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焕挑起嘴角笑笑,没有说话。

哥哥似乎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多待一刻,马上对我伸手:“苍苍,跟我回京城。”

我站起来犹豫着,看了看萧焕,他笑笑:“苍苍,你先回京也好,我还要留在这里处理些事务。”

我想到如果他还瞒着我失踪的消息,我留在这里的确也不方便,虽然不舍,还是点了点头:“你身体才刚好点,做什么别太逞强。”

他笑了笑,忽然伸手把我揽到怀里。

身体僵了一下,脸马上红了,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抱我,我犹豫一下,也抱住他,他衣襟里淡淡的,是类似太阳一样的清爽味道。

他在我耳边说:“不要着急,马上就可以再见了。”

我点了点头,我应该高兴的,他主动抱了我,安慰我说马上就能够再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些酸。

他放开我,笑着点了点头:“苍苍,保重。”

哥哥一直扭着头一言不发,这时候拉起我的袖子,转身就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顿了顿,并没有回头:“萧焕,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杀了你。”

说完这句话,哥哥拉着我径直出门。

哥哥早就有备而来,不远就有辆马车,让我坐进去,哥哥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我得到消息从滇南赶过来时,他已经去女真大营里救你了,归根结底,还是他把你救了出来。”

我抬起头看哥哥:“哥,我喜欢他,骗不了自己,如果他死了我也会死,我抱着他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其他的事情。”

哥哥静静看着我,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而悲凉,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小毛丫头,喜欢了就喜欢吧。”

他没有对我说太多,一直会开玩笑地叫我“小毛丫头”,喜欢逗我,却和萧焕一样,会在我有危险的时候,不管不顾地冲来的哥哥,即使他也没有对师父的死释怀,仍旧恨着萧焕,但他仍对我说:“喜欢了就去喜欢。”

我冲他笑,用力点头:“好。”

哥哥笑了下,收回手,放下马车的帘子。

一路赶回京城,用了一天的时间。

到京城时天已黑透,哥哥拿出通行的令牌叫城门的守军开了门。

马车由北门进京,经玄武门将我送到宫里,走过玄武大街时,距离首辅宅邸很近,哥哥有些犹豫地问:“苍苍,要不要回家看看爹?”

我想了下,摇摇头:“不了。”

“苍苍,”哥哥沉默了很久,还是说,“从你入宫后,爹爹还是挺想你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笑:“还是不回了。”

哥哥没有再说下去,对我笑了下:“我送你回宫。”

深夜的禁宫更显得幽深静谧,城里入夜不准点灯,四周黑沉沉的,哥哥提着灯笼拉着我,一路从玄武门进去,穿过顺贞门,经过御花园,就到了储秀宫的前殿,小山已经带了宫女在殿前等我。

这里是后宫禁苑,哥哥也不便再进,就向我说:“早点睡下,我先走了。”

我也点点头,问:“要回家?”

哥哥顿顿,摇了摇头:“不了,还去滇南。”

他还劝我回家,结果自己不也是经年不归?

我笑笑,嘱咐他:“路上小心。”

“真是长大了,居然会说小心。”哥哥忽然按着我的头用力揉了揉,“小毛丫头能管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我捂着头瞪他一眼:“说谁小毛丫头呢?愣头小子充老成。”

哥哥又笑了笑,没说话就转身走了,我看着被他提在手上的那盏昏暗宫灯隐没在墙后,很快不见。

“小毛丫头”和“愣头小子”,是爹经常用来称呼我和哥哥的,他平日里只要看到我们做了什么荒唐事,就会这么无奈而宠溺地骂我们。

如今我们都长大了,我已经是皇后,哥哥也是御封的大将军,爹见了我们,还会不会依然这么叫?

小山迎上来,满心欢喜又不敢大声说话:“小姐,你可回来了!刚才那是公子爷?公子爷知道小姐失踪的消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从滇南赶回京城,又立刻赶去山海关,怎么也不进来歇会儿就走了?”

