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颜点头:“我也要回去才行,我现在是明里的疑犯,各大派掌门都到场的时候,我如果不在,阁主也不好交代。”

这时我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是一直坐在听着我们说话的萧千清。

我挑了下眉:“笑什么?”

他轻笑着摇头:“看你这样子…唯恐天下不乱。”

我清咳一声:“你突然来金陵干什么?这里有什么事?

萧千清挑着嘴角,微侧了头笑着:“怎么?非要是有了事我才能来?”他顿了顿,嘴角的轻笑依旧淡然,“我来看你,不行吗?”

那双浅黛的凤眸中,光芒太过潋滟,我一下有些愣了,笑了笑没再接话。

萧千清仍旧是淡笑着看我,没有再说话,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

慕颜要包扎伤口,钟霖也跟了过去。

才刚过巳时,时辰还早,花厅内顿时就只剩了我和萧千清两个人。

萧千清沉默了一会儿,叫婢女去拿壶酒来。

我想起密室里那壶温热的竹叶青,就笑了笑:“拿竹叶青来吧。”

萧千清没说什么,挥手叫婢女去了。

酒很快温好端了上来,上好的晋州竹叶青,倒在官窑的秘色压手杯里,竟泛出了流金一样的光泽。

萧千清用手指抚着杯沿,静静开口:“这次我来找你,真的是有些事,陵墓建得差不多了。”

我愣了一下,萧千清嘴里的陵墓,是正在修建的皇陵。

由于皇帝猝然驾崩,工程浩大的皇陵还没有修好,梓宫就一直在奉先殿里放着,等待陵墓修好后再下葬。

“到时候定尊号,主持祭奠,都要你在场。”萧千清的声音平淡。

我低头没说话,看着眼前的酒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喝酒就只喝竹叶青了。

晋州上好的竹叶青,颜色金黄,河北的竹叶青,颜色淡绿,江南家酿的竹叶青,颜色浅碧,一杯杯在我手中的酒盏里晃动,凉凉滑到喉咙里去,都是竹叶青。

“还在想着他?”萧千清嘴角噙着淡笑,话轻松就说了出来,“都已经死了半年了,是时候忘了吧。”

握着酒杯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我站起来笑了笑:“等陵墓修好,我会回去的。我就算懒,这种事情也不会含糊。”说着把酒杯放到桌子上,我又笑笑,“我也累了,先去睡一会儿。”

说完,我转身走出花厅,下了台阶,门外是艳阳高照的初夏的正午,我低头看花圃中枝叶茂盛的紫茉莉在青砖上洒下的细碎阴影。

阳光照在身上,有灼热的温暖,江南的夏天已经到了。

抬起手,手心里一道长长的红痕,是我刚才握着酒杯时留下的压痕,不怎么疼,却刻在手掌纹络的正中,分外刺目。

我这是在想些什么,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五个月零十七天了。

摸索的从衣袖里摸出被我捡回来的杨柳风,用手指抚过切割整齐的断口,这把剑已经断了,从正中间断开,“所恨年年赠别离”七个字,零落的断在了两截剑刃上。

午后我们一行四人变了装,混在熙攘的人流里前去凤来阁。

刚到距离凤来阁不远的地方,就看到了沿途上很多表情肃穆的各路武林豪杰。

江湖人物蜂拥而至,凤来阁开了正门,在广阔的前庭里设下了茶水桌椅招待。

少林武当两大派的掌门雪真大师秋声道长今日也到场,各路豪杰也都在前庭中的坐定。我们四个人也挤在人群中,在院子角落里寻了一个座位坐下。

我扫了一圈,看到前庭正中的朱雀楼前正对着雪真大师和秋声道长的座椅,摆着一排木桌椅,聂寒容、还有我在凤来阁主身边见过的那个白衣女子,以及另外几个看起来像是楼中首脑的人都坐在那排座椅上,唯独空着上首第一把凤来阁主的位置和第三把慕颜的位置。

