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外人?是作为你哥哥的女人,还是作为你的那个啥?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僵掉,就任她拉着走。

议事帐里满是酒气,大胡子的部族王爷盘膝坐了一地,吆喝声连成一片,小桌上堆满酒肉。

敏佳一边随口和那些王爷打招呼,一边拉着我跨过胡乱堆放的狼皮垫子,走到库莫尔身前:“哥哥,我来了。”

库莫尔正将萧焕拉到他膝盖上坐着,萧焕的白狐裘早被扯掉扔在了一边,里面青布衫的领口也被拉得半开,露出白皙的锁骨。

他绑头发的缎带也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一头黑发凌乱搭在肩头,脸颊有些红润,正从库莫尔递过来的酒杯里吸酒。

我的天,这妖媚的样子哪里还像一国之君?简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娈童!

“敏敏,咱们今天不谈正事,只吃肉喝酒,苍苍也一起坐下。”库莫尔兴致很高的样子,说着又端起一杯酒送到萧焕嘴边,“小白,再喝一杯!”

“大汗,你再这样,我就要醉了。”萧焕笑着,用他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按住库莫尔的胸口,半推半就。

我用手蒙住脸转过头去,什么狗屁宗庙史书,萧氏的列祖列宗,是我替他考虑多了,他做这个男女兼宜男宠皇帝,做得很高兴!

我眼睛看不到,耳边听到敏佳活泼的声音:“哥哥,我把小白让给你,你也要把苍苍让给我啊。”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混乱的一天,如果有菩萨的话,我希望他能派一个像幸懿雍那样凶悍的人物过来,一脚踢在我头上,把我就地踢晕好了。

当晚库莫尔把萧焕留在议事帐里很长时间,最后好像还带他出去策马奔驰,仿佛直到很晚才回帐篷,更是一夜都没有回到大帐安寝。

敏佳要和我同帐而眠,我严词拒绝了,回到库莫尔的大帐里。

噩梦连连睡到早上,还没起身,就看到敏佳满脸委屈地坐在我床头。

“你干什么?”我警觉地拉紧被褥,坐起来。

“苍苍,小白要死了。”敏佳抽了抽红红的鼻头。

我心跳漏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小白就是萧焕:“什么?”

“昨晚哥哥把小白送回我的帐篷后,小白就一直不停咳血。我把赫都老倌找来,赫都老倌说小白体内有毒,他没有办法,让我给他准备丧事。苍苍,怎么办?我没想到小白体质这么弱,他要死了,该怎么办?”敏佳的语气很伤心,却并没有多少担忧。她再喜欢萧焕,也认为他不过是自己豢养的一个男宠而已。

我急得快发疯,推开被褥跳下床,抓住敏佳的肩膀:“他现在怎么样?”

“还在床上躺着,不过赫都老倌说早晚要死的。”敏佳抽了抽鼻子,回答。

“你昨晚怎么不来告诉我?”我几乎是大吼。

我的吼声太大了,敏佳有些受惊:“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推开她,随手抓起一件披风,向敏佳的帐篷跑去。

敏佳在我身后叫:“苍苍,你没穿鞋子…”

敏佳帐里一片凌乱,我不及多想,快步跑到床边。

萧焕躺在床上,合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咳嗽,脸色比上次我去养心殿看他还要苍白,胸前的衣襟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床边还扔着几块沾血的手巾。

我觉得有些发晕,从昨晚起就在咳血,我忽然想把库莫尔和敏佳这对兄妹砍了。

我吸口气,蹲下来握住萧焕的手,俯在他耳边说了句:“我来了,还能说话吗?”

被我握着的那只冰凉的手动了动,他也握住了我的手。

他慢慢张开眼睛,第一句话却是对站在床边的敏佳说:“请…公主回避一下…我有事想对同乡说。”

敏佳以为萧焕要说些遗言,就点了头,转身走了出去。

等敏佳出去,萧焕转头向我笑了笑:“把我…扶起来。”

我连忙托着他的身子扶他坐起,他刚坐好就又咳嗽几声,鲜血顺着唇角滑落,床边早没有了可以用的手帕,我举起袖子给他擦拭唇边的血迹,忍不住埋怨:“好好躺着不就好了,坐起来干嘛?”