“回屋再说话。”我看到藏小山身后的娇妍正有些怯怯地看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瘦了?怎么在家不好好吃饭?一起回屋吧。”

娇妍飞快地点头,拿手指抹了眼角的泪水,跟着我们一起回后殿。

回到殿里,娇妍就在我面前跪下,话声哽咽:“奴婢知道自己罪无可恕…皇后娘娘能回来太好了,万岁爷跟我说他一定会接娘娘回来,我就知道万岁爷说到做到。”

我喝了口茶,说起来我根本没怪她,荧是她的师父,她又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当天只怕把她也吓得不轻。

我笑了下,不提那天的事,问她:“娇妍你不是讨厌皇帝?怎么现在万岁爷万岁爷的叫上了?”

娇妍微红了脸,低着头:“我后来才知道,万岁爷人很好,师父伤了他,他却不杀师父,看我担心皇后娘娘,就告诉我说他一定能带娘娘回来。他是好人,那么温柔,我已经不恨他了。”

这小姑娘的爱恨还是那样简单,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笑了笑,想到幸懿雍已经死了,就问:“德妃娘娘怎么死的?”

娇妍听到这里,皱了皱眉:“那个坏女人?她爹爹通敌,已被砍了脑袋,她当然也没好下场。那天娘娘走后,她就被御前侍卫捉了出来,她还问万岁爷肯不肯原谅她,万岁爷不说话,她就掏出一柄小刀自尽了。”

我想起那天在幸懿雍眼中看到的近乎惨烈的绝望,叹了口气。

我本来就不恨幸懿雍,她也不过是一个被困在禁宫里的可怜女人,她爱的丈夫又不爱她,日子过得一定很煎熬。丈夫?想到这个词,我停了停,萧焕是我的丈夫,也是后宫中包括杜听馨、幸懿雍、武怜茗在内的所有妃嫔的丈夫,我从来没有想过既和库莫尔在一起又和萧焕在一起,那么萧焕想过既和我在一起又和其他妃嫔在一起吗?

心里有个声音沙沙响了两下。

我接着问娇妍:“刚刚你说你师父伤了万岁爷,怎么伤的?伤的重不重?”

娇妍说:“那天师父一见万岁爷,就说皇后娘娘已经被劫走了。等后来和万岁爷过手的时候,万岁爷好像有些心绪不宁,据师父说章法都乱了。然后万岁爷就给师父的毒香伤了,不过后来师父还是给万岁爷制服了。

“那时万岁爷的神情真吓人,我真以为他会杀了师父呢,谁知道万岁爷还是放了师父,说要杀他的话就冲着他来好了,为什么要牵扯到皇后娘娘你。”

娇妍说着,脸上泛起不解的表情,似乎还沉浸在那天的回忆里:“万岁爷被师父伤了后,就一直在咳嗽。他说话的时候,脸色白德吓人,我从来没想过能在一个男人脸上看到那么伤心的神情…仿佛如果被掳去的人是他,反倒要好得多。所以后来万岁爷说一定会把娘娘救回来,我就觉得万岁爷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不要了,也一定能做到的。”

原来萧焕在去山海关前就带着毒伤,我说他身子怎么会差成那样,一面想,一面有些生气:“怪不得郦先生要说他太乱来,等他回来,我非要骂他!”

娇妍一惊:“娘娘说什么?”

“没什么。”我忙掩饰。

那边小山关怀地看我,“小姐,路上风沙大,要不要沐浴一下解乏?”