凤来阁依照南方七宿之象共分为井木、鬼金、柳土、轸水、翼火、星日、张月七个分堂,其中井木、鬼金、柳土、轸水、翼火五堂分设各地,分别由五位堂主坐镇,巩固凤来阁外扩的势力,而星日、张月两堂却设在金陵总堂,辅佐阁主处理各种事务,两位堂主也是被阁主倚重的左膀右臂,慕颜是星日堂的堂主,至于那个我总在凤来阁主身边见到的白衣女子,就是最被倚重的张月堂堂主苏倩。

午间空中本来起了些阴霾,现在一阵清风吹过,乌云散去,庭院里渐渐明亮起来,凤来阁主还是迟迟不见身影。

我随口问身边的慕颜:“你们阁主这么慢。”

慕颜说:“我们阁主身体不好,午后起得迟。”

我想到在马车和秘道中闻到的淡淡药香,就点头:“原来如此。”

恍然了一下,我想起来只听说过凤来阁主姓“白”,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就笑着问:“慕颜,你们阁主的名讳是什么?”

慕颜在旁一笑:“你行走江湖,居然能不知道我们阁主的名讳。”说着,笑笑回答,“我们阁主名讳上迟下帆,迟迟钟鼓初长夜,孤帆一片日边来。”

上迟下帆,白迟帆。

喧嚣声突然低了下来,人们都把目光聚向前方,凤来阁主出来了。

“哗啦”一声,我站起来,带翻了面前的桌子,茶杯水壶滚落一地,慕颜惊讶地说:“大小姐,你站这么急干嘛?”

庭前转弯处的荼靡架后,缓步走出了一个年轻人,他一身青衫,走到正前方的桌椅前,并未坐下,而是微微颔首,向在场的众人致意。

他的眼睛缓缓扫过诺大的前庭,隔着人群,我们的目光接上了。

这一刻,我和他的距离很远,远到几乎像是隔着整个世界。

第三章 陌生

远远地,他微微扬起了唇角,似乎是在笑。他轻轻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向我,还是向前庭里的众人。

我重重跌坐在椅子上,这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不会再看到那个人了,再也不会了,可是那么清晰地在眼前的人又是谁?眼睛已经模糊了,可是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依然钻进耳朵里:“时间仓促,茶水粗鄙,还望诸位武林同道见谅…”

这是他在同众人讲客套话。

已经什么都不能想了,只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心里叫:那是他,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有只手轻放在我的肩膀上,慕颜的声音难得沉静:“你认得阁主?”

我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不是碰一碰就会碎的梦境吗?不是摇一摇就会不见了的幻影吗?

半年了,我连梦都没有梦到过他,我不敢梦。在梦里看到他,醒来又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孤寂寒冷的长夜,这种感觉,我一次都不敢要,一次都不敢要才能在这个再也没有他的世上活下去。

可是他回来了,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带着笑意站在众人面前,用他淡淡的语调说着些淡淡的客气的话——他回来了。

我站起来,撞撞跌跌一路推开人群向他走去,四周有斥骂声响起来,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凤来阁的几位堂主全都站了起来。

我这个样子,像是个滋事的疯子吗?

不要紧的,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想确认一下那个身体是不是热的,确认一下那个活着的、会笑、会说话的人是真的存在。

我知道,我应该耐心等的,我该耐心地等他把眼下的事情处理完,到那个时候再悄悄和他私下相认。可是我等不了,每一个瞬间都那么长,每一个瞬间都要千回百转地质疑再确定,确定再质疑,我真的会疯了。

“你是何人?是你…”我已经走到前方的桌椅前,白衣的张月堂堂主苏倩拦了过来。

我越过她的手臂,去看那个仍旧坐在椅上的人,他侧着头,长长睫毛在眼睛下投出一点阴影,他用手扶住桌子,沉默着,终于还是慢慢站起来,轻点了点头:“让她过来。”

我快步走过去,没有犹豫,紧紧抱住他的身子。

这个身体是暖的,他比去年冬天还要消瘦一些,他衣襟里的味道还是那么熟悉,暖暖的,夹着些微微辛辣的药香,不会错了,这个人就是他。

心里那个微小的火光瞬间膨胀了几倍,暖得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

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萧大哥。”

他的手臂没有迎上来,他就站在那里任我搂抱,既不迎合,也不拒绝。

我抬起头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久别重逢后的喜悦没有,厌恶的嫌弃也没有,他就是那么淡淡地看着我,就像任何一个淡定从容的江湖领袖,看着一个陌路人。

他把我从他身上推开一些:“你先去一边休息一下。”

眼前有些晕眩,难道他忘了我是谁?他都忘记了?

