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后是一片匍匐的人群,他身后是另一片匍匐的人群,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间觉得,他在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河岸彼端。

第十二章 两难

御道上的阳光一片灿烂,黑色骏马缓缓从上面走过,我目送着马上那个金色的身影,在目光将要错开的时候,他忽然向我笑了笑。

我瞟了一眼四周俯着身的后妃宫女,想要不要也回个微笑给他,腰上却突然一紧,身子就腾了起来,等回过神时,我已经坐在了萧焕身前。

这可是在太和门前,文武百官、后宫内眷和数千将士都看着呢。我吓出了一头冷汗,忙回头压低声音:“你干什么?疯了吗?”

他轻轻笑了,没有说话,却在马肚子上一夹,骏马吃痛,箭一样奔出,直冲太和门。

百官和后妃都还跪着没有起身,御道两旁的仪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都呆愣在当地。

从余光里,我瞥到司礼监掌印冯五福气急败坏跑在马后,低声呵斥:“都愣着干什么?快跟上。”

扛卤簿的小太监们听了,慌忙拖着沉重的家伙小跑跟在后面,看上去有点狼狈。

我看他们实在好笑,挑起嘴角,忍不住笑了下。

太和门转眼就到,萧焕在门前勒住马,笑了笑问:“高兴了?”

我笑着点头:“不过我觉得你一定是疯了,简直像离谱的无道昏君。”

“不错,我也这么以为,做了回胡闹皇帝。”他笑叹着,自己先跳下马来,然后把我也接下马。

冯五福领着小太监赶过来,出了满头大汗。

萧焕放开我的手,退到御道正中站好,我也退开,接着跪在御道旁。

冯五福镇定了一下,才喊:“起。”

这个字被立在御道旁的小太监一迭连声地传出去,跪伏在广场上的大队人群这才起身,我也跟着起来,仍旧低头,和后宫内眷一起在太和门前站齐。

面前这群仿佛都面无表情的人,有多少确切地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有多少人在暗暗揣测刚刚发生的这一切的意义?

从明天开始,禁宫内外又将有多少各种各样的传闻?

毕竟自萧焕十二岁即位以来,不要说庆典祭祀这种大场合,就算是日常和臣僚间相处时,也从没听他在进退仪容上出过什么差错,因为这一点,他在少年时还曾被拍马溜须的言官盛赞为生有明君容德。

这样想着,我看了站在御道正中的萧焕一眼,他已经又神色凛然地目视前方,任由光禄寺那些礼仪官摆布了。

凯旋庆典很隆重,随后的大宴也热闹之极,这次宴会主要是犒劳戎马劳顿的将士,气氛就更加热烈了。

觥筹交错中,我悄悄放下手中的酒杯,拉了拉身边御座上萧焕的衣袖,他微微侧了头,带点询问看着我。

我扳过他的脖子,飞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他连忙清咳一声,坐直身子,脸上却有些泛红。我低下头偷笑,管他们怎么想,要看就让他们看好了。

隐秘的快乐充盈上来,这个时刻,连杜听馨投过来的幽幽目光,我都不想再留意。

低下头,又看到殿下投过来一道目光,是父亲,他持着酒杯,看着我,脸上没什么神情,刚刚那些他应该都看到了。

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大宴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太和殿内外点满了烛火,照得殿前的广场亮如白昼,禁宫的夜晚难得这么明亮温暖。

酉时刚到,内眷们陆续退席,我也离席向萧焕请归,萧焕点了下头:“时候不早,皇后请先回寝宫。”

他特意没说让我早点歇息,只说让我先回寝宫,这么说待会儿是要召我去养心殿。

我点头表示明了,行下礼去:“臣妾告退。”抬头看到坐在萧焕身侧的杜听馨目光明净,也直视着我。

这个被膝下无女的太后夸赞冰雪为骨、才智超群,十三岁就以诗名艳绝京城的才女,她看向我的目光冷到淡漠。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整个后宫中,她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不管是恃宠而骄的武怜茗,还是坚忍狠辣的幸懿雍,或者其他刁钻精明的嫔妃,在她眼中,统统都是可笑的小丑。

