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千清示意那两个亲兵把太后押走,笑了笑:“你可以在这里多待上一会儿,别的事务我会处置。”

我摇摇头:“不用了。”

萧千清停了一下,看着阴暗的大殿,笑笑:“那天他从护栏上跌下去,就没了气息。我想要将他一起带出去,结果归无常却将他的遗体抢走了,太后大概也寻了,但至今都没有找到。”

所以现在这里的,就是一具空棺了?

我低下头笑,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可以不用看见一具冰冷的尸体,再从那具早已失去温度的身体上寻找那个年轻人的痕迹。

这些天眼里总会涩涩的疼,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我没有再说话,径直走下台阶,走了出去。

匆忙间接手好多事务,何况还有繁杂的大丧仪要依照程序进行,真的有些千头万绪,幸亏萧千清已经把父亲从家里叫了出来,依仗父亲多年来在朝中的威望,一切还算应付的过来。

后宫由于御前侍卫的坚守倒是费了哥哥一番功夫,折损了不少好手,不过随行营两位统领不在,实力大打了个折扣,再加上很多人对萧焕还存有忠爱之心,并不是真的想替太后卖命,所以也不算太废周折。

攻破内宫后,哥哥在一个偏殿里找到了荧和宏青,宏青被归无常击伤,荧在一旁照料他,一同被找到的还有石岩,萧焕那剑只割破了他的血管,没有真正伤及要害,他虽然血流了不少,但是性命无忧。

最没有让我料到的是,哥哥居然在储秀宫找到了小山和娇妍,那天宏青并没有杀她们,只是把她们击晕。

我把所有妃嫔叫到跟前,告诉她们如果想出宫就可以自行离开,想留下的虽然要搬到冷宫去住,但可以按照原本的品级领取俸禄。很多妃嫔都还年轻,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守在冷宫,纷纷请愿出宫,只有寥寥的几个找不到归宿的人留了下来。

至于杜听馨…我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不过她那样一个女子,也许还轮不上我为她操心。

忙完这些,我去探望了一下宏青和石岩,石岩精神很不好,坐在床上几乎像块石雕,一动都不动。

宏青还好些,看我去了,还向我笑了笑,荧像一只小猫一样,乖乖坐在他床头,时不时帮他取些东西,扶扶枕头。

这一天下来,我也有些累了,晚上就还回储秀宫去休息,一觉睡到天色大白,已经是腊月三十了,德佑八年的最后一天。

正赶上国丧,今年宫内的新年庆典是不会有了,我让萧千清下旨,准许民间自行庆祝新年,不过不能太过于喧哗。

最后一天,在前朝帮着萧千清理政的父亲到了后宫,他站在我身边,静了一下,缓缓开口:“又要下雪了。”

天色正阴沉,铅云厚重地压在头顶,新年的第一天,免不了又是一场大雪。

我点了点头:“今年冬天的雪有点多。”

“你娘走的那年冬天…也是这么多雪。”父亲突然说起来,“我认识你娘那年,也才刚过二十岁,傲气十足的穷举人,你娘却已经是江湖上成名的女剑客。她跟我成亲退出江湖的时候,很多人都说你娘傻,难不成要守着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过一辈子?可你娘却说她很快乐,我也很快乐,我们成亲五年,生下你哥哥,你娘又怀上了你,我们一家一直其乐融融。

“可是到了第五年,那年三十也下着雪,你还没有足月,你娘却突然说她要走,并且再也不回来。我问她为什么,她告诉我说,我太没用,她不能和这么窝囊的男人过一辈子。

“我那天是快疯了,你哥哥围着冰冷的灶台叫饿,我拼尽了力气,拉着你娘的袖子,问她要怎么才肯留下来。她那时的目光真冷,硬邦邦抛出话说,要想她回来见我,除非我能位极人臣。

“她是算准了我绝对做不到,那时的我,连一官半职都没有,于官场也是一窍不通,想要位极人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你娘就是这么走的,像她说的那样,再也没有回来过。”

父亲投向远方的目光中,有了些迷离,“就是在那年,我带着你哥哥上京赶考。那时我恨死了你娘,除了没日没夜地咒骂她,就是用尽手段往上爬。我发过誓,就算哪天我的位极人臣,也不要再认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等我真的被钦命为内阁首辅,诏书下来那天,我在府第的院子里设了酒席,准备了两双碗筷,一个人坐了下来。我以为这个消息举国皆知,你娘无论是在什么地方,都会听到的,她一定会遵照约定来见我。我想好了无数羞辱谩骂她的话,摆上了她最喜欢喝的酒…那晚,我一直等到天亮,等到该上早朝的时间,才终于明白,我等了这么久,满手血污、蝇营狗苟,只不过是想要再见见她而已,就算只是一面,也就可以。”父亲的声音突然有了些颤抖,他停下来,垂在身侧的手臂也微微发抖。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听到父亲提起过我娘,他只是在每年的腊月三十,要求我和哥哥一定要回家拜祭我娘。

“后来呢?”我停了停问,“娘一直都没去见你?”

