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方僧早看得双眼发直,这时呵呵干笑了一声:“原来是杖法世家方家的人,洒家可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惭愧。”他嘴里说着惭愧惭愧,脸上还是嬉皮笑脸,连一点惭色都没有。

我暗暗叹气:这酒肉和尚脸皮倒挺厚的。

那个白鬓的舒清欢冷笑了一声:“我不要只会吹牛的草包,下一个。”

我瞟瞟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的游方僧,就算这和尚不讨人喜欢,这位舒坛主说话还真不给人留情面。

想归想,舒清欢面前这一队的下一个人就是我了,我绕过游方僧走上前,冲面前人笑了笑:“舒坛主好。”

舒清欢似乎不太喜欢我这种自来熟的架势,皱眉看我一眼:“名字,门派…”

我接过话头:“名字凌苍苍,门派我师父也没告诉过我,经历嘛,以前跟着别人混饭吃,后来自力更生拿官府的花红银子,会的武功挺杂,指法掌法略懂一些,最擅长剑法,可惜佩剑刚给折断了。用什么兵刃么?前面不是说了,是剑,不过已经断了。”我笑笑,“跟我说话可以省点力气,不用再重复一遍问题。”

舒清欢挑了挑眉,眉峰间依然冷若冰霜,声音也还冷漠如初:“很好,那么你自认为可以做些什么?”

我笑:“武功好名望高的人凤来阁固然需要,但手脚伶俐脑筋管用的跑腿小厮也是要的吧。”我说着环顾一下四周,“其实我觉得这么把人晾在空地上,像挑壮丁一样挑弟子,就算凤来阁声望再怎么高,真正的高手还是不屑来的。”

舒清欢冷哼一声:“你的看法倒多,你没觉得你很多嘴?”

我一脸皮皮的笑:“我要是多嘴的话,还会顺口说说你头发之所以会白,是因为练了大光明宫一种邪派内功的关系,那种内功虽然速成,但是练久了容易走火入魔,你如果不想变成手足俱残的废人,最好还是在三十岁前改练少林寺的易筋经。”

舒清欢终于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冷冷一笑:“你果然很多嘴,我很讨厌自以为是的人。”他一挥手,对身边坐着的文书说,“记下名字,凌苍苍。”

他这话一说,站在他身后的方初雪就把一只雕刻着朱雀图案的木牌递给我,向我笑了笑:“你可以到总堂去了,那里会有人分派给你堂口和职位。”

我咧嘴一笑,得意洋洋接过木牌转身离开,看到旁边的人都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毕竟这么半天,除了成名已久的问仙剑客何如飞之外,还没有人能从这位百般挑剔的舒清欢手下拿到木牌。

这个是要看技巧,像姓舒的这种拽到鼻孔朝天的家伙,你就要比他还拽才行。

乐呵呵出来,我信步向场外走去,刚走到场边,迎面有人叫住了我:“苍苍?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抬头一看,正是负责这次招收弟子事宜的慕颜。

我炫耀地向他晃晃手中的木牌:“记得关照下属把我留在总堂做事啊,往后我可就跟着你混了,慕堂主。”

慕颜一脸诧异,上下打量我:“你这是干什么?”

“还看不明白?”我白他一眼,“我已经是凤来阁弟子了。”

慕颜虽然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也从萧千清那里看出了点端倪,更加惊奇:“你不是楚王的…你来我们凤来阁做什么?”

我笑笑:“楚王是楚王,我是我嘛。”

萧千清不能离开京师太久,那天晚上就匆匆走了。而钟霖在那天之后,也失去了踪迹。

我一个人在金陵,听到凤来阁在大肆招收新弟子,就跑了过来。

慕颜点头看我:“好吧…你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斜眼看看他:“要听真话?”

他略带诧异地点头。

我清清喉咙:“勾搭你们阁主。”

“嗯?”慕颜吞了一大口口水,看看四周纷纷侧目的行人:“你…你说什么?”

“我要勾搭凤来阁主!”我握拳大喝一声。

既然牵绊已经断了,过去已经封尘,那么,就再来一次吧。

慕颜给我的一声狮吼震到了,马上挥手让我赶快到总堂报到,自己也走得飞快,仿佛跟我多站一会儿就会少块肉一样。

我则兴高采烈地抓着木牌,一路跑到玄武大道的凤来阁总堂。

进门交了木牌,我被带到朱雀堂后的小院子里,不大的庭院里已经三三两两的站了不少人。

我在廊子下站了会儿,就十分没事找事,拍拍身边那个黑衣剑客的肩膀:“兄台清闲啊。”

那黑衣剑客瞟我一眼,“嗯哼”一声。

还很拽,我继续搭讪:“我看兄台风神俊朗,气宇不凡,实在心生敬仰,敢问兄台姓名?”