因为后宫里的所有嫔妃中,始终只有她得到着萧焕的信任和爱护,也始终只有她,在我甚至没有觉察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就种了一粒种子在我心里,而我直到等那个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能够撑得胸口发疼,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原来我也一直小看杜听馨了,这个在禁宫中长大的女子,绝不是仅仅精通诗词书画,对于人心,她比所有人的手段都高明。

这一刻我应该妒恨交加的,但我心里那个沙沙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从金水桥上萧焕对我展开笑靥开始,那个声音就没有了。

无论身处何处,无论顶着什么样的身份,那个笑容都没变过,那是那个青衣的年轻人在江南的秋风里给我的微笑,第一次看到这个笑容时,我就想,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东西终于来了。

我抬头向杜听馨笑了笑,我想这一定是我最粲然的微笑。

杜听馨眼中的淡定迅速褪去,换上了失神的惊愕。

我转身走出了太和殿。

回到储秀宫,卸了脂粉换上便装,估计时间还早,我就倚在灯下看书。

对于读书,我兴趣不算高雅,从小到大我只喜欢看野史和笔记小说,碰到经传诗文就头疼。因此爹长常说我胸无大志,不学无术,我也不理他,照旧捧着我的传奇小说看。

沉浸在书里的种种幻妙故事中,不知不觉夜就深了,我正准备沐浴了等养心殿的召唤,冯五福就笑眯眯地来了。

进到内室,他先行了个礼:“万岁爷吩咐,就寝前还有话要和娘娘说,请娘娘不必净过身后再去。”

我点头:“知道了,请冯公公先行。”

冯五福一路把我请到储秀门外的鸾轿上,等我坐好,他忽然说:“万岁爷离京月余,积压的政务很多,万岁爷此刻的身子却经不起劳累,待会儿到了养心殿,还望娘娘能设法让万岁爷早点歇下。”

我忍不住挑了眉,冯五福交待这种事情给我,已经有点把我当成自己人看的意思,就笑:“就算公公不说,我也会提醒万岁。”

冯五福笑应着:“这就好。”把轿帘放下。

养心殿前殿东暖阁是皇帝的卧房,西暖阁就是御书房,萧焕通常都在西暖阁窗下的软塌上批阅奏章公文。

我下轿,就在门外看到了窗里的灯光和灯下萧焕的身影。

我走进去,暖阁里只有萧焕一个人,正伏在矮桌上看奏章。

我走到桌前,抬手把他手里的折子扣到桌子上:“你要幽会的人来了,还不快放下这些俗事?”

他抬头笑了笑:“看得忘了,这么晚才叫你来,等得急了?”

“在看一本很有趣的笔记小说,也还好。”我笑了笑。

“噢?是什么?”他用手支住头,淡笑着问。

“一本新近在市坊间传阅的鬼怪故事,你肯定没看过。”我笑着向他眨眨眼睛,“怎么,你的皇后这方面消息很灵通吧?”

他笑了笑:“说起来我年少时也曾迷恋过一阵笔记小说,觉得其中微言大义,比四书五经中的义理有趣多了。后来凌先生说身为天子,那些小说家言,看点就好,不必太多,我就没有再看。现今就算想看,也没这工夫了。”

虽然内阁首辅都会被封为太傅,领个帝师的虚衔,但我父亲在先帝还未驾崩前曾教导过萧焕三年,所以他们不仅有君臣之名,也有师生之情。

我很少听萧焕提起过父亲,顿了顿,对他笑:“那也好啊,我可以把我看到的讲给你听。”说着挑着眉毛看他,“对了,你不是说有话跟我说?什么话?”

夜深了,窗外没有风,殿内殿外都阒静无声,他默然地看着我,跳跃的烛火下,那双深黑的眼睛里隐隐有细碎光亮在明灭,最终亮光渐渐汇成一抹笑意,从眼角流溢开来,他轻轻笑着:“突然忘记了。”

我眨眨眼,看看他灿然的笑容,再眨眨眼,然后扑上去抱住他:“你耍我是不是?”