“你娘已经死了。”父亲已经平静了心情,缓缓说,“她离家后不久,就在乡下生了你。然后就独自去赴死了。那时你娘被以前的仇家寻到踪迹,你娘斗不过他们,为了不连累我们,她才会独自出走。

“她被那些人抓到后,还苦苦哀求他们不要再找她的丈夫和孩子复仇。那些人答应了她的要求,却把她用噬骨钉钉死在自己门派的入口,她的尸体在那扇大门上挂了半年,最后被丢入深谷,让秃鹰啄食,如今连尸骨都找不到。这件事在当时的江湖上广为流传,为她的仇家挣了不少颜面。”

我的拳头已经攥紧,指甲狠狠刺入手心:“那些混蛋现在在哪里?”

“他们是唐门四秀,八年前就已经死了,蜀中唐门,也不再有了。”父亲淡淡说着,就像在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我灭了唐门满门,权力有时也会很好用。”

原来如此,八年前声势鼎盛的蜀中唐门满门被屠杀,唐门自此被抹去,原来这样。

父亲接着说:“后来知道了真相,我常想,你娘为什么要说那么狠的话,为什么宁愿我恨她?也不告诉我真相?后来我想到了,五年夫妻,她是最懂我的,她清楚我性子里的孤傲,知道如果不这么说,我一定不会放她走。她也是怕她不在了后…我会随她去。”

父亲说着,停了停:“仇恨是最持久的,你娘宁愿我恨她,也希望我能借着仇恨走下去。”

父亲缓缓扭过头,看着我笑了笑:“苍苍,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留下来的那个人所需要的力量都要比离开的那个人多。从小到大,你在我眼里都是很有勇气的,一个人在空房子里睡觉也不会哭,夜里也敢走很长的路接我回家,这次你也一定能行,不管是多么艰难漫长的路,也能一个人走下去。”

我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笑着点头:“我会的。”

父亲也笑了,宽慰地拍拍我的肩膀:“接下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你能高兴就好。”

我笑了,想了想还是说:“爹,既然知道娘已经不在,你怎么还是死守着首辅的位子,是不是心里还在觉得,只要你还是首辅,就还是能等到娘?”

父亲放在我肩上的手突然僵了,半是生气地说:“胡言乱语什么…”

“啊…爹还是个痴情种子。”我哈哈笑了起来,拉着父亲的手躲到他身后。

父亲抓不到我,只好笑着叹气:“你呀你,这毛丫头…”

这一天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期盼,傍晚的时候,我脱下皇后的礼服,换上轻便的半臂和褥裙,走出储秀宫。

在御花园外的甬道上,我迎面撞到萧千清,他的笑容淡淡的:“要出宫?”

我点了点头,并不停步,径直向外走去:“大小姐我要闯荡江湖去了…”

他轻轻地笑,在我就要擦过他肩膀的一瞬间,突然开口:“仅仅是闯荡江湖而已么?”

我笑,径直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穿过冬日里萧瑟的御花园,透过长长而幽暗的门洞,已经可以看到玄武门外阴霾的天空,阴沉凄冷,就像一只洞察一切的神明之眼。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我知道。

腊月的寒风刀割一样吹在脸上,被我甩在身后的萧千清手里拿着一件还未来得及递出的披风,他侧身而立,一身轻裘如雪,再没有说一句话。

除夕夜黄昏的街道,行人渐渐少了起来,偶尔有沿街的店铺还没打烊,门上挂着描有“奠”字的白纱西瓜灯,灯笼晃晃悠悠的随寒风招摇。

我信步来到西市的汾阳茶馆,这个小茶馆在跑过江湖的人中算是很有名气,三教九流的消息都在这里汇集,不过今晚可没有人是来搜集情报的。

这种时候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些不能回家过年的人,有卖唱的艺人,也有贩卖药材的商人,还有江湖羁旅的浪子。

