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徐来刚才的急怒也过去了,挑了长袍,索性在床边坐下,闲闲的开口:“我听过很多传闻,说实在的,我没想过那个人会是这样的人…”

“那么…该是什么样的人?”萧焕也笑,淡淡插话。

“起码不该是这样一个人…”淡笑着说了,徐来摇头,“我还以为那个人敏感猜忌、虚伪毒辣、隐狠无情、狂妄自大…”

故意重重地咳了一声,萧焕笑:“可以了,这些就够了…”

徐来也笑,摇头晃脑地有些得意:“在权臣挟制下长大的早慧天子,不都是这个样子…”

他把目光转向床上那个脸色苍白,闭着一双深眸,胸口依然剧烈起伏的人身上,终于叹息出声,半是自言自语,“怎么你就要是我遇到的样子!遇见你也算我头疼!”

第六章 问前路

“萧大哥!”大喊了出来。

猛地从梦中惊醒,苍苍伸手向前方像要抓到什么,这才惊觉自己是在马背上,连忙扯住马鞍,才没有从马背上一个倒栽葱摔下去。

睁开眼睛,正是烈日当空的正午,沉闷光秃的官道依旧在眼前无限的延伸。

无视于身旁黑衣的年轻人戏谑嘲笑的目光,苍苍揉揉眼睛,心情低落下来。

刚才迷糊打盹的梦中,她梦到了多日没有音讯的那个人。

距离他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似乎已经过了很多天。

白天里常常会想到他微笑的样子,清醇的嗓音,这还是第一次,在梦里梦到他。

梦中他依然像是原来那样,温和的向她笑,只是笑容后的脸色,苍白的就像那个做噩梦的晚上,她在院子中看到的样子。

她高兴的想去叫他,他的脸却一点点的变淡,白云一样不着痕迹的化去,消散在眼前。

再也见不到他会是怎么样的呢?

苍苍不敢去想,她只是耷拉下脑袋,手指无意识的,一下下的抠牛皮缝制的结实马鞍。

那个人只怕不知道吧,离开他之后的日子,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用来想念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胸口胀胀涩涩的,苍苍飞快抬手,在眼角的什么东西滑下来之前,迅速抹去。

“真没骨气,”她小声嘟囔,“没骨气透了…”

注意到这边,转头过来的黑衣年轻人看到她这么孩子气的动作,微愣了一下后,接着在嘴角挑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没有任何嘲弄和讽刺的笑容,挂在他冷峭的嘴角,意外的透着温柔。

“我们改道去苏州。”淡淡的把这句话提前说了出来,他忍不住对自己皱了眉——怎么会想到要来安慰她?明明她不可能知道那个人也会去苏州。

身旁果然传来一声恹恹无力的“嗯…”,那个小姑娘继续耷着脑袋,不知道听清他在说什么了没有。

略带好笑的摇摇头,黑衣的年轻人一扬马鞭,准确地打在苍苍的坐骑上:“要赶路了!”

骏马猛地加速跑了出去,连带着被突然加速惊动的苍苍,一串得大呼小叫。

徐来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现在赶着一辆马车,亡命之徒一样狂奔在官道上。

又给马加了一鞭子,他还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车厢,问了句:“醒了?”

淡淡应着轻咳了一声,车厢里的萧焕狐裘半掩散着头发,微眯着眼撑住头,半靠在车里的小几上,膝盖上还放着一个紫金的手炉。

暗暗哀叹自己什么时候沦落成了车夫兼保镖,徐来还是很老妈子地又说了句:“前面有个驿站,我们今晚就住宿在那里。”

点点头,吃药后睡了一下午,萧焕原本因为睡意朦胧而显得有些淡漠的脸上,才总算挂上了平日的那种温和笑意,看着徐来:“徐兄你也累了吧,换我赶车?”

他不说倒还罢了,一说徐来的颈肩腰腿全都酸疼了起来,咬了咬牙,嘴上还硬撑着:“得了,你别再给我发病吓人就行了!”