我答应下:“好。”就不再和娇妍说话。

我回了京师后,前方传来全是好消息,两方议和顺利,库莫尔接受了大武册封的渤海王称号,承金国归顺大武。

战事阴云一去,禁宫上下人人喜气洋洋的,对于议和的始末,更有传言说是万岁爷孤身一人直闯敌营,库莫尔被天威震慑,在大帐前发誓归顺。

我好笑地想,孤身一人闯敌营是不错,不过不是用天威震慑,是以色相迷惑还差不多。

这天又传来消息说,大军已经拔营启程,大概明日午时就能到大武门外,外朝内廷上下一片忙乱,布置迎接大军凯旋的仪仗。

太和殿前依例要摆下宴席大宴群臣诸将,宫里管事的太监和女官都忙了起来。小山不但是储秀宫的管事宫女,还是兼理尚衣局的尚衣女官,也忙地不行。

太后照顾不过来场面,就把一直借着身体不适窝在宫里睡觉的我也拉了出去。

坐在慈宁宫里,一会儿来人跟我说皇后娘娘装扮三大殿用的红绫,库存多少多少,还需采买多少多少,请皇后娘娘批下朱印好到内库支取。

一会儿又有人来说,这是明日大宴科道言官席上的菜单,请皇后娘娘最后定夺。

一会儿还来人说,丹陛大乐已经在太和殿前排演好,请皇后娘娘过去看看…

这么一天下来,等晚上时我也有点撑不住了,就托辞头疼,回了储秀宫。

晚膳根本没来得及用,我就和衣倒在床上,听着入夜后窗外一声比一声紧的北风,昏昏沉沉半入了梦。

正睡得沉,一双有些冰凉的手轻覆在我脸上,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苍苍。”

我忙睁开眼,昏黄的烛火下,萧焕半蹲在床前,含笑看着我。

我来不及想别的,一把握住他的手:“萧大哥?你不是明天才回来?”

他笑了笑:“大武的皇帝要明天才能到,我今晚先回来看看。”

我这才看到,他身上穿着蛊行营的玄色侍卫服,脸上也有些风尘,应该是易了装马不停蹄先赶了回来。

我起来,拉他也坐在床上,他的手虽然依旧有些凉,不过比前几天是好多了,我问:“身体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他笑着点头:“休养这么多天,已经好很多了。”

“那就放心骑着马在寒风里跑了?”我有些担心,横他一眼,再问,“库莫尔和敏佳呢?他们回建州了?”

他笑笑:“就知道你惦记着他们,我们回师的前一天,他们已经拔营走了。”他说着,顿了下,又笑:“那个库莫尔…一定要我在封赏他的诏书里写上白迟帆的事迹,还说正因为这个人,他才愿意议和。”

我摇头感叹:“看来库莫尔对小白始终不能忘情,只怕要思念终身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你也开始开这种玩笑。”

“你们两个不是也开得挺高兴的?”我冲他做个鬼脸,握着他的手,“萧大哥,你赶回来,还没吃东西吧?我去让人送点吃的过来,再温一壶竹叶青。”说着看他笑,“怎么样?突然觉得我贤惠了吧?”

他笑着点头:“有那么一点点。”

“什么叫一点点?”我一边笑,一边抬手紧紧抱住他,头靠在他的肩上,“萧大哥,你能先回来看我,太好了。”

他也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他的寒毒是控制住了,现在我抱着的这个身子是热的,不像前几天,无论穿多厚的衣服,也会感到里面的身体是凉的。

是啊,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我还能抱到他,我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在库莫尔大营里他连呼吸都没有,抱着他冰冷的身子的时候,我想只要他还能再说一句话,只要他还能再笑一笑,我就算马上死了也没什么,现在他活着,身体是热的,我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可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小虫在我心里咬着,沙沙沙沙,我找不到它。

“皇后娘娘…”娇妍惊叫的声音从殿门传来。

我连忙抬头,看到她捂着嘴愣在门口,手里托着的嵌金珐琅托盘掉在地上,盘里的香梨滚了一地。

她结结巴巴的说着:“男…男人…”

我觉得好笑,就把萧焕抱得更紧:“是男人,娘娘我今天要通奸,你就在门口替我把风。”

娇妍瞪大眼睛愣在那里,小姑娘完全吓傻了。

萧焕看不过去,转过头冲她笑了笑:“娇妍,是我。”

娇妍认得萧焕的声音,往这边跑了几步,等看清萧焕的脸,就忙跪了下去:“原来是万岁爷,可吓死奴婢了。”

我笑了:“不就是个男人?也能吓成这样。”

“不是这样说的,”娇妍抬起头认真和我争辩,“以前娘娘要红杏出墙,我肯定会帮娘娘把风。可现在我知道万岁爷待娘娘那么好,我往后的意中人,能有万岁爷待娘娘好的一半儿,我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娘娘要是还对不起万岁爷,万岁爷该有多伤心。”

娇妍嘴巴本来就巧,这几句话说出来,我连连咂舌,转头看萧焕:“你怎么施展媚术的?连我的人都给拉拢去了?”

