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跟阿婆长大的?”赵富贵问。

“嗯,我娘生下我就死了,小时候我一直在乡下跟着阿婆,什么捉泥鳅、夹蝎子、爬墙上树,我都是好手,全村的人看到我就头疼。”提到小时候的光辉事迹,我不禁有些得意洋洋。

“是吗?我那口子小时候也是这样。”赵富贵随口说。

“你有老婆了?有几个孩子?”我马上问。

“娶过亲了,还没孩子。”赵富贵回答。

“那就不好了,该生个孩子,想想你东奔西走的,老婆在家等你,该多心急,有孩子陪着就好多。”

“她大概不会为我心急。”赵富贵说着,转了话头,“夫人大富大贵,夫人和大汗一定能白头偕老。”

“说什么啊,”我笑了笑,“我不是大汗的妻子。”

“不是大汗的妻子?”赵富贵似乎不大懂。

我笑了笑:“我有相公,但不是大汗。”

“夫人心肠好,你相公一定是前世积德。”赵富贵马上恭维。

“他可不会这么想。”我说着,想到萧焕,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他巴不得我再也不能回去。”

赵富贵沉默一下,低头咳了一声才接话:“夫人的相公太薄情了。”

我不怎么在意地笑笑:“没什么,换做是他不见,我也会巴不得他再也不能回来。”

这次赵富贵没再接话,只是低低咳嗽了两声。

我转念想到他说不准就是萧焕派来的御前侍卫,就笑了笑,“老赵头,我想从这里逃出去,你帮我好不好?”

赵富贵像是被吓了一跳,马上站起来:“那是要砍头的。”

我盯着他依旧懵懂漠然的脸,实在看不出端倪,只好拍拍身上的草屑站起来:“你不愿,就算了。”

我看天色不早,零星的雪花也开始飘起来,就说:“老赵头,我们改日再聊。”

等我走出了几步远,赵富贵忽然在后面有些迟疑地开口:“夫人…你真想走,小的帮你。”

我笑着回头看他:“那不是要杀头么?你不敢的。”

“那天要不是夫人网开一面,小的早就没命了,小的想报答夫人。”赵富贵低头说。

“算了,真连累了你就不好了。”我本来就是试探他,说完就要转身。

“夫人!”赵富贵再次叫住我,语气坚定,“你别嫌我不中用,我练过两年武,护送夫人出去应该还可以。”

“你当真啊。”我笑了笑,看天上的雪花越飘越大,就冲他眨了眨眼,半开玩笑一样,“雪下得大了,卫兵们会放松警惕,咱们索性就趁现在走?”

“好。”赵富贵真的就接口答应,对我说,“夫人,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牵两匹马来。”说着也不再跟我说话,收好笛子就向马圈那边走去。

我觉得有些好笑,盘算了这么多天要逃走,难道就这样被这个愣头愣脑的汉子促成了?

不过赵富贵说到做到,不大一会儿,就牵了两匹枣红大马跑过来。

他把缰绳交到我手里:“夫人,咱们这就走吧。”跑来跑去,他额头上出了层细密的汗珠,就从怀里摸出那方淡蓝的手帕拭了拭。

我接过缰绳笑了笑,正想说些夸奖他的话,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小姑娘,想跑吗?”

归无常,这个瘟神几天都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他早就消失了,怎么早不来晚不来,现在冒了出来。

我暗暗叫苦,被归无常撞见,我肯定是走不了,唯有想个理由糊弄一下他,免得他对库莫尔示警。

我已经放弃逃跑,赵富贵却突然一手把我推到马上,自己骑上另一匹马。

这傻子!不知道归无常的厉害,他这样纯粹是找死!

归无常冷笑一声,一掌击向赵富贵:“想跑?”