那黑衣剑客再看我一眼,目光中虽然有些鄙夷,但口气缓和了些:“不敢当,山东师任飞。”

“你就是山东道上独破黑风寨,抢回赈灾粮款,救了数万灾民的挽风一剑师任飞?”我一口气说出。

师任飞淡哼一声:“正是不才。”

我咂咂舌,挽风一剑师任飞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独行侠,因为抢救赈粮解救灾民的义举更是声名鹊起,广受敬重。

虽说凤来阁在这段时间在江湖中声望日隆,不拘一格招收高手的举措也吸引不少能人义士前来投靠,但我以为师任飞这种身份的人一定不肯屈尊前往凤来阁做一名弟子,没想到真能在这里见到此类成名侠客。

边咂舌边又和师任飞聊了几句,我再找别的人搭讪。

一连问了□个人,居然不是早已成名的侠客,就是某某大侠的高足,个个名头抬出来都响亮得很,越问越没信心,我忍不住嘟囔:“闲着没事不多去行侠仗义解救万民,都挤到这儿来干嘛?”

“啊?来干嘛?”话音刚落,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那天我在朱雀堂前见到凤来阁的阁主,就想,这个人生得可真是好看,然后今天在玄武湖边见到凤来阁招收新弟子,我就来了。仔细想一想,我也不知道来干嘛,难道是为了看那个好看的阁主?”

我回过头,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紫衫少女欢快说完,忽闪着她的大眼睛看我。

总算碰到个能说上话的,我忍不住问:“那刚才在玄武湖边,那些人问你为什么要来凤来阁的时候,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就说我觉得阁主长得真好看,在他手下做事一定天天都很高兴,然后听我说的那人哈哈一笑,就给我木牌让我来报到了。”那少女一脸懵懂,“怎么,这有什么不对?”

我连连点头:“没什么不对。”想一想,接着问,“请问,给你木牌的是那位坛主?”

“不是哪个坛主,是星日堂的慕堂主给我木牌的。”那少女边说,边换上一幅陶醉不已的表情,“原来凤来阁不只是阁主长得好看呢,慕堂主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凤来阁真是个好地方!”

我就猜到给这少女木牌的是慕颜那不靠谱的家伙,果然不错。

不过,这女孩子,真是比我还直接…

“我叫张离歌,离别的离,歌谣的歌,我跟我姥姥学的剑法。”还正想,那少女已经语调欢快地说起来,“这里面的人都绷着个脸,对人爱理不理的,就你还挺和善,我们交个朋友吧,你叫什么?”

我深有同感的点头:“是啊,好不容易遇到个投缘的。我叫凌苍苍,你叫我苍苍就好了。”

离歌笑容灿烂,说起话来总喜欢眯上眼睛:“苍苍,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啊?也是因为觉得阁主好看?”

“这个,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清咳一声。

我们正说着话,那边有个坛主打扮的人走进来拿出一张纸宣读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大,距离我和离歌也不近,但我却能听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是有人站在我们耳边说话一样,估计是用了传音入密之类的高深内功。

江湖上早盛传凤来阁中藏龙卧虎,现在亲眼看到一个坛主都有此功力,才知道绝不是夸大其词。

那坛主是在分派给各人的去向,我和离歌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到我们的名字。直到院里的人大都领命前往自己的堂口报到,院子空了下来,还没听到我们的名字,最后院里只就剩我们两个,那坛主从纸上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我忙拉离歌跑到他面前:“我是凌苍苍,这个是张离歌,怎么没念我们名字?我们该要去哪里?”

那坛主笑笑:“你们就是凌苍苍和张离歌啊,跟我来吧。”说完就转身向外走去。

我和离歌跟上,看那坛主带我们七拐八绕,走的路渐渐偏僻起来,忍不住问:“请问一下,到底安排我们做什么?”

“呵呵。”那坛主倒和气,笑笑,大方的把手里的名单给我们看,“你们两个可是慕堂主十分留心,亲自给安排的呢。”

我凑到纸前一看,我和离歌的名字勾在一起,旁边是慕颜墨汁淋漓,快要飞起来的四个大字:可充杂役。

杂役?他这是招弟子呢还是招小工?小工一个月还有几吊工钱呢,我跟离歌还是不要钱的!

