……”十九轻声开口。

“滚。”阎温低声道。

他的声音实在太低了,低得透出一丝脆弱来。

十九听得心头一跳,犹豫了半晌,挪动脚步,慢慢朝着里间走。

走到了里间,她绕过屏风,看到了阎温正面对着屏风站着,额头抵着屏风上,脊背微微弓着,按在屏风上面的手指节青白,而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正在微微的颤抖,中指指尖一滴血将坠不坠,似乎凝固住了。

“大人……”十九又轻声叫了他一声。

阎温这次没吭声,垂在身侧的手攥紧。

“大……”

阎温突然转过身凑近,十九吓的下意识后退,等看到他前襟下颚殷红一片,一口气儿抽岔了地方,剧烈的咳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十九:今天老东西依旧不是个人,吓唬我。【面无表情】

阎温:小傀儡一个人快要赶上整个内院的人呱噪!老是揪揪抱抱的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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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我有些事,耽误时间抱歉,再有也是双开原因,所以更新时间在晚上9点到12点之间。

小宝贝们不能熬夜的就第二天看,么么哒。

☆、啊啊啊

随着阎温突然凑近的举动, 他身上的血腥味也瞬时钻入十九的鼻腔。

而相比这味道, 凑近了看阎温身上大片殷红,给十九的冲击力更大。

她实在是被阎温这幅形容吓到。抽气太猛, 弯着腰咳了一会,稍稍缓过来一些,就赶紧凑近阎温, 伸手在他的胸襟和下颚处摸索,摸了一手的腥黏。

“大人可是受伤了?”十九一双手将阎温凡是染血的地方都摸了一遍, 并没有找到任何的伤口。

最后摸到阎温的手指,这才发现他左手中指的指甲劈了。

指甲劈了绝对不可能造成这种血崩的效果。

十九稍稍一猜想,就想到阎温估计是又去了水牢, 这一身血怕是在别人的身上沾染的。

阎温始终没有吭声,垂头站在十九的面前,神色晦暗不明。

两人沉默站了一会儿, 十九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出声道,“大人要换衣袍, 我帮大人吧。”

阎温还是没有应声,十九伸手解开了他的腰封, 将自己手上的血迹蹭在他的衣袍上, 左右他衣袍上都是血。

将阎温的外衫脱下来搭在屏风上, 雪白的中衣上,也被侵染透了大片。尤其是衣领处,连着阎温的下颚, 都被染了不小一片。

这擦也擦不干净,十九说,“我命人为大人准备浴汤吧。”

阎温杵在那里,像一个木头人一样,无论十九说什么,他都不吭声,但是十九迈步要朝外走吩咐喜全的时候,阎温却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冰凉的染血的指尖,在十九的下颌处印了一个红印。

十九感觉到下颚一凉,不由得伸手握住阎温的手。

“不怕么。”阎温的声音有些飘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了这么一句。

十九却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仰着一张小脸看着阎温,视线划过他凶戾未消的眉眼,一字一句道,“怕。”

十九说,“我只怕这一身的血是大人的。”

阎温松开十九的下颚,闭了闭眼睛,低声道,“用布巾先擦一下,现在没有力气沐浴。”

十九想接话,说你没力气我帮你洗,但是阎温十分忌讳旁人近身,就是因为他身有残疾。

不许人伺候也是如此,若是十九说了,又会引得他发怒。

于是十九只好应了一声,转过屏风外一看,水盆中已经备好了水,应当是先前喜全送过来的。

十九拧了布巾,又回到屏风后,顺手解开阎温的衣襟,将他染血的中衣朝着两侧肩头脱下一点。

才把布巾贴上去,阎温就按住了她的手。

“出去吧。”阎温说。

十九从善如流,将布巾给阎温,然后自觉的转到屏风后面,只把一只小手从屏风后伸出来,“大人若是需要洗布巾就交给我。”