“这样说话,气息反倒顺畅些。”他吸了口气笑笑,抬起头看着我,“库莫尔早就看破了我的身份。”

“什么?”我睁大眼睛,“那他还说喜欢你?”

“你…”他似乎是觉得有些无奈,笑着咳嗽了两声,“你真以为他好男色?”

“昨晚看起来很像。”我嘀咕了一句,问,“这么说昨晚他是故意的?”

萧焕点头:“他一开始就想置我于死地,知道我不能受寒,就带我四处走动,他逼我喝下去的全是冷酒。把我带到议事大帐,让我听到他们的机密,就是要让我明白,他不会让我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他慢慢说着,咳了两声,那双深瞳突然凛冽起来,“竟敢把我当做娈童戏弄!”

我从来没在他眼里看到过这么重的杀气,忍不住打了寒颤:“既然库莫尔一定要你死,我们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抬头看着我笑了笑:“我想请你帮我做些事情。”

“我?”我有些意外,“我能做什么?”

“你找机会偷一匹马,潜出大营,到山海关去传递消息。”他说了一会儿话,声音就渐渐微弱下去,额头也出了层汗珠。

我连忙点头,又问:“我一个人能逃出去?”

“库莫尔只怕已将我当做死人,他正在加紧布置兵力攻城,应该没闲暇提防你。至于归无常,昨晚在议事大帐,我趁乱对他施了毒,他在三天之内,不会比我好多少。”他说着,向我笑了笑,“放心,你可以的。”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心中却冒出一连串思虑:既然能独自一人逃回山海关,那么我隐瞒他在这边的情况,不带人来救他,他是不是就熬不了多少时候?他一死,我父亲大权在握,只要我们想,大武的天下只怕立刻能易名换主。

——而且这样做,我马上就能为师父和冼血报仇了!

我脸上神情变幻,目不转瞬的盯着他,他见我不回答,也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目光却没什么变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心里的念头顿时转了几转,萧焕如果死了的话,我和后宫嫔妃都没能生育萧焕的龙子,萧氏朱雀这一支就再无后人。萧氏旁支人员又极繁杂,匆忙之间恐怕选不出一个宗室王来继承皇位。

此刻前线形势又正是危急的时候,将士们骤然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会不会士气受挫,进而溃败?且不说以萧焕的性格,他来山海关前就一定在京城有所部署安排,单说京城还有太后在,她绝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时刻留萧焕在敌营中,都会给局势增添太多变数。

想到这里,我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把手盖到他的手上:“你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那双深黑的眼睛依然落在我身上,不知道是因为也松了口气,还是因为别的,他咳了几声,等缓过气来,挑起嘴角笑了笑,却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回去后,告诉石岩,让蛊行营的人马出城埋伏在角山上,随时等我号令。”

“你把御前侍卫蛊行营也带来了?”我再次庆幸我没有冲动行事,蛊行营虽然不过两百人,但绝对能以一当百,不可小觑。

他点了点头,接着又笑:“郦铭觞就在关内…”

我马上了然:“你是叫我告诉他你的情况,带他来救你?”

出乎意料的,那边静了一下,接着他笑了笑,却说:“你找到郦先生,给他看你肩上的伤口,让他配些去疤生肌的药膏给你,留着个疤痕…总是不好。还有伤口虽然愈合,药最好还是再吃一些调理。”

这时候他不赶紧安排郦铭觞来给他救命,说什么去疤生肌调理身体?我听得莫名其妙,看他还在不住轻咳,说得实在吃力,就扶他靠在垫子上:“你就省点力气在这里等着郦先生来救你吧,我这就赶快走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又笑了笑,低声咳嗽。

情况紧急,我也再跟他多说,要走之前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着他:“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这次潜入女真大营,是不是只是为了要救我?”

这样的话,如果我们都还在禁宫中,我永远都不会再说,但他和我在这个女真大营里,已经说了太多之前所不会说的话…

问完了,我紧盯着他的脸,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我是希望他怎么回答的?是,还是不是?

心里有些乱,我脱口而出:“你要是说谎,我就永远也不原谅你!”