那坛主边走,边尽责地向我们介绍凤来阁总堂内的大致地形:为了方便起居办公,这个大院内细分了许多院落,萧焕居住的是一水院,紧邻一水院的是苏倩居住的晴方院,慕颜的轻色院却远在几个院落之外,这些院落都是依花园的地势隔断出来的,而前庭那座轩峻高大的朱雀堂则是召集弟子议事的场所。

说话的功夫,那坛主已经带我们来到了一间小院子里,这院子不像别的院子那么花木扶疏,楼阁掩映,而是堆满了木材煤炭还有洗衣用的大木桶,好多杂役,还有厨娘丫鬟,在里面来回走动,正忙着。

那坛主招呼一个腰缠围布,胖得好像水桶一样的女人:“马大嫂,我给你带了两个人来。”

马大嫂应了一声,放下手中正洗的衣衫,走过来笑着:“程坛主,多日不见,这几天精神不错嘛。”边说边上下打量我和离歌,“就这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我怕她们干不了重活。”

那程坛主笑呵呵接口:“没关系,这两位是这次新招来的弟子,练过武的,别看这么弱不禁风,重活一定是能干的。”

这笑面虎,还真会给我们做主,我暗暗瞪他一眼,那边离歌早叫嚷开了:“我是来凤来阁看你们阁主的,怎么给我安排到这里?”

程坛主听到离歌这么露骨的企图,居然一点也不惊诧,笑一笑:“在这里才能时常见到阁主。阁主深居简出,不要说寻常弟子,就是堂主坛主,想要见阁主一面也是不易,反倒是跑腿办事的杂役,见阁主还要容易多了。”

这么说慕颜那家伙把我安排在这里,也算他有心?转念一想:懒得操心的可能也很大…

反正也来了,就随遇而安吧。我拉住离歌,向程坛主说:“谢谢程坛主专程带路,我们两个就留在这里了。”

程坛主听了,呵呵笑了一下,也没再交代什么,转身走了。

我跟离歌既然算是分配在这里的人,马大嫂就给介绍了杂役院内的构成。

这个院子里有两大部分,厨房负责总堂上上下下,包括阁主和各堂主在内的日常饮食,洗衣房负责清洗被单衣物以及烧水供应沐浴盥洗。

这两部分总共一百来号人,都归马大嫂一个人管。

介绍完了,马大嫂分派我们在开水房照看烧水的火炉。

这活儿还算轻巧,只用不时地往火炉中加煤换煤渣。

这一天倒也轻松,晚饭后马大嫂叫住我们,指着一只大木桶说:“你们跟芬姑娘走一趟,把这桶热水送去。”

我点点头,看到马大婶身边站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明眸皓齿,只是笑着,并不说话。

她向我和离歌点点头,当先走了,我和离歌抬着桶紧跟其后。

芬姑娘带我们走了很远,终于将我们带到一处房屋门前,向我们比了比手势,示意我们在外面等着,然后就推开房门婷婷袅袅走了进去。

芬姑娘进去后掩了房门,里面有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芬姑娘走出来,仍旧把门关紧,比着手势向我和离歌交代。

她一直都没跟我们说话,到现在我总算看出来这个漂亮丫鬟应该是哑巴。

我看懂了她的意思,是说里边现在不用热水,让我们先在这里等着,等有人叫了再进去,就点头表示明白。

芬姑娘笑笑,居然把我和离歌撇在门外,自己径直走了。

我和离歌面面相觑,想到里边的那人一定是凤来阁的首脑,就只好在外面等着。

我俩数了半天星星,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我都等得不耐烦了,才听到里面传出了“哗哗”的水声。我想这都开始洗了,就算里边的人没叫,也不能不加热水吧,就招呼离歌抬上水桶推门进去。

进门转过一座山水屏风,就看到一个热汽氤氲大澡盆,原来里面早有了热水,刚才芬姑娘的意思,应该是要我们等里面的人洗上一会儿,觉得水凉了,再叫我们把水抬进来添进去,结果我给会意错了。

但既然进来,也不好再出去,我只好和离歌一起,把水桶放在地下,说:“热水送来了。”

话音没落,就听到身边的离歌尖叫了一声,声音里夹着兴奋。

我连忙抬头,看到□着上身坐在澡盆里的那人,正静静看着我和离歌。

我首先就去捂住离歌的眼睛,她正兴奋地直抽气。

一边把离歌往屏风后边塞,我一边弯腰鞠躬:“对不起,阁主,我们不是有意冒犯的,您继续洗。”