他就算只用一成功力,只怕也能将赵富贵立毙掌下。

我连忙出声阻拦:“归先生,有话好说…”

归无常根本不理我,快如霹雳的一掌早击到了赵富贵胸前,危急关头,赵富贵右掌迎上归无常的快掌,左手按住马背,借力卸力,已经将这一掌的力道全转在那枣红大马身上。

那匹枣红色的骏马悲嘶一声,巨大的身躯斜向一旁倒去,被击得五脏俱碎。

赵富贵卸了归无常这一掌,再不耽误,闪身跃到我的马上,双腿一夹,骏马奋蹄箭一样奔出去。

雪花簌簌打在我的脸上,营房里亮起了稀疏的灯火,传来吆喝和奔走的声音,他们正在调动马匹士兵来追我们。

坐在赵富贵身前,我竟然没有闻到像他这样的汉子身上应该有的那种刺鼻体味,相反的,他身上的味道很清爽,有种奇异的熟悉。

我慢慢转头,看到他肮脏的衣襟边微露着淡蓝手帕的一角,我真是个笨蛋,居然没想到赵富贵那种人,怎么会用这么一方干净雅致的手帕。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摸他的脸,易容用的胶泥应手而落,有片雪花落在他秀挺的眉头上,随即就融化成水珠。

大雪纷扬的天空下,萧焕向我笑了笑。

追兵的呼喝从背后传来,我脑中有些昏沉,揪住萧焕的衣襟,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既然被看穿了,萧焕就不再说话,只是向我笑了笑。

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他,脑子还是浑浑噩噩,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黄昏的雪色下,他的脸有些不真实的苍白,我甩甩头好让自己能把他看得更清楚,猛然间想到些什么,不顾还在马上就问他:“我走后你把娇妍怎么样了?”

他这次笑了笑:“她还在宫里,很好。”

顿了一下,我继续问:“荧呢?”

他笑:“还在英华殿。”

想了一下:“幸懿雍呢?”

他微顿了顿:“死了。”

已经死了?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好问:“那个,小山呢?”

“自然还是好好在宫里呆着。”他笑着叹了口气,“还有谁要问的?要不要一次问清?”

他的笑容和口气有些熟悉,我愣了愣,放开揪着他衣领的手,瞥了一眼他身上肮脏的女真兵服,随口抱怨:“来就来,把自己弄这么邋遢,难看死了。”

他笑着应了一下,咳嗽一声,却没再说话。

我只好又瞥他一眼,把头转回前面,最初的震惊和不知所措过后,我总算找回了些冷静:“万岁甘冒大险前来,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这么大的罪名我担待不起。”

他轻轻地咳嗽着,依然淡应了一声。

正说着,前方的山坳冲出几匹战马,马上军士一看这边的阵势,立刻截抄过来。

糟了!正巧撞到了在这里巡视的卫兵。

我还在暗暗叫苦,身后萧焕把缰绳塞到我手中,冷静开口:“你先回关。”

那五六匹战马离我们原本就近,此刻已然冲到眼前,我来不及多想,忙握好缰绳,俯下身子躲避马刀。

战马交错就在一瞬,一声极短促的惨叫响过,我身后的萧焕早跃了出去。

我从余光里看到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紧接着听到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惨叫。

我丝毫不怀疑萧焕会应付不了这几个骑兵,奔出两丈后才轻勒战马,回身打量战况。

战马早已空下来两匹,萧焕身形回转,手中的雪亮马刀横出冷洌长弧,血色泼出,第三名骑兵已被扫下马。

原本调转马头准备来追我的那两个骑兵没有料到对手如此强横,慌乱间一时背不过身去招架,焦头烂额地用刀鞘拍打战马。

萧焕纵身跃上一匹马,右手刀出,左手抛出一柄刀鞘,还来不及出刀的两人就一前一后,向雪地中落下。

就在此时,那个向在雪地中倒去的骑兵却不甘败落,借力一跃,一脚踢向马上的萧焕。

这一脚毫无章法可言,也没什么劲力,却冷不防正中萧焕前胸,他有些狼狈地和那个骑兵一同跌入雪中。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被一个骑兵踢落下马,慌忙让马停下。

透过大雪,山海关的城墙已经能隐隐看到,但身后大队的追兵却也追了过来

我急得大喊:“快上马!”