笑了笑,萧焕也并没有坚持,只是拿掉膝上的手炉,移到邻近车门的地方闲适坐下,看着车外的风景,笑笑说:“好天气啊。”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秋风和爽的原野,远山近树,天际的落日旁数朵通红的火烧云,一身疲累的徐来也忍不住跟着感叹:“真是好天气。”

这距离他们匆匆逃离武昌城,已经过去几天了。

当听到又有一批杀手气势汹汹地来追杀他们,徐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此地不宜久留!

二话不说跑到马市上买了两匹快马,马匹到手后考虑片刻,又折回去把马换成了一辆马车。

等他慌慌张张赶着马车回到客栈,想萧焕正吃了随身带的药丸睡得昏沉。被徐来半抱着的塞上马车,他居然还清醒过来一瞬,对徐来说了句:“麻烦你了,徐兄。”

当初徐来还诧异他客气干什么,后来几天下来,总算才明白那句“麻烦了”的意思。

此后一路,不管是赶路打尖,还是抵御追敌,萧焕一概不管不问。任凭徐来在马车外和杀手打得昏天暗地,萧焕也只四平八稳的在马车里,连车帘子都不掀一下。

有次徐来几乎是拼了老命,才把那几个难缠的高手制服,气喘吁吁的回过头来,却看到萧焕负了手站在马车下,向他微微笑了笑,一派悠闲:“徐兄,方才那个人出惊雷掌的时候,如果你用一招疏影横斜,早就赢他了。”

气得徐来当场就打了个跌。

夕阳正好,萧焕突然向徐来笑了起来,微眯的深瞳里有依稀的暖意,伸手指向前方:“徐兄,驿站到了。”

前方的路上,亮起灯火的驿站外,飘着一角酒幡。

早就在喉头翻滚的酒虫立刻钻出来,蠢蠢欲动,徐来连连催马,刚到驿站门口,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下来,马鞭甩手丢给迎上来的小二:“两间上房!把爷的马喂饱了!”

好笑的看着他,萧焕也拉好玄狐大氅,跳下马车,两个人并肩走向已经聚集了不少旅客的客栈。

客栈门口,徐来却突然顿住了脚步,萧焕也在同时停下来,面前的白墙上,无比醒目的贴着两行红墨水写就的大字:

中原武林,俱是匹夫尔。

灵碧教约战四大山庄于虎丘。

龙飞凤舞,墨汁淋漓,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徐来摸着下巴,皱眉研究,“我没听教主说过要一统武林啊。”

萧焕还没回答,就有两个腰悬长剑,看起来也像江湖中人的旅客边交谈边从他们身边走过。

“灵碧教不是一直偏安滇南吗?怎么突然要进攻中原武林?”

“不大清楚,不过听说四大山庄已经准备联手御敌,少林武当掌门也要到场。”

“当真?那么这次是要去虎丘看一看了。”

“是啊,事关我辈立足安命,一日之间,满路驿站内都贴上了这种战书。”

“风波又起啊…”

皱了眉仔细打量墙上的大字,萧焕笑了笑:“看来你们教主,是希望和我在苏州相见了…”

徐来也难得皱紧了眉头:“不过总算有了个目的地,要去苏州…”

十一月十五,苏州虎丘下。

如今只是十一月初,距离灵碧教和四大山庄的约战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苏州城内,却已经聚集了不少前来参会的武林中人。

客栈中,随时都能听到大嗓门的问候:“王门主!幸会,幸会!”

“沈副镖头!王某正要去贵镖局拜访,幸会,幸会!”

“风大侠!成某久仰大名!”

“万万不敢当!风某人才是仰慕已久,恨不能早日结交!”

“高老先生!”

“非湘道长!”

