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你过来,你绝不会对他说谢谢吧?”库莫尔忽然说,笑了笑,“这种客气话,只有对不亲近的人才会说,对于最亲密的人,反倒是不用说的。”

我抬头看了看他,猛地发现这个总是冷傲犀利的男子的眉间,凝聚着一抹类似忧伤的表情。

我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库莫尔,不管怎么说,是我辜负了你的一片情意…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要和你…”

“苍苍…”库莫尔打断我的话,淡淡笑了,“当他不再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以随我而去,但如果他死去,你却会随他而去…即使你的人还活着,心也会就此死去,对吗?”

他是在太过通透,我突然无言以对,帐篷里一阵死寂。

库莫尔把手放到我的脸颊上:“真的喜欢,就去要。拉住了就不要再放手。不要一边对我说着谢谢,一边在心里想我辜负了库莫尔。我只要记得,有个叫库莫尔的男人,也在爱你,虽然可能还比不过他。但我成全了你们,你们就要给我痛快地幸福。记得了吗,苍苍?”

我点了点头,一大滴热泪就滴在了他的手背上,握着他的手,我靠在他肩上,边流泪边微笑:“谢谢你…”

库莫尔轻拍着我的背,叹息着说:“难不成是我跟汉人呆久了?怎么也开始多愁善感起来。”

“哥哥,苍苍,你们…”敏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瞠目结舌地看看我和库莫尔,又看看在另一边昏睡的萧焕。

我忙推开库莫尔,略显尴尬:“不是你看的那样子…”

库莫尔狠狠剜她一眼:“死丫头,不能晚回来一点?”

经过这番折腾,库莫尔让人把大帐隔断成两间,让出了一个小间给萧焕静养。

东北高参虎骨鹿茸这些贵重的药材不缺,库莫尔又让人源源不断送来,两天后,萧焕虽然还是没有醒来,但呼吸粗重了不少,皮肤下也有了血色。

我每天都守着他,像要把原来的份儿都补上,看着他沉睡的面容,不知道为何就会移不开眼睛。

这天我刚喂他喝过了药,就准备趴在床沿上小睡一下,结果一不小心压到了他的手。

感觉到脸下他的手指轻动了动,我忙让开,一时间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愣了一下抬起头,就看到他的睫毛闪了闪,蹙着眉睁开眼睛。

我不敢说话,目不转睛的看他。

他极轻地咳了咳,眉头蹙得更紧,那双深瞳中的目光有些迷离,声音很轻:“太…苦了…”

我点了下头:“郦先生开给你的药,肯定是苦的。”

他又咳了几声,竟然重新合上眼睛,喃喃自语般:“那我还是继续昏着好…”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行!你敢再去睡,我就哭给你看!”

他这才又睁开眼睛:“苍苍?”

那声轻唤违睽了一年多,我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冲他笑:“你昏迷这几天我都哭了好几次了,你要是想我继续哭,你就可以接着去睡。”

他似是仍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景,颇为意外地:“你在这里?”

“是啊,我在这里。”我俯身过去,在他的薄唇上轻吻一下,“萧大哥,你总算醒了,太好了。”

他那双深瞳汹涌明灭了一下,隔了会儿,才笑笑看我:“我还好,不用担心…皇后。”

我对他挑了挑眉毛:“还没看清吗?我们还在女真大营里,所以你不是皇帝了,我也不是皇后…你只是个男宠。”说完我也觉得自己的玩笑有点恶劣,忍不住笑了,“不过我已经跟库莫尔说了,以后你是我的专属男宠,不准他跟我抢!”

他又愣了一下,这次总算觉察出来我是玩笑,却还是不可置信的样子,侧过头轻咳:“这么说…我是该谢谢夫人…”

他咳起来,呼吸就有些急促,我知道是之前毒发损伤了心肺,忙扶着他,让他半坐起来靠在我肩上。

抱着他的身体,我侧头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下,故作轻松地:“所以我们不用再顾忌什么皇帝皇后的身份,就这么永远守在一起,好不好,萧大哥?”