他笑,低头对娇妍说:“起来吧,谢谢你替我操心,不过不能告诉别人,在这里见过我。”

娇妍脸颊红得像苹果,站起来用力点头:“请万岁爷放心,奴婢死也不说的。”

我又笑了:“傻丫头,哪儿就用得着死?”顺便吩咐她,“你去叫厨房做几个益气进补的菜送来,最好清淡点,还有热一壶竹叶青送来。”

娇妍领命走了,不一会儿厨房就送了几个精心烹制的菜肴,温热的竹叶青也连着小炉一并被送进来。

虽然说好了很多,萧焕还是低咳了几声,我将偎好的参汤递到他手里,问:“萧大哥,你今晚在这里住下吗?”

他接过汤碗,笑了下:“还要赶回驿站。”

“只要明天和大军一起进城不就好了?”好不容易再看到他,我连一刻都不舍得,“明早再出城也可以吧?非要来回奔波?”

他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他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再解释很多,也很难改变,就笑了笑:“那也好,陪我吃完东西。”

最终他还是走了,用过膳之后没多久,就准备出发。

我默默跟在他身边,走到门口,把他来时穿的那件玄色大氅递给他。

站在阶下,他向我笑了笑:“苍苍,夜里风大,你回去吧。”

我冲他笑笑:“萧大哥,明天见。”

他也笑,玄色的身影很快隐没在黢黑的夜幕里。

我抬头看了看,腊月的禁宫的天空,布着阴云,看不到星光,显得有些森然。

心里那个沙沙的声音,响了两下,然后消失了。

德佑八年腊月初九正午,得胜回朝的王师经大武门,过护城河,一路由承天门逶迤入禁宫。

午门外八十一门礼炮依次响过,身穿戎装的皇帝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出现在御道上。

文武百官候迎在御道两旁,这时行三跪九叩大礼,再和王师一同,簇拥着御驾,依次从午门左右的小门进到城内。

皇宫内眷则守在金水桥内侧,远远看到皇帝在马上的身影,都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低着头的时候,我偷偷抬头,想看看萧焕披着甲胄是什么样子,却正好看到午门旁的侧门里,有一辆马车经过。

那是辆翚车,车里坐着的是后妃,过午门而不用下车,是极为尊荣的恩典。

我猛地想起,皇贵妃杜听馨不在候迎的队伍里。

不仅如此,我回来后这么多天,从来都没有在后宫看到过她——她随驾出征了。

我不想让自己乱猜,可念头不听使唤地飞快转起来:杜听馨随驾出征,她一直就在山海关城内,当我和萧焕在库莫尔的帐中时,她在几里外的山海关城中。我和萧焕回到山海关时,那个房间里甜腻的薰香是她的。当我回到后宫时,她陪着萧焕和库莫尔订立和约。昨晚萧焕急着要连夜赶回去,是因为她还在军中等着他。

心里那个“沙沙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大,完全充盈了我的耳朵。

锣鼓齐响的大乐,静道太监的吆喝,全都隐退到了这个声音之下,我终于明白,那条咬着我的虫子是什么了。

妃嫔们依然没有抬头,我却慢慢站直身体,萧焕骑着马从汉白玉长桥的那一头缓缓走来。

像我想象的一样,他穿甲胄也很适合。

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来,黄金的铠甲,被黄金铠甲包裹的骏马,都腾起了金黄的光晕,光晕的正中,他的面容清晰,仿佛一个天神,从云瑞中徐徐走来。

归无常说得不错,有些人,天生就是给人景仰的。

骏马越走越近,那个年轻皇帝的眉目也越来越清楚。

我却开始恍然,这个华丽骏马驮来的,是不是那个会在江南的秋风中对我微笑的年轻人?我曾以为那种温柔只属于我的那个年轻人?

萧焕乌黑的双眸撞上了我的目光,他看到了我的失仪,他的眼中却没有惊疑,他也没有笑,只是静静看着我,目光中有的,是淡淡的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