阎温看着十九的手,那上面还残留着在他身上沾染的血迹,他擦着下额的动作一顿。

他实在是不明白,这小傀儡是说该她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平日里动不动就能吓哭,可他刚才那副样子,小傀儡也竟然敢朝着他伸手。

“大人,手上的指甲伤了,莫要用左手。”十九不放心的叮嘱。

阎温正要将布巾递到左手上,闻言抬起来看了看,指甲确实掀起来了一块。

他皱着眉,想着刚才在水牢之中,空相那秃驴和尚,不下狠手就不肯张嘴说话。

这些日子单怀已经审了他好几次,但他嘴紧的很,不肯透露任何的有用消息。

阎温一直病着,可算病好了一些,眼见的事情全无进展,一着急就亲自动手了。

阎温真正动手的时候,就不会再逼问,不会吓唬对方,甚至连句话都不会说,只闷头干,几套刑具结结实实轮下来,人已经没有人样。

那秃驴最后受不了,嘶哑着嗓子自己招的。

即便他招了,阎温也是将那一套刑具彻底在他的身上招呼完才松了手。

松手的时候,秃驴已经出气多进气少,阎温猜想着他应该是用力过猛,刑具操作不当,以至于指甲撕裂。

他动手后,中途看水牢内侍都受不了出去了,连单怀都看不下去,面对着墙站着,他满手满身都是血,用力用到手上都麻了,从水牢出来一直到刚才,若不是小傀儡提醒,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指甲破了。

阎温将沾血的布巾递给十九,十九接过就去清洗,洗干净了再递给阎温。

轮换几次后,十九开口,“大人,我去换一下水,水已经脏了。”

阎温将自己的中衣脱了,用布巾擦着胸口。

听到十九的话“嗯”了一声。

他看着布巾上的血迹,想到今天从那老秃驴嘴里撬出来的消息,脸色不由得越来越沉。

庄林寺只是冰山一角,揭开这一层遮羞的幕布,阎温只是窥见了一点点其中的腐烂,就被恶心的想吐。

不仅是像庄林寺这种寺庙,在各地,也有打着施粥行善举,甚至顶着大善人的名号,直接收留流民和乞丐的地方,也都背地里干着贩卖人口的买卖。

这庞大的关系网,阎温扯开了一道口子之后,才窥见了其中让他毛骨悚然的内情,组织已经不能只用贩卖奴隶来称呼,连没人认识的乞丐,无亲戚可投奔的流民,甚至是当地没有人管没人在意的孤寡,都会被卷到其中贩卖到不知处。

男女老幼,除了没有劳动能力的人,否则一概不会放过。

他们之所以大批量的贩卖人口却没能被发现,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从不动和亲戚邻友来往频繁的人。

例如本地的乞丐,只要他在城中混得脸熟,就不会被殃及,流民若是有亲戚可投奔,也不会遭难。

据庄林寺的秃驴交代,人贩子手中都有一个名单。

这名单中的人,都是有着各方牵连的人,他们如果突然消失,会引起人们的疑惑甚至寻找,这种人哪怕朝着贩卖人的眼前晃悠,朝着他们的网中撞,也不会被抓。

相反,那些无依无靠,无人投奔,无亲无故的人,就会成为待宰的肥羊,稍有不慎就会遭殃,这一类人被人贩子称为活银两。

而且那老秃驴说,这些人若是落入人贩的手中去处也不一样。

孩童幼小,若是男童,会被送入训练死士这一类的地方,或是卖入大户人家。

而女眷无论大小老幼,除各地的妓馆之外,容貌秀美的,另有其他不明去处。

至于强壮的男丁,则会被集体贩卖,至于去向何处,老秃驴一口牙被生生拔光也没说,估计是真的不知道。

而这其中最惨无人道的,是有些流民是拖家带口头逃难,一家人落入人贩手中,卖猪肉一样,被割据开来独立贩卖,自此天涯路远,人间地狱,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阎温想到这里,抓着布巾的手不自觉的收紧,翻起的指甲因为用力,再一次涌出了血。