一声声传来,连淋漓的秋雨,都挡不住扑面而来的喧闹。

乌篷的一辆马车,悠悠的穿过青砖青瓦的街巷,在客栈的门口停住。

赶车的车夫披着蓑衣,头顶的斗笠遮住了大半边的脸。把车停好之后,他解下身上的蓑衣,露出身上穿着的白色单衣,接着拿起身边的油纸伞,撑在马车门口。

马车的门帘这时才掀开,走出了一位披着玄色大氅的人,年轻的脸,神色淡漠,径直走到客栈的柜台前,连声音也带着倦意:“一间上房。”

掌柜看不出来历,连忙应了,快速开好楼上的上等房间。

玄氅的年轻人却像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一句话也不再多说,抬步就向楼上走去。

跟在他身旁的白衣人低声向小二交待了怎么照顾马车,然后匆忙跟着玄氅的年轻人上楼,连头顶的斗笠都没来得及摘。

直到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有些发愣的武林豪杰才缓过神来,其中一个脾气耿直的当场就“哼”了出来:“好大的架子!”

合上房门,把楼下些微的骚动也关在门外。

身披玄氅的年轻人不客气地坐到大床上,一条腿跷上床前的脚凳:“来,给爷捏捏脚。”

和他一起进门的白衣人这才摘下头上的斗笠,把斗笠放在窗台晾水,低着头应了一声,走过来要弯腰。

玄氅的年轻人连忙把脚缩回来,笑:“不敢,不敢,我可不敢让大武皇帝给我捏脚。”

白衣人慢慢的继续弯腰,解开自己腿上已经浸透雨水的草鞋,声音里带笑:“谁说我要给你捏脚…”

微愣一下,“哧”得笑起来,徐来解下自己身上的狐氅扔到床上,忍不住微叹了口气:“谁知道那些杀手居然能想到把你的画像贴在苏州城墙上…真是麻烦!”他马上紧接着就想到昨天在苏州城外撞到的那个间柳分堂弟子的情形。

那个年轻的女弟子就等在他们必经的官道上,远远看到他们的马车过来,迎面截上来,语调居然还很轻松,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堂主被教主罚到总堂面壁思过去了。”

接着第二句话:“教主说徐堂主也要和我们堂主一起去面壁。”

最后第三句话:“教主已经带着总堂的四位护法和光明圣堂的刘堂主赶往虎丘了,这几天就要到。”

三句话说完,回头十分潇洒的走了,留下徐来和萧焕在原地面面相觑。

又重重叹了口气,徐来隐隐觉得头疼,面壁什么的他倒还不怕,当时不顾教主禁令相助萧焕的时候,早就已经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这次教主真的亲自来到苏州了

那边萧焕已经笑着开口:“只开了一间房,是不是说今晚要有一个人睡地上?”

点点了头,徐来还锁着眉:“怎么了?”

萧焕笑得挺愉快:“我们来下局棋决定谁睡床如何?”

愣了一下,徐来眉头放开,嘴角倒挂上一个略显夸张的苦笑:“你还不如直接说让我睡地板好了…”

萧焕看着他的苦脸笑起来。隔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徐兄,你带我去见你们教主怎么样?”

身子震了一下,徐来没出声,过了很久,才淡然开口:“你想做什么?”

“我又不是去寻死…”笑了出来,萧焕接着说:“没关系的,只是许久都没有见过她老人家,想见一次罢了。”

“许久,”喃喃的念着这个两个字,徐来问,“是多久?”

仔细想了一下,萧焕才答:“大约是六年前,还见过一次罢。”

“六年前,德佑二年。”笑了一下,徐来说,“我就是那年,被教主带回总坛收为弟子的。说起来…日子过得真快。”

他接着翻身从床上站了起来:“下棋就下棋,左右是输,我还怕了你不成?”摸着下巴,他像是想起来什么的补充,“见了教主,一定要夸她年轻,千万别叫‘老人家’这三个字…教主听了,会气疯。”

愣了一下之后,萧焕才笑着连连点头:“我一定记得…”

天空中的小雨依然淅淅沥沥的落下。

苏州城墙内的某块地方,却挤着团团的人群。

和摩肩接踵的众人一起,抬头看向墙上那张已经溅上了几滴雨水的画像,描了红梅的油纸伞下,梳了双髻的紫衣少女忍不住感叹:“这个就是…萧云从?”