离歌挣扎着想再看两眼,我不给她机会,干脆把她推到门外。

送走了离歌,我连忙整了整有些散乱的头发,抱拳行了个礼:“阁主,我叫凌苍苍,另一个叫张离歌,我们是今天新被招进来的弟子,匆忙间还没有见过阁主。从此后我们就是阁中弟子,为阁主效力,供阁主驱遣。”这套说辞我造就准备好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

那边轻轻“嗯”了一声,我悄悄抬头。

萧焕垂着眼睛,迷离的水汽濡湿了他鬓边的几缕碎发,被沾湿的黑发落下来垂在他的肩头,衬得水面上的肤色透明一样苍白。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萧焕的皮肤这么白,白得就好像没有血液从下面流过一样。

隔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响起来:“凌苍苍是吧…你帮我把这桶热水添进来。”

我连忙回答:“是。”提起那桶水,低头走过去,放在澡盆的木沿上把水缓缓倒进去。

水很热,雾气一层层扑到我的面颊上,借着雾气,我悄悄把手指伸到水盆里试着水温,稍稍有点烫手,正是泡澡的温度。

吁了口气把木桶拿下来,抬起头,正好撞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为什么要来?”他静静开口。

雾气凝结而成的水滴顺着他的鼻尖掉落在水里,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不能来吗?”我笑。

他把眼睛从我脸上移开,静了静:“一定要如此么?不能结束么?”

“阁主真是说笑,”我深吸了口气,笑了下,“什么结束不结束的,属下不明白。属下是今天才进凤来阁的,从今天起,属下是凤来阁的弟子,阁主是属下要效力的人,仅此而已。”我把最后四个字咬重,笑着说。

那边又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开口:“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会把你当作我凤来阁的普通弟子,一视同仁。”

我点了点头,抬起脸看着他笑:“阁主自然要对属下们一视同仁,不过,没有谁说过身为下属,不能爱慕自己的阁主吧?”

我把手从澡盆木沿上放开:“没人告诉过你吗,阁主?你头发湿湿半裸着的样子,女人看了都会被迷倒,我完全被你迷住了。”

我说完,向他鞠躬,提起木桶转身走了出去。

走到门外,关上门,离歌睁大好看的眼睛迎上来:“苍苍,你声音好大,我都听到了!你真厉害!我看到阁主都紧张得不敢大声说话。”

我轻轻一笑,把木桶塞到她手里:“是吧,我厉害吧?”

“添完水就出去,在阁主房前喧哗什么?”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回廊尽头苏倩缓步走了过来,淡淡打量我,“是你。”

我恭敬向她抱拳:“属下凌苍苍,见过苏堂主。”

苏倩依旧是淡淡地点头,清冷的眼神也没有落到我身上,就从旁边走了过去。

我低头垂手站着,等她走远。

“凌苍苍,”快要走到长廊尽头时,苏倩突然停下来,头也不回,“我不管以往你和阁主有什么关系,是什么情谊,但从今往后,我不希望看到你拿那些无聊的感情来阻碍阁主。”

无聊的感情?我轻轻笑笑,抱拳说:“是,属下谨记。”

苏倩不再停留,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离歌碰了碰我的肩膀:“这苏堂主好横啊,难道这位苏堂主也爱慕阁主,要跟你抢?”

我摊手:“让你看出来了,这年头好男人太少,大家都是抢的。”

离歌深有同感地点头:“我下山这两个多月,长得好看武功又高的男人根本没碰上几个,其他的全是些草包。”

我笑起来,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周围的景色,前方那丛茂密的石楠后就是荷香飘浮的池塘。原来这里是那间水榭的另一个入口,刚才懵懵懂懂居然没有看清楚。

我回过头去,看到身后水榭里的昏黄灯光透过窗户照出来,四方的光斑,投在我脚下的青石地板上。

知道那个人是在这个灯下的,很好,仅仅如此,就很好了。

第四章 拜师

转眼已经过了几天,我渐渐习惯在凤来阁的生活。

如今的凤来阁,杀手生意已经是一个分支副业,其他的更多牵扯到商业。江淮一带和蜀中平原的大部分钱庄当铺都是凤来阁名下的产业,京畿和岭南遍布着隶属于凤来阁的赌坊酒肆,江淮膏腴之地利润最丰厚的丝绸和米粮生意中有凤来阁分走的一杯羹,暴利的私盐贩卖和海上西洋贸易中也少不了凤来阁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