十九伸手等了许久,不见阎温将布巾递给他,悄悄的侧头探入屏风看了一眼,就见阎温抓着布巾闭着眼睛,整个人都在小幅度的颤抖,抓着布巾的左手,血顺着手指没入布巾,已经红了好大一块。

“大人,”十九赶紧走到阎温的身边,伸手去扳他的手,避开他受伤的手指,拽出他手中的布巾,“大人快给我,你手指又流血了。”

阎温猛的睁开眼,浓重的憎恨和哀伤在他的眼中交织成血丝,他看着十九,眼睛却没有聚焦,像是通过十九在看着其他人,这眼神让十九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后颈的汗毛根根竖立。

她有一种错觉,觉得下一刻阎温就会伸出手掐死她。

不过阎温并没有动手,好半晌,他的眼神重新聚焦在十九的身上,语调带着一种无奈的恼怒,埋怨道,“你怎么又进来了。”

十九一口长气吁出,连忙上前抓住阎温的手,用布巾在他手指的周围擦拭血迹。

“大人,莫要再用力了,指甲如果全都脱落,你的手指以后该使不上力了。”

阎温轻叹了一口,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伸出另一只手落在十九的头上,摩挲了一下她的脑袋。

“去找喜全,让他拿些伤药过来。”

“那大人莫要再用力了……”十九被阎温按着脑袋,仰头很费劲儿,只好将眼睛竭力向上翻,阎温点了点头,推着她的脑袋,“你快去。”

十九这才拿着布巾转过屏风,清洗好了之后又递回给阎温。

催促他,“大人再擦一擦,赶快将衣服穿上吧,一会儿该着凉了。”

十九说完之后转身去找喜全要伤药,阎温很快擦好,重新穿好了衣袍,走到了床边坐下。

十九很快拿着伤药回来了。

“大人,喜全说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十九站在屏风的旁边,看着半靠在床上的阎温。

见阎温没有反应,十九又说,“我扶大人去软榻上药,顺便大人也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阎温给那老秃驴一共上了七套刑,血腥味闻了一上午,那还有胃口吃东西。

他皱着眉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觉得十九实在太吵了,烦人死了,他现在就想把那小牌子收回来。

十九跟阎温软磨硬泡这么多天,有些吃透阎温的性格,阎温虽然脾气特别不好,但阎温并不是不知道好赖,只要是真心为他好的举动,即便他烦的很,也都会忍着不发作。

因此十九没得到阎温的回答,也敢自顾自的走到床边,将阎温的腿从床上挪下来,蹲在地上给他穿靴。

阎温本来靠在床边上,被十九这么一挪动,能坐起来。

他垂眼瞪着小傀儡的脑袋,伸手掐了掐眉心,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他感觉自从小傀儡锲而不舍的朝他这里跑,他叹气就越来越频繁。

“王文的那件事情已经查清了,”阎温突然说,“你说的那些情况都属实。”

实际上不仅十九说的情况属实,阎温查到的,比十九说的还更过分些。

一个小小的户部副使,家中后院比帝王后宫还要枝繁叶茂。

户部尚书与阎温相识多年,当年还是阎温一手助他坐上这个位置,这么多年在朝中,阎温也确实得他助力不少。

但他为什么会举荐这个王文为副使,阎温到现在还没有查清楚。

反倒是这个副使王文,阎温查到,他后院中的大部分女人来路不明。

且那些女眷,即便是被卖到青楼当中,被阎温的手下找到,也不肯说出自己来路。

想是有什么把柄捏在王文的手中,问的急了就一个劲的跪地求饶,不肯吐半个字。

阎温没有动王文,只是派人盯着他,人口贩卖与户部本就密切相关,阎温假装不知的纵容,希望能从他身上揪出一些有用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