他静静看着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挑起唇角点头:“是。”

脑袋昏了一下,眼前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跳出了那个年轻人的影子,那个在江南的秋风中,向我温和笑着的年轻人,他也曾点过头,说:“是。”

我居然跑回去,俯身在他苍白无色的薄唇上轻吻了一下,然后抱着他,在他耳边说:“要等着我。”

走出帐篷,我找到在等在帐外的敏佳,向她说:“小白不会死,给我照顾好他。”

听我说这么说,敏佳脸上的悲伤了少了些,她嫣然一笑:“苍苍,你说小白不会死,那他就不会死。”

“给我好好照顾他。”我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回帐篷里照顾萧焕。

这傻姑娘,库莫尔是在玩弄诡计,但敏佳对我的感情好像是真的。

走了两步才觉得…光脚走在雪地里,脚真的很冷。

回到帐篷穿好衣物,我思考了下,去找守在帐外的赤库,对他笑笑:“方才敏佳公主说,烦劳赤库将军备马,带我到出营地巡视。”

赤库似有疑惑,皱了眉:“大汗只命我看管大帐。”

他话声强硬,显然是没将我放在眼里,我知道身为库莫尔的亲信,他看上去再呆板,也绝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就笑了笑:“既然赤库将军只负责看管大帐,那我只好去向敏佳公主回复,让她再派一个人来带我巡视了。”

说完转身就欲离开,果然赤库在我身后开口:“夫人且等一下。”他犹豫了片刻,“请随我去见敏佳公主。”

他还是缜密,不见到敏佳,就不轻信于我。

我挑眉笑,跟着他回到敏佳的大帐外。

对我还是全然信赖的,敏佳只听到我说这是为了救“小白”,就拿出自己的令牌,让赤库听我调遣。

赤库很快牵来两匹马,还带上了一个小队,我上马在营地边缘巡走,他们紧随其后。

渐渐我心急起来,我走的时候萧焕情况还好,但是他究竟能撑多久?低头看到袖口暗红的血迹,我咬了咬牙,把马鞭向山谷口一指:“我们到那里。”

赤库沉默了下:“好。”

我随即打马向山谷口冲去,谷口警备着一队百人小队,看到有人出谷,就远远的大声喝斥:“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出谷!”

我这时候也不管了,一声大喝:“亲兵营斥候,奉大汗令到关前送递战书!”

亲兵营是库莫尔的亲信,那群卫兵听到都是一愣。

趁这功夫,我催马越过他们,马不停蹄向着山海关冲去。

“截住她!”赤库明白过来我是想逃跑,在后面厉声下令。

但我已占了先机,等那些卫兵呼喝着追赶而来,我早奔出了两丈远。

要紧关头,我先前练出来那些骑术都派上了用场,我把身子紧贴着战马,双腿夹紧马肚,神骏的蒙古马在茫茫雪地间平稳滑向山海关。

身后射过来几支羽箭,擦过我的身体,射在雪地上,看来赤库为了防止我逃跑,已经下令开始下杀手。

好在一阵奔跑,山海关城门近在咫尺,我唯有希望石岩已经看到了我,不然此次就是有去无回的死路。

我深吸口气,用尽全力,狠狠抽在马臀上,驾马对准依然紧闭的城门直奔而去。

慌乱间我扫过身旁的新雪,有些诧异的发现,大雪后本应干净光滑如镜的雪面上,凌乱印着好多蹄印。

没工夫仔细思考,我听到了沉重的吱嘎声,在此刻听起来,犹如天籁。

随着铰链响动,护城河那侧的吊桥极快地放下,连通两岸。

与此同时,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声响,紧闭的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很窄的一条缝,却足够一匹马通过。

天空在我眼前缩小成远处的一点,城门几乎擦着我耳边掠过,长长的通道中,马蹄的回响奔雷般巨大。

在广阔的校场上勒住马,我看着拥上来替我牵马的士兵,玄色甲胄,朱缨鲜亮,一张张脸上,是兴奋过后的由衷敬佩。

一时间,我有点不敢相信,我已经回到山海关城中。

在我通过后,城门就又飞快合拢,城墙上的官兵现在正射箭驱逐追赶我的女真骑兵。

城墙上,石岩飞快跑来,在我马前单膝跪下:“皇后娘娘金安。”

我跳下马,急着抓住他:“万岁还在女真大营,快带我去见郦先生。”

石岩临危不乱,点了点头:“娘娘请跟我来。”

山海关城池不小,医馆在内城中,我顾不上身份礼仪,和石岩几乎是一路跑着过去。

敲开郦铭觞的房门,他正抱着一个小手炉倚在床头打盹。

我劈手夺下他的手炉:“郦先生!快起来,那小子等着你去救命!”