然而说得再轻松,我的眼角还是无声流下了一滴泪水,我抬起手擦干了,转过去看着他,尽力微笑:“一生这么短,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也不想再看着你离开,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萧大哥,我现在才敢承认我最爱的那个人还是你,是不是有些迟了?”

他只是静默地看着我,合上了眼睛,又再次睁开,将我推开一些,倾身出去,将口中的血吐在床边。

我抱着他,轻抚他的后背,觉得身体是热的,心底却一片冰凉:过去的一年多里,那么久的时光,我就这样将他丢在身后,从不关怀、从未询问。

我的手背被他微凉的手覆盖,还是轻咳着,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别担心…是淤血…”

我点头,用手帕将他唇角的血迹拭去,抱他靠在床头。

他笑了下,微垂下眼眸,将我的手放开,似是斟酌了一下才说:“苍苍…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亏欠与我,我也只是尽一份心力…无须太过在意。”

他还是不信…我一直都将话说得那样决绝,我说我爱冼血,我在他面前和库莫尔许下百年之约。

他说只是尽一份心力,可有人会把这份心力尽到连自己的性命都赔上?

我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前,抬起头看着他:“我是不是一直没有对你说,萧大哥…要是你不在了,我也会随你而去。”

当看到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是真的明白了所有的事情——纵使我们之间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解开,师父的死,冼血的死,还有他和我父亲的对峙。

但这些又如何呢?如果真的是他杀了师父和冼血,那么我可以在死后陪他去无间地狱,面对刀山火海。即使他和父亲终究要一荣一损,那么我也可以和他共赴黄泉。

我不再求良心安宁,不再求此身自在,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转瞬就会是烈火焚身,万劫不复。

“我最爱你…”我笑着看他,自从师父身亡之后,第一次坦荡地直视他的眼睛,丝毫不再掩饰自己,“萧大哥,这一次,我不会再说说而已。”

良久,他的身体才微动了一下,神色在一瞬间,居然有些恍然:“苍苍…”

我笑了下,俯身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不要再怀疑我了好不好?萧大哥…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吧。”四周很安静,桌前的油灯芯在火焰里哔哔剥剥的响着。

放在我身上的那两只手臂渐渐收紧,萧焕声音第一次听上宛若梦呓,空灵而缥缈:“好,不要再分开了。”

我靠在他怀里,想到了什么,就顿了顿,问:“萧大哥…你刚醒的时候,是在说苦吧?你还是那么怕吃药?”

他猛地轻咳了几声,很低地“嗯”了下。

我就知道…原来一起行走江湖的时候,他在我面前曾经吃过一次药,那时他的神情,要是也被禁宫那帮人看到,估计会惊呆到不行。

从那之后我就知道,完美无瑕、有时甚至像谪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萧云从萧少侠…现在是英明神武、睿智无敌的大武徳佑帝陛下,有个致命的软肋——他怕苦。

“咄咄”,刀柄敲击帐篷的响声突然传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要互诉衷肠就等回家去,这还是在我的地方呢。”

我起身回头,看到库莫尔抱着刀似笑非笑站在帐篷口。

我随手捡起萧焕的一只鞋丢过去:“你怎么这么煞风景!”

“是吗?我怎么觉得我很应景?”库莫尔一边说,一边含笑看着萧焕,“女人发誓不能相信的…小白,给你治病时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我该看的也看了,该摸的也摸了,你还是跟了我算了。”

萧焕平静看我:“苍苍,帮我把另一只鞋也扔过去。”

在库莫尔大营里住着调理了几天,萧焕总算好了些。

他醒后又吐了两次淤血,虽然看起来严重,却是身体在渐渐好转的迹象,几天后他除了不时还会咳嗽,已经好上许多了。

这天我们和敏佳库莫尔两兄妹坐在帐子里,四个人一边切着獐子肉大啖,一边喝酒。

獐子是敏佳出营巡查的时候顺手猎回来的,这几天两方偃旗息鼓,不再有战事,野兽们也开始四下走动。

正说闲话,敏佳突然开口:“苍苍,你就留下做我嫂子吧,我看你也挺舍不得我哥哥的,那天小白没醒的时候,你不是还抱着他?你留下来做我嫂子,我就能天天看到你了。”

这姑娘真是什么话不该提她提什么,我好不容才让萧焕不再介意我和库莫尔曾经互许终身的事,她又把那个说出来!