“是啊,”和她紧挨的另一张伞下,背负长剑的白衣少女不知道到底和紫衣少女是不是相识,却也应和,“悬赏一千两白银取他的人头…没想到长得还挺好看。”

“是吧,你也这么认为?”找到知音,紫衣少女立刻高兴起来。

“嗯,如果鼻子能再挺一点,眼睛能再大一点,”还在深沉的挑挑拣拣,白衣少女边摇头边说,“不过这样也挺好…很不错…”

“真人要比画像好看多了,”十分突然的,加入了第三个声音,紫衣和白衣的少女身后,出现了一个压得有些低的声音,却还是脆脆亮亮,有属于少女的特有娇憨,“真人要比这个画像好看很多。”

紫衣少女的眼睛立刻亮起来,连忙回头:“你见过他?在哪里见的?”

说话的是一个和她们年纪相仿的红衣少女,见到紫衣少女对她说话,她只是咬住嘴唇,冷不防的跺脚跳了起来,居然抓住贴在墙头的画像,一把扯下来。

把早已经扯烂了的白纸团一团扔到泥浆中,狠命用脚跺下去,红衣少女还像不解恨一样,又用脚碾了碾。

做完了这些,她才抬起头来,看着周围惊呆的众人,狠狠“哼”了一声:“看什么?没见过别人踩纸么?”

分开身边的人,拽起站在身旁笑而不语的那个黑衣年轻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因为她走得很急,所以并没有看到身后不远处,画了一枝墨竹的白色纸伞下,那道一直追随着她身影的目光。

把秀气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伞下的人悠悠的笑,低低的声音传出,居然有着只有少年才会有的柔丽:“凌家的小姐啊…果然有趣。”

轻轻转身,伞下的人走起来,于是画了墨竹的伞也就跟着走起来。

一步一步走在满是泥泞的街道里,那双白缎的鞋上,点泥不沾。

洁白的鞋子之上,是盛雪的白衣,袍袖翻卷,繁复清雅的花纹自右袖中盘叠而上,围住衣襟上金丝绣出的半轮明日。

雨中有透着余韵的清丽声音传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

就这么低低得吟着,灵碧教光明圣堂的右堂主刘怀雪慢慢的走,一阵风过,卷出他的衣袖,带着秋雨的寒凉:“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十一月初四,苏州城西。

绵延的秋雨还在下,撑着伞走在雨里,能听到雨滴敲在伞上的一片淅沥。

苍苍很少有这样一个人在街道中漫步的时候。

她并不是时刻都在闹闹腾腾,她只不过是喜欢热闹一点。

喜欢有声音可以在耳边倾听,喜欢有人可供在身旁倾诉,想笑的时候,有谁能看到自己的笑脸,要哭的时候,有谁能关注到自己的悲伤,仅此而已。

她也并不是像看上去那么倔强,她只不过是不喜欢被安排的命运。

就像是她不喜欢稀里糊涂的嫁给一个连脸都没有好好看清的人做皇后,所以她就从家里跑了出来,接着她又突然发现以前那个连脸都没有好好看清的人实在不错,所以她就开始黏着他,跟在他身边,简单直接。

时刻明白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时刻能够对着想要的东西坚定的伸出手去,她只是不违背着自己的意愿活下去而已。

喜欢了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了一些在别人眼中重要,其实却无关紧要的东西举步不前,是最傻的事情。

踩着地面的浅浅积水,慢慢走在空荡荡的街巷中,苍苍觉得自己想到了很多东西,但随即又忘记了,只剩下越来越大的雨声,落在她的伞上,就像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可能是接近黄昏了,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偶尔有几个披着蓑衣的货郎,挑着担子,也不上来招揽生意,从她身边匆匆经过,很快在雨雾中走远。

自从下午趁那个总也不肯告诉她姓名的黑衣年轻人出门,偷偷遛出来闲逛开始,已经过了很久了吧。

反正也不担心他找不到自己,手有些酸了,换了个手臂撑伞,苍苍晃晃悠悠的,不打算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