他轻笑出声,清越的声音仿佛从耳边抚过的流苏,一阵□。

我的手滑到他的后背,轻轻环抱住他。

靠在他肩头,有个念头悄悄从我心底钻上来,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把它说出来:“萧大哥,我们一起沐浴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他猛地咳嗽了两声,最后轻声说了句:“好吧。”

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我还容易害羞,怪不得会被库莫尔当做娈童调戏,老这么温温吞吞的下去不行,我决定今晚把前几天向嬷嬷请教过的闺房秘术使出来。

一起沐浴后,一起到东暖阁就寝,这晚下来,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那个”不是每晚只能做一次;第二,做“那个”可以很愉快。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前,我把头埋在他胸前:“萧大哥,这么下去,我真的会替你生孩子吧?我不想给你生孩子。”

他把下巴轻轻放在我头顶,笑笑问:“是吗?”

我把脸静静贴在他胸前,没有回答,他胸前的肌肤有些凸凹不平,那是我刺中后的剑伤疤痕,绵绵延延有两寸多长。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眼里滑了出来,等我生育出了皇储,父亲会不会想要弑君立幼?萧焕绝不是一个甘为傀儡的君王,这点父亲已经发现了吧?

能不能不要再争了?这句话我说不出口,因为明白就算说出来,那两个人的脚步也不会就此停下,他们早已陷入深渊,无力自拔。

萧焕回朝的第二天,父亲来储秀宫见了我。

距离上次相见,父亲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面容是一贯的清癯。

进门坐下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内一片寂静。

在一旁的小山看到不对,就带着屋内的宫女都出去了。

隔了一会儿,父亲先开了口,问:“从山海关回来后,这段你怎么样?”

“跟原来差不多。”我话说得硬邦邦的。

父亲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就好。”接着顿了一下,“你现在常出入养心殿,留心下如果看到户科给事中申长流递了折子,就派个人通知我。”

户科给事中申长流,德佑六年殿试的一甲第三名,自中榜后一直被放在翰林院,今年秋天才被擢升为户科给事中,申长流在翰林院时就是出了名的清高孤狷,和朝内任何权贵都从不往来,据说是十分难缠的一个人物,他当年在翰林院就曾口出狂言,对现任内阁的诸多施政意见犹大。

萧焕亲政后,奏折批朱的权力就从内阁收回了司礼监,直接送到内阁过目的奏折大大减少,如果申长流递了折子弹劾首辅,更是会直送上御案。

父亲这么说,是怕申长流骤然发难,他措手不及吧?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

父亲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转过头,:“这个位置有这么好留恋吗?”

父亲一直敲着扶手的手指停下:“什么?”

“我是说,这个位置有那么好留恋吗?”我淡淡地说,“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唯恐失权吧?”

父亲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接着顿了顿:“你知道什么?”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不会养杀手来暗杀大臣,不会暗中结党营私。”我冷笑了下,“你知道哥哥为什么常年在外?因为在那个家,看到你,看到你那些亲信门生的嘴脸,很恶心…”

“闭嘴!”父亲猛地站起来,扶着桌子的手有些发抖。

我侧着脸,过了很久,预想中的巴掌并没有下来,父亲的声音有些疲惫:“腊月三十是你娘的忌日,如果那天你能得空出宫的话,就好了。”

听他提到我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几年来一直藏在心里没说过的话就冲了出来:“什么我娘的忌日?你也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时候死的,就把她离家出走的那天定为她的忌日了吧?”

父亲的声音发抖,颤抖的手放在我脸前:“你听谁说的?”

我咬着嘴唇低下头。

父亲最终还是慢慢把手放下,隔了很久,我才听到他轻叹了口气:“能出来的话最好,不能的话就罢了。”

说完这句,父亲转身,却顿了顿,把袖中的一包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等父亲走远,才站起来拿起那个牛皮纸包打开,还是芝麻糖。

那种我曾喜欢过的甜食,这次却是完整的一包,易碎的金黄糖果一根根安稳躺在纸包内,看得出拿来的人是多么小心地把它收在袖中的。

像父亲那样一个稳重庄严的人,把八抬的蓝呢大轿停在吵闹的街市,去买一包小孩子爱吃的糖,该是很奇怪的景象吧?

我拈出一根放在口中,甜甜的,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小山走进来,看见了我就说:“小姐,老爷…又是这么快走了?”