“抱着库莫尔?”萧焕正披了件宽松的大氅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喝酒,这时转动手中的酒杯,闲闲问。

“做我的妻子挺好,”库莫尔就坐在萧焕身侧的椅子上,也懒懒的开口,“小白是怎么都不肯和我在一起了,我伤心得要命,能留他妻子在身边,也算聊慰相思之苦。”

“这都能聊慰相思…”我扯扯嘴角,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这么说我就要伤心了,如果不是碍着还有江山社稷要照看,我也想留下来和你长伴左右啊。”萧焕微叹着接住库莫尔的话。

“罢了,此生有缘无份,能知道你也会为我伤心,我就知足了。”库莫尔也叹息。

敏佳抬头看看她哥哥,又看看我和萧焕:“苍苍,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三个,到底是谁喜欢谁啊?”

“这个,”我还是扯着嘴角,哭笑不得,“鬼知道。”

这几天每到晚上,库莫尔总会来看萧焕,来了之后就找个理由把我支走,然后他们两个人在里面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

每当我问起,两个人就都含笑不语,还会当着我的面说一些暧昧至极的话。难道这两个人假戏真做,真的有点那种情愫了…每次想到我就头疼。

转念想到禁宫中的那些女人,不回去还好,回去后肯定还要和她们继续龙争虎斗,嗯…是凤争鸾斗,前路漫漫,要独占萧焕,还得再接再厉。

想到这里,我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站起来挽袖子看着库莫尔:“我忍不了了!我们公平决斗,你赢了小白是你的,我赢了就是我的!”

“你这是要跟我抢男人?”库莫尔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满脸忍俊不禁,“小白,这小姑娘真的要和我抢你。”

萧焕“哧”一声笑了,库莫尔也开始哈哈大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敏佳看看他们,又看看我:“苍苍,我哥哥和小白都不喜欢男人,只喜欢女人,他们是和你开玩笑的,没看出来?”

我略带赧然地看了看敏佳,嘴上强着说:“什么嘛…我也看出来了…我也是开玩笑。”

那边库莫尔和萧焕笑得更厉害。

这下丢人丢大了,我是又给这两只老狐狸耍了。

日子再愉快,告别的时候还是来了。

等萧焕身体又好了一些,库莫尔就通知了山海关内的戚承亮,让他来迎接萧焕。

我不知道他是和萧焕立下了什么约定,极有可能是那些他们俩在帐篷里的长谈,让他们有了默契。

将我们送到大营外,库莫尔笑了,对萧焕说了一句:“三日后退兵?”

萧焕点了点头:“君无戏言。”

库莫尔笑:“我信你一次。”

女真的大营外,就是一色玄色铠甲列阵的大武军士,为首的那人身披红色的披风,头顶的红缨随风飞舞,见到萧焕走出,就翻身下马,单膝跪下:“臣戚承亮,恭迎圣驾。”

在军容凛凛,不容侵犯的大军前,我悄悄伸出手,握住了萧焕的手,他也握了握我的手,上前一步笑了笑:“戚总兵请起。”

戚承亮谢恩起来,他是个不多话的人,兵阵中很快有士兵牵来两匹坐骑,我看了看那两匹马,握着萧焕手掌的手还是没有松。

他明白我的意思,笑笑向戚承亮说:“一匹就够了。”

马匹牵过来,萧焕先上马,接着向我伸出手,笑着:“满意了?”

我拉住他的手上马,萧焕持着缰绳轻夹马肚,骏马不紧不慢走出去,戚承亮随后跟来。

我侧身坐在马背上,搂着萧焕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衣领上低声说:“萧大哥,我在我家里见过戚承亮,他是我爹的门生,常去见过我爹。”

他点了点头,笑:“这些我知道。”

我顿了顿,还是悄悄收了手臂,把萧焕抱得更紧。

即使做好了准备,但真正开始面对的时候,却是另外一种感觉。

想想真是可笑,我明明就是大武的皇后,为什么却觉得,全天下都在反对我和萧焕在一起。

我们走出很远,还能看到库莫尔和敏佳并没有回去,而是骑马站在大营外,目送我们离去。

我拉拉萧焕的袖子:“大武和库莫尔…准备议和了?”说退兵什么的,怎么回事?”