郦铭觞犹自睡眼惺忪:“什么那小子这小子?一道谕旨把我赶来这破地方,难道连觉都不让我睡?”

我有点语无伦次,抓住他的手:“是萧焕…快跟我去救他!”

“不要晃,不要晃…”郦铭觞的三缕美髯给我拉扯得前后抖动,连忙按住我,“你刚刚说什么?”

“萧焕在女真大营里毒发,咳血不止,快跟我去救他。”急得眼睛快要冒出火来,我真恨不得扛走这个做什么都慢悠悠的老山羊胡子。

听我这么说,郦铭觞照旧拈着颌下的胡须,脸色也很悠闲:“他快断气了么?”

我一下愣了:“什么?”

“都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还没快断气的话就不要来找我!”郦铭觞说话间带些气,“他寒毒都这么多年了,如果次次毒发都会死的话,他早死无数次了!他没有要我去救他吧?”

“他只说让我来找你,他还让我告诉石岩,让蛊行营出城埋伏在角山,等号令…”我喃喃说着,头有些发昏,洞开的房门处吹进来一阵寒风,吹得我的身上一阵冰冷,我猛地想起一些被我忽略的细节。

萧焕从没说过,他需要郦铭觞相救…他在提到让我找郦铭觞后,跟着的话其实是:“找到郦先生后,给他看你肩上的伤口…”

他让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只有自己能救他,在我问他,潜入女真大营是不是为了救我时,他点头说“是。”

寒风吹过门外的空旷庭院,发出呜呜的声响,我这才想起来,在我回到关内时,校场上就有官兵在整队,等我到了内城找到郦铭觞,这里早就不再能看到一个闲散士兵。

我猛得转身,走向门外。

在我说出萧焕让蛊行营出城埋伏的同时,石岩已经吩咐跟在他身后的蛊行营侍卫先去传令,此刻伸臂挡在门口:“城外危险,请娘娘留下。”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下:“石统领,万岁还身在敌营,你让我怎么能放心留下?”

石岩的脸沉静如旧,像一块万年不动的山岩:“此事交给微臣。”

我又向他笑了笑,语气更软了下来:“石统领…我只是想去看看万岁,我离开时他在咳血,我真的很怕…石统领想必懂的…”

“让她去吧,”一旁的郦铭觞忽然说了句,“和蛊行营的人马在一起,应该也是没什么危险。”

石岩转头看了看郦铭觞,恭敬行礼。

我知道他是同意了,跟在他身后。

我们将要走出去的时候,身后郦铭觞叹息了声:“小姑娘,他毕竟是冒着危险,亲自救了你回来…至于其他,何必去在意?”

是的,我是想要亲自用眼睛证明一些东西…那些我曾经深信不疑,此时却再也不敢相信的。

我也没有说谎…我真的很害怕,当萧焕靠在我肩头,咳出那些鲜红的血,我比自己面对着刀林箭雨…还要害怕。

我没有回答他,跟随石岩走了出去。

为了在雪地中掩人耳目,出发前石岩让我穿上白色的披风,紧跟在他身后。

不愧是帝王亲卫中的精锐,蛊行营行动迅速,等开门迎战的大军在关前摆开阵势,我们已经从长城的烽火台迂回到了角山上。

这次前来的一百五十三个御前侍卫全是武林好手,穿行在积雪过膝的野外,竟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从我们埋伏的角山上望下去,角山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山海关前广阔的雪野上,一色排开玄色甲胄的大武将士,作为大武帝王徽号的火焰旗随风招展,红黑相间旗帜猎猎飘扬,在茫茫雪野上腾起的朵朵红焰。旗帜之下,数万大军依列而站,军容整齐,齐声高喝,一时军威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