已经隔了几丈,大雪中我看不清他的身影,只看到他用手撑着地似乎想站起来,却身子晃了晃,又跌倒在地。

马蹄声越来越急,女真追兵已经近在眼前,情势迫在眉睫。

要不要撇下他先回去?刚才他说了让我先走吧?

我权衡了一下,再怎么说也是他把我从女真大营里带出来的,就这么撇下他走了,有点太寡情。

“你等着!”我边喊,边拨转马头,赶马回去想把他拉上马。

他终于撑着身子站起来,看到我回来,眼中就闪过一丝愠怒,口气严厉:“你回来干什么!”

我一下愣了,连向他伸出的手也僵了,气不打一处来:“我回来救你啊!你以为我愿意…”

话没说完,一支羽箭贴着我的胳膊射落,是敏佳的声音:“站好!不要动!”

我只好僵在那里,眼里看到萧焕居然又含着怒气看我了一眼,抚着胸口不住咳嗽。

难道我回来救他还错了?我给他看得更气,也顾不得这算不算犯上,恶狠狠回瞪过去。

“苍苍?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让这个小喽罗抓走?”敏佳带着一队亲兵过来,她想必认为我是被劫持走的,边说,边打马过来,弯腰拍拍我的肩膀,“幸亏我来得快,要不你岂不是危险了?”

她看到我僵在那里,就哈哈笑着摆手:“不是说不让你动,是说那家伙。”说着,顺手兜头给了萧焕一鞭子,“本事还不小,六个人都拦不住你!”接着吩咐站在一边的亲兵,“你们把他就地给我砍了。”

我一边叫苦,一边抢着说:“不要,其实他不是…”拼命在脑子里搜编。

“嗯?等等。”我还没想好怎么圆谎,敏佳突然挥手示意亲兵们停下,打马上前几步,俯身用马鞭挑起萧焕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原来还真有长得比女人漂亮的男人,就是脸色太差了点。不要砍他了,绑起来送到我帐篷里。”

这一幕不是应该出现在某个山大王下山抢压寨夫人的时候?

“你,叫什么名字?”敏佳挑着萧焕的下巴,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继续扮演她的女山大王。

萧焕抚胸咳嗽得根本说不出话,我连忙抢过话头,随口捏造一个名字:“他叫…白吃饭。”

“白吃饭?”敏佳有点疑惑。

“对,白迟帆,意恐迟迟归的迟,过尽千帆终不是的帆。”我连忙解释,一边偷笑。

“白迟帆,很配,好名字。”敏佳满意地点头,“你们汉人的名字都很好听。”

白吃饭还叫好听?不过倒真是配,我清咳了一声,呵呵笑。

“对了苍苍,你刚才想说什么?”关照完了萧焕,敏佳抬头笑眯眯看我。

“没什么。”你还想让我对你说什么?我笑着,借火光瞥了萧焕一眼,他依然低着头咳嗽,胸口起伏剧烈,脸色也白得吓人。

看来刚刚归无常那掌,应该是伤了他的内息,要不然他也不至于被人踢到马下。

敏佳饶有兴致地拍着马鞭,用一种男人挑窑姐的目光,上下打量萧焕。

这下可好,不但皇后被俘,连皇帝也一并身陷敌营了。

我被敏佳“解救”回大营,库莫尔倒是没说什么,不过从此后我的帐篷外就多了个扳着一张棺材脸的守卫——那个叫赤库的亲卫。

那边敏佳把萧焕当做战利品带回了帐篷,不但找随军的大夫给他看病,听说他畏寒,还找来一大堆皮裘给他,更是吩咐人把帐篷里的火炉日夜烧得大大的,百般呵护。

既然有了这个新宠,敏佳就把那个无缘无故消失的赵富贵忘记了,真是个健忘的大公主。

大雪纷纷扬扬一下就是几天,两方别说有什么战斗了,连哨兵都窝在帐篷里躲风雪。

这天一大早,敏佳乐呵呵跑来找我:“苍苍,去我帐篷吧,小白怕冷,我不让他出来,我们三个到我帐篷说话。”