茶馆老板在屋子正中竖了一个火炉,煮起一锅冒着热气的黍酒。客人们拿木勺把酒舀在青瓷大杯里,捧到桌上,再要上几碟小菜,相识不相识的,共坐一桌,天南地北的聊上。

我则要了几个菜,端了一大杯热酒坐在靠窗的角落里。

我酒量不高,两杯酒下肚,眼前的桌椅酒客就有些模糊,朦朦胧胧的听到邻座的人说起这几天的事,有个人说皇帝驾崩得太突然,有些离奇,另一个人说皇帝缠绵病榻已久,会驾崩倒是不奇,只是时间有些蹊跷。

几个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皇后。一个说皇后和辅政王体恤民情,居然准许百姓庆祝新年,称得上贤明仁厚。另一个说,皇后联合辅政王扳倒太后,很有些手腕,是个奇女子,另几个人就附和说不错。

我在旁冷笑了一声:“什么奇女子?自己丈夫死了居然还高高兴兴干这个干那个,要我说,是没心肝的女人才对!”

那几个人都侧目看我,我这时候穿的是男装,再加上醉眼迷离,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就笑了笑:“小兄弟,咱们哥几个说笑,皇后娘娘没碍着你什么吧?”

我挑挑眉毛站起来:“皇后没碍着我,你们碍着我了。”

络腮胡子大汉挽挽袖子:“你找茬不是?”

我抬脚把他屁股下的板凳踢飞,看着那个大汉猝不及防坐到地下,哈哈大笑:“我就是找茬,怎么样?”

可想而知,我跟那三条大汉结结实实打了一架,直打到茶馆的老板出面把我们四个清理了出去。

那三条大汉不怎么懂武功,力气虽大,也没占到便宜,我占点武功上的便宜,却双拳难抵四手,给他们打在脸两拳,鼻青脸肿也挺狼狈。

几个人出了茶馆,又扭打了两条街,最后我靠在街边的柳树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三条大汉或站或坐,也都笑了起来,络腮胡子的那个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有什么不痛快心事,打上一架就好了。”

另一个也笑着:“说起来咱们除夕夜一起打架,也算是有缘分啊。”

我笑够了,抬起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难道我的心事就写在脸上啊?”

他们虽然醉了,说话倒还靠谱,哈哈笑:“满脸晦气,还不是有心事?”

我也哈哈笑了起来,他们也一起笑。

笑够了,几个人又有一句没一句说了会话,天上就开始飘起雪花来。

那几个大汉说得赶快回客栈,不然明早得冻毙在街头了。临走问我有地方去没有,我说我是京城人,家就在附近。他们开玩笑说家就在京城,还除夕夜跑出来喝酒打架,看来真是有心事。

三个人说完,肩抱肩唱着家乡小调,摇摇摆摆走了。

我跑到墙角把吃下去那些东西全吐出来,酒总算醒了七分。

这时街角有人点起了爆竹,噼噼啪啪的声音里,一群小孩在笑闹着拍手。

此刻已经过子时了…现在是德佑九年的正月初一,不是什么元年,而是德佑九年。

让萧千清先做一年辅政王,发诏书谎称我怀孕…这些其实只是因为,我希望新的一年能是德佑九年。

不是别人的什么纪元,依然是德佑年间…像个傻子一样。

好像这样,就还什么都没变,好像这样,什么时候一回头,我还依然可以找到那个年轻人,就像我从未失去他一样。

莫名其妙笑出了声,靠着墙坐下来,昏昏沉沉地,我手边像是突然多了什么东西,摸过来拿到眼前一看,居然是杨柳风,被归无常拿走后就再也不见了踪迹的杨柳风。

我抬起头,漫天大雪依然簌簌落下,人们的欢闹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身前空空荡荡,无人经过。

我低下头,慢慢把杨柳风抽出来,雪白发亮的一把剑,却早已历经岁月,见证了兴衰离合。

我用指肚轻轻抚过剑身的铭文:所恨年年赠别离。

德佑九年的第一场大雪,纷扬落在这柄传言中不祥妨主的名剑上,渐渐覆盖了那行铭文,握着剑柄,我笑了起来。

德佑九年的元旦,这天已经不再是德佑皇帝的万寿节,却依旧将是新的一年的开始。

第一章 金陵

金陵城,玄武大街的恬风楼,三层,五开间五进深。

我现在正站在恬风楼二楼的雅阁外,我怀里揣着一张赏金通缉。

赏金通缉,顾名思义。每当官府碰到棘手的匪徒,就会在官衙外张一个红榜,标明如能将某某匪盗捕获归案就赏金几何——我现在怀里揣的,是一张盖着金陵知府大印,悬赏一百两纹银捉拿采花大盗过千红的通缉令。