我把手里的纸包塞给她:“拿去和别的人分了吧。”

小山接过来点了点头:“对了小姐,太后那边派人来请你过去一趟。”

我父亲才刚走,太后就叫我过去?我抬头看了看窗外,惨白无色的隆冬天空,透着丝丝冷意,不是我喜欢的天气。

穿过冬日里冷清的慈宁花园,来到慈宁宫,宫里居然寥寥没有几个人,太后的贴身宫女娇绿把我领进暖阁。

里面没有点灯,有些阴暗,太后坐在靠窗的软榻上,她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太医。

我走过去行礼问安,太后示意我坐下,笑着说:“皇后前几日抱病,我没能去探望,近来身子可好了?”

我那时是被困在山海关,别人可能不知道,她怎么会不知?我猜不出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恭敬回答:“谢母后体恤,只是小病,已经好了。”

“这就好。”太后说着,摸了摸手上那只羊脂玉扳指,悠悠把话头扯开,“我像皇后这么大的时候,还是永寿宫里的一个小才人,那时候心里装的全是小儿女的情思,整日里想的全是怎么见先帝一面,怎么才能让他高兴,怎么才能让他对我笑一笑…先帝笑起来可真好看,再难熬的日子,只要想起他的笑,我就都能挺过来。”

她说着,轻轻笑起来:“皇帝长得像他父皇,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鼻子,连脾气都一模一样,从不生气,从不动怒,没话的时候就脸上挂着点笑,安安静静看着你。皇帝小时候我就想,这孩子像他父皇,心思藏得太深,将来恐怕要吃苦。

她突然抬头看了看我:“皇后,这世上有太多的事,你年轻的时候做了不会后悔,但是总归有一天,等你上了岁数,会想起那些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会想起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太后对我说这些干什么?试探我?还是暗示什么?我不认为她真的只是想跟我拉家常。理了理思绪,我小心回答:“母后说的句句是金玉良言,儿臣知道的。”

太后笑了:“说几句闲话而已,哪里就是良言了。”却又淡淡说:“不过嘛,皇后能记住,那就再好不过。”

说着,太后招手示意一直低头站在一边的太医过来。

那名太医走到我身前,躬身说:“微臣要为皇后娘娘请脉,请娘娘伸出手。”

我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历来的规矩,太医院的太医每天都要到后宫去给各位妃嫔请平安脉,今早已经有一位太医去过我那里了,怎么还专程把我叫到慈宁宫来请脉?

我抬头看了看太后,她对我微微颔首,还是摸不准她想干什么,我就把手抬起来,放在桌上的脉枕上。

那太医刚把手搭到我脉搏上,娇绿从外面匆匆走进来,福了福说:“太后娘娘,万岁爷来了,在外殿里等着召见。”

太后微皱了眉,随即舒展开眉头说:“把万岁爷请进来。”

娇绿领命出去,搭着我寸关的那个太医抬头看了看太后,太后向他点了点头,他才放开手退下。

他把手放开的一刹那,我突然发觉,这个太医刚才根本就不是在给我把脉,他指节微微弯曲成爪状,分明就是扣住了我的脉门。脉门连通全身各大穴位经脉,这个人如果是个内家高手,他一道刚猛的内劲过来,我马上就丢了命也说不定。

我额头上霎那间出了层冷汗,萧焕已经走了进来,行过礼之后,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太医,笑了笑:“怎么杨太医也在?母后把皇后叫来慈宁宫,是做什么?”

太后笑了下:“我想到皇后前些日子病了,就让杨太医给皇后请脉。”

萧焕笑着,这次说话居然透着些强硬:“儿皇也是懂医术的,母后若想知道皇后身子如何,可以来问儿皇。难道母后以为儿皇本领低微,远远及不上杨太医?”

那个杨太医听到萧焕的话,跪下说:“皇上师从郦医正,造诣远超普通医师,医术自然是高明的。”

太后见萧焕说出这样的话,就笑着摆手,话也缓和了些:“我想正值岁末朝政繁忙,皇帝身子又一向不好,想为皇帝分忧。现下皇帝既然来了,那就算了。”转而吩咐说,“杨太医,有皇帝在,你先退下吧。”

杨太医应了一声,提起放在桌上的药箱退了出去。

等他出去,萧焕笑着问太后:“母后想知道什么?”

太后深深看他一眼:“我想知道皇后有没有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