小白…这么快就有昵称了,小白,我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好啊,我们去你的帐篷。”

敏佳的帐篷和库莫尔的大帐隔得并不远,赤库见我是和敏佳一起出来,也就没说什么。

顶着风雪,不大工夫,敏佳的帐篷到了,掀开皮帘走进去,就看到萧焕神情闲适地倚在一张铺了虎皮的躺椅上,借着火光看书。

几天不见,他的身体看上去好了许多,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他身上围着一件纯白的狐裘,满头黑发并不梳理,就披散在肩头,火光映照之下,真有点媚态自眼梢眉角流出来。

他还真越来越像男宠,堂堂大武天子,九五至尊,居然在这里做敌方公主的男宠,而且看样子做得还很高兴,萧氏列祖列宗的脸都给他丢光了,我要是他,一定冲到外面拔剑自刎。

我跟着敏佳走进去,把外面披的皮氅脱下来扔到一边。

敏佳没有觉察到我的怒火,兴高采烈地:“怎么样?小白穿白色很好看吧?我什么颜色的皮裘都让他试了,发现还是白色最衬他。”

敏佳说着,还跳过去按住萧焕的肩膀:“你别看小白看着瘦瘦的,身上可不瘦弱,胸口这块儿还很宽呢。”

胸口都摸了,该干的也都干了吧?萧焕白占了敏佳这么个美人的便宜,不知道该偷乐成什么样子。

那边萧焕被敏佳打断兴致,就放下书卷,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夫人来了?”

现在做了男宠,就不绷着张臭脸瞪人了?

“嗯。”我懒得理他,随便应了声,在火盆边捡了个皮凳坐下。

“苍苍,不高兴吗?”敏佳终于注意到我神色不好,关心地问。

“对了,我去找些鹿肉,搬一坛好酒来,咱们边吃边说才高兴。”敏佳忽然一拍手,又向我笑,“小白跟我说了,那天全是误会,小白跟你是同乡,所以和你多说了两句话,然后守卫看你们在一起,以为你们要逃跑,就追了过去。你们是害怕,才会往营外跑,都是误会。”说完嫣然一笑,才出帐去了。

这心思单纯的公主,竟然让萧焕这老狐狸用这么随便的理由给骗了。

趁敏佳出去,我狠狠剜了萧焕一眼:“住得很高兴?”

他闲闲翻书,嘴角噙着丝笑意,并不抬头:“皇后这么跟我说话,会不会太不讲礼数了?”

“还敢说礼数?耽误在这儿,早晚被库莫尔发现你的身份,还不马上把你的头砍下来挂出去?还是赶快想办法逃出去为好!”我有些气急,都到什么份儿上了还计较礼数,我看他是给火炉烤傻了。

“怎么逃?归无常每隔十二个时辰就来一次,将我的大穴点上一遍。更何况这种大雪天让我出门,你是想要我的命吧?不等库莫尔来砍我,你就要做寡妇了。”不知道是不是男宠做的,他说话越来越轻佻,从书本中抬起头,笑看着我,“这会儿要我来想办法了?当初都看到山海关城门了,叫你走你怎么不走?”

还以为他已经把那一茬事情忘了,怎么还在斤斤计较!

我真怕了他了,只好有气无力地解释:“万岁爷,没您在我怎么去叫山海关的门啊?我还不想被当成女真奸细,一通乱箭射成刺猬。”

“我来的时候吩咐石岩日夜在城墙上守着,他认出是你,马上就会开门。”他说完,居然十分可恶地笑了笑,“怎么?不告诉你的话,这点都不想不到?”

我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安排,一时语塞,只好恶狠狠地说:“好啊,那咱们英明神武神机妙算的万岁爷,能不能再带我闯一回?这次他要还是摔下马去不知死活,我要是再回去拉他,我就是傻子!”

“不行。”他脸上的笑容不变,拒绝得十分断然,“雪太大了,我不能出门。”

我只有白他一眼:“你真那么怕冷?”看了看他身上围着的厚厚狐裘,“穿这么厚,还冷不冷?有什么办法御寒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