我最后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手轻叩眼前这个雅阁的门。

“进来。”随着一声应答,我推开门走进去。

过千红手上的折扇停住,抚摸着身旁那妖娆女子的手也停住,一双桃花眼慢慢瞪大,直到瞪成两颗桃子。

“过千红,又见面了。”我笑吟吟和他挥手。

下一刻,过千红面前的那张酒桌就立了起来,满桌酒菜带着杯杯盏盏汤汤水水压过来,桌子后是过千红气急败坏的声音:“娘娘的追到这里来了!”

长剑劈出,桌子在我面前裂成两半,向两旁飞去。

我把杨柳风提到眼前,吹了吹剑锋,还是笑着:“过千红,你骂谁?”

过千红一把推开怀中的妖娆女子,从背后摸出一把金背大刀:“好!本公子本来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如今你纠缠不休,不要怪本公子手下无情!”

我嘴角抽搐一下:“我说这位公子爷,看看你的金背大刀,你不觉得你更像土匪一些?”

过千红脸上一红,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举刀砍了过来。

刀剑相接,满室的寒光陡盛,我和他已经过了几招。

虽然过千红糟踏过不少黄花大闺女,臭名远播,不过他刀法却实在太差,拆了十几招过后,他看取胜无望,就虚劈了一刀,反身向楼下跑去。

我紧跟着追过去,还没下楼梯,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断喝:“淫贼过千红,看你往哪里跑?”

只见一个绿衫少女猛得跳出,一脚踢在过千红脑门上:“跟我去投案!”

过千红魁梧的身体穿过宽阔大堂,砸在楼梯上,把楼梯砸了个七零八落。木屑乱飞。

我赶紧避开,跳到一旁提剑指那个少女:“你是干什么的?”

那少女一身葱绿纱衫,肤色胜雪,新月样的眼眸澄清如水,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抓淫贼的。”

我从怀里掏出红榜:“你看清楚,官府的通缉令是我揭的。”

她上下打量我:“你一定要和我抢?”

我也上下打量她:“是你要一定要和我抢!”

“钟大小姐,这位姑娘…”躲在一旁的掌柜小心插话,“刚才那位客人,已经走了…”

我连忙转身,本来倒在地上的过千红果然已经不见了踪迹,光顾着和这个少女斗嘴,让他给溜了!

“两位,酒菜钱和损坏器物的赔偿…”掌柜的继续小声说。

我手指不假思索笔直指过去:“她付!”

“她付!”简直像回声一样,那少女的纤纤玉指也指了过来。

我和那少女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时转身向门外跑去,独留下掌柜无力地叫:“钟大小姐,这位姑娘…”

撒腿跑出两条街,转到一个小巷里躲着,我气喘吁吁探出头,还好,没有人追上来。

“没人追咱们吧?”身边响起一个同样气喘吁吁的声音,那少女贴着我站在小巷里。

我回头看看她:“没有。”然后伸出一只手,“我叫凌苍苍,幸会。”

她举起手在我手心拍了一下:“钟霖,幸会。”

我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然后回头:“你是金陵钟家的人!”

那少女挑了挑眉,明艳的脸上多了层傲气:“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钟家第十七代长女钟霖。”

钟家是金陵城颇具盛名的武林世家,几乎无人不晓。

我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她:“那掌柜认得你,叫你钟大小姐,你就算跑了…账单也会送到钟家去。”

钟霖明丽的大眼睛慢慢睁圆,自言自语:“是啊…我跑什么?”

她突然跳了起来:“完了,账单送回去,爹爹一定不会放过我…”她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位好汉,我们后会有期。”

我还愣愣的,那个绿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小巷深处。

既然失去了过千红的踪迹,我就只好闲逛。

几个月前新年庆典完毕,我就让爹和萧千清对外宣称我在安胎,不再接见外臣,偷偷溜出了京师。

我出来的时候身上没带多少钱,后来手头拮据,就找个官衙揭上两个以我的功夫能够摆平的通缉令,如此一来领着赏金过活,居然也能自给自足。

当然我的行踪蛊行营还是知道的,因此萧千清在朝政不那么繁忙的时候,也会出来找我,顺便告诉我一下朝内最新的情况。

就这么不知不觉,我已经在外游荡几个月了,从开春逛到仲春,又从仲春闲逛到初夏,足迹几乎遍布了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