他笑,对我并不隐瞒:“是,库莫尔同意议和,也可以同意继续对大武称臣,只是要求以山海关为界,往北划归为承金国的属地。”

这一战打得两国都元气大伤,库莫尔一时没有力量进攻中原,大武要想彻底击溃他也很难,能够暂时这样归于安定,两国好和,并不是坏事。

萧焕说着,突然笑了下:“库莫尔也真是,居然说对我称臣还可以,对我儿子就不行,等哪天我死了,一定还要起兵。”

“那你就和他比着活,都活得白胡子一大把。”我笑起来,向着已经看不大清楚的库莫尔和敏佳的身影,最后挥手道别。

心里不是没有离愁别绪,只是我知道,关外的景致再壮丽美好,大武才是我的最终归宿。

到了关内,石岩一脸风霜,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竟有掩饰不住的悲喜交加。

他走过来行礼,手都有些颤抖:“万岁爷。”

萧焕拉着我下马,向他笑了笑:“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石岩突然红了眼圈,又抱了抱拳。

萧焕对他笑笑,牵着我的手上了台阶进到房内。

山海关的建筑占地数十亩,除了军营之外,楼阁繁多,这次萧焕来,暂歇的地方就安排在关塞正中的一座小楼中。

我和他一起走进去,进了门,里面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地毯正中一个半人多高的黄金猊兽,兽嘴中袅袅的吐着香气,极清,却透着股甜腻。

略微觉得有些奇怪,萧焕不怎么爱用香,如果用,就一定是龙涎香,这种脂粉味这么浓的香一定不是他喜欢的。

和萧焕一起穿过那道紫檀木嵌墨玉山水的屏风,来到内室,里面也是全套的紫檀几案,案上的琉璃瓶中插着几支新剪的腊梅,满室暗香浮动。

萧焕坐下来,就有宫女送上来一碗明前龙井。

我这次和他一起回来,就觉察到除了石岩之外,并没有别的人叫我“皇后娘娘”,连戚承亮去女真大营接萧焕时,都没有提起过我,再想到檄文中对皇后身陷敌营一事只字不提。

我等那个宫女出去,坐在萧焕身边抱住他的腰,笑笑:“萧大哥,你是不是让御前侍卫两营封锁了我不在宫里的消息?”

他顿了下,搂着我的肩膀笑了笑:“是,我让宫内对外说皇后偶染小恙,正在休养…无论你还愿不愿再回去,传出你被劫持的消息,总是不好的。”

我抱着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为我做的考虑,总是这样周全。

抬起头看着他,从下面看过去,茶水的雾气掠过他的脸,氤氲成一团,飘渺地遮住他的眉目。

我伸手穿过那层雾气,勾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萧大哥…无论如何,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没再说话,搂紧我的肩膀。

石岩的声音有些迟疑的在门口响起,打破了室内的静谧:“万岁爷,有人求见。”

萧焕点了点头,手没有从我肩膀上移开,我也就继续靠在他的肩头,没有动。

石岩迟疑着,又补了句:“是龙尉大将军。”

“别跟我说什么通报不通报!给我滚开!”略微带着沙哑的熟悉声音突然传来。

我连忙抬头,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一身玄氅的年轻人,眉目清俊,面容却带着深深的讥诮和冷傲,是哥哥。

石岩退后一步,握紧了剑柄。

哥哥微微笑了,眉峰间却聚起杀气:“怎么,石统领想和我过手?”

“石岩,你先出去。”萧焕松开我的肩膀,站起来向哥哥笑了笑,“绝顶,好久不见。”

石岩躬身出去带上门。

哥哥冷笑:“别叫得这么亲热,我不记得我和万岁爷有这么熟。”

哥哥喜欢游荡江湖,自少年起就很少在京城,近几年虽然有了龙尉大将军的虚衔,领导着父亲手下的一干门客,却依然常年游侠在外。当年的他和萧焕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两个人可以抱着酒坛子在房顶上你一口我一口喝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