他又开口,声音依旧没有起伏:“苍苍,先去等一下。”

他没忘,我想要开口,他却已经转过头,声音里有了些暖意:“慕颜,你回来了。”

跟随在我身后走过来的慕颜点头:“嗯,我回来了。”他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这位是阁主的…”

“一位故人。”冷淡而随意地回答,那个人把深黑幽亮的眼睛转到我脸上,“一位故人而已。”

萧焕,这个冷冷的、眼里依稀有属于江湖人特有的犀利冷酷光芒的萧焕,淡淡重复着:一位故人而已。

我把手从他身上放开,退后一步笑:“好的,我先休息一下,你们先处理事情,我等着。”

萧焕再不看我,转身对慕颜笑:“辛苦你了。”

他接着走到前方,面对众人:“感谢各位武林同道前来,是非曲直,在下想各位听完解释,自有公论。”

往下的事情很顺利,钟霖站出来指证现任轸水堂堂主厉惜言才是那晚带人去她家杀人的凶手,厉惜言被当场拿下,接着又牵出了不少那晚参与此事的人。

在到场的武林豪杰眼前,萧焕当场处置了厉惜言和叛乱的阁中弟子。

我站在庭院一边,看着眼前的人群,一直都没有动。

心里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经过一遍遍的确定,已经不再质疑了,他的确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正午炽烈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西山,我脚下的影子一点点变长,长过我脚下的台阶,再长过不远处的花坛,最后长过很远处的假山,这一天快要过去了。

我一直站着,当人群散去,偶尔会有人停下来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年轻漂亮的侠女尤其多,她们的嘴角都抿着暧昧不清的笑,有蔑视在里头:这个当众扑上前去抱住凤来阁主的疯女人是谁?真是不知廉耻,现在让人家晾在这里晾了一天,真是丢人。

我把眼睛移到她们葱绿娇红的绣鞋上,不说话。

当黄昏的阳光洒在我眼前的那方青石板上,有双黑色的缁靴终于停在我眼前。

似乎是微微叹息了一声,萧焕开口:“跟我来吧。”

我抬起头跟着他,脚站久了,有些麻,动起来不太灵活。

他一路带我来到那座水榭中,掀开珠帘,走进内室,他坐在案后的椅子上,然后沉默了一下:“近来还好罢。”

我抬头看他,没有回答,他应该也没有希望我回答,这冷淡而客气的语调,他只是想说一句话打破僵局而已。

“我一直不知道再见面该怎么对你说,”他声音很缓,“怎么说才能不让你伤心,还有,让你明白。”

我看着他的侧颜,沉默着。

他接着说,声音淡然:“抱歉没有再去见你…但我有些倦了,所以不想再染指以前那些事情。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皇位我不会再要,如今我只想要做一些我想做的事。”

他说着,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一笑,眼底是一片沉静:“一生保护你的那个约定,有生之年,我依然会尽力遵守。至于现在的这个化名,算是对以往的一个纪念。”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不要再拖累我了。

我张了张口,我还能说什么?我想说的,不想说的,全让他说完了,再说下去,连我自己也觉得我是个毫无廉耻的向他伸手索取的乞丐。

我点头,扶着椅背站起来:“我知道了,我没什么的,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好,这么就够了,再会。”

抬腿想走,可是眼前却黑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我连忙爬起来,向他鞠躬:“不好意思,我走了。”

我逃一样的跑出那个房间,眼前有些模糊,天要黑了,院子里却没有点灯,慌慌张张也不知道摔了几跤,这个院子还是大得跑不出去。

匆忙间撞到了一个人,我的肩膀被牢牢抓住。

我抬起头,是萧千清,他看着我,突然笑了下:“苍苍。”

夜色里那双浅黛的眼眸中盛满了我所不懂的光芒,他抬起手臂,抱住我。

没有一句话,但我却平静了下来,接着就有泪水涌了出来,我抱住他的身体,将头埋入他的肩膀中,深深吸了口气。

“苍苍…”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不管你怎么做,我在这里。”

我把他忘记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在庭院里站着,等待萧焕,而他则在等着我,直到现在。

夜色如水,我闭上了眼睛,拥紧身前的这个男人。

阳光很灿烂,玄武湖边的空地上人头攒动。

这是一块新被凤来阁买下的风水宝地,依山傍水,寸土寸金。

现在这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尘土飞扬,摩肩接踵。

我挤在人群之中,我左边的那条大汉一直在吭吭哧哧地吐痰,浓痰“啪”一声掉在土里,他伸出脚去用鞋底来回擦。

我前边那个光头的游方僧,正在啃一只猪蹄,“吧嗒吧嗒”,油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我身后那个浓妆艳抹,腰别两根峨嵋钢刺的侠女身上好像有狐臭,随着她不耐烦地扭动腰肢,恶臭一股股传来。

“下一个。”我们正前方那个临时搭建的凉棚下,一个人恹恹地说,他一身白衣,腰间系着一条蓝缎绶带,那是凤来阁坛主的标志。

“来了。”我前面那个游方僧把猪蹄抛开,用袖子一抹嘴,乐呵呵迎上去。

“姓名,门派,经历,会什么武功?使什么兵刃?”凉棚下那个坛主连珠炮一样问,他瘦脸剑眉,年纪还很轻,两鬓却已经斑白。

“洒家名叫鲁提化,师出五台山,江湖人称杖破九州赛智深…”游方僧唾沫横飞。

“不要对我提你在江湖上的名号,”那个白鬓的坛主不耐烦打断他,“杖破九州?使一套杖法我看看。”

看遇到了行家,那个游方僧讪讪住嘴,从身后摸出一支禅杖,那禅杖是精铁铸造,通体乌亮,在地上一放,立刻把土地砸出一个坑。

能使这么重一件兵刃,要有些真本事。

那游方僧面有得色,斜了白鬓坛主一眼,“呼”地一声,把禅杖轮成了一个满圆。

劲风快要刮到身上,我连忙后退一步。

霎时间,那游方僧就把一条禅杖使开了,一杖杖虎虎生威,沙石顺着劲风乱舞,黄土漫漫中那个闪亮的头颅好像陀螺。

我捂上鼻子再跳开几步,想起左边那条大汉搓痰的样子,这土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脏东西…

幸好不大会功夫,那游方僧把一套杖法使完,立杖站定,擦了擦头顶冒出的汗,得意地看向那白鬓坛主。

白鬓坛主一面用手扇着面前还未散去的尘土,一面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站着的女弟子:“小雪,给他看看你的杖法。”

那个被称为小雪的女弟子应声出来,向游方僧抱拳行礼:“大师,请借禅杖一用。”

游方僧愣了愣,看看小雪纤弱的身形,脸上露出点不屑,把禅杖递过去,呵呵笑:“小娘子,八十斤的精铁咧,可不要压坏了你的小手。”

小雪拱手:“谢大师。”她轻巧伸手,纤瘦的双手也没见怎么用力,粗重的禅杖就移到了她手里。

小雪先是把禅杖在空中慢悠悠转了个圈,道一声:“献丑。”然后她的身形就动了起来。

那条白色的身影像是刹那间展翅而起的白鹭,黑铁连成一片,如同在她双腋下插了羽翼。这么笨拙粗大的一条铁杖,在她手里就像一条柳枝,一片飞叶那么轻盈。

杖风旋转起来,地上的黄土因风而起,全都有灵性似得围绕在她四周,没有一丝一毫飞落出去,这杖风一点也不威猛,但在这密不宣泄的杖风中,有一股寒意从中慢慢溢了出来,就连这烈阳照耀下的黄土地上,也似乎吹起了幽幽的寒风,寒意凛凛弥漫,四周的人像是忘了呼吸,定定的看着那道惊艳的身影。

禅杖蓦然静止,黄土颓然散落,小雪立身还杖,一身白衣洁净如初,连一点尘土也没有沾染,她用双手托住铁杖奉还游方僧:“星日堂舒清欢舒坛主座下方初雪,献丑了。”

“方初雪!”旁边早有人叫了出来,“可是方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