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很淡的药香从街角传了过来,夹在雨水的气息中,有些飘忽。

苍苍转头,看到街边的一家药店,黑底红字的招牌,木质的店门半掩,门口挂着一面蓝布的门帘,是走到帝国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轻易找到的那种普通的药店。

在杭州城的时候,他们两个一起落水,他给自己抓治感冒的药,去的是不是就是这种药店?

恍惚了一下,她转身,随意的走进那家药店。

琳琅排列的药柜前,抄手坐着一个披着棉袄的小厮,见她进来,礼貌的笑了笑。

苍苍也笑了笑,听到药店深处的一侧,有一个掌柜一样的人在说,有些哭笑不得:“再加五两?客人您不要开玩笑好不好,我也只是个开药店的,您叫我怎么跟您称药?”

接着有另一个人轻咳了两声,不愠不火的语调:“我不是在跟掌柜开玩笑…那山楂就只五两好了…”

有第三个人“哧”得笑起来,夹进话来:“陈皮五两山楂五两冰糖五两,你怎么不就直接把这些东西煮煮吞下去得了,也不用再加别的药了…”

第二个人又很低的咳嗽了一声,居然真的像是要考虑这个建议:“如果单是这些就能管用的话就好了…”

他们的谈话声中,苍苍转身,把目光投向那个方向。

逆着光的柜台旁边,站着两个年轻人,白衫的那个,边笑边随手拨弄着柜台上碾药的铜杵,青衫的那个,曲起手指压着柜台上的纸张,另一只手握笔,看样子像是在边写药方边叫掌柜称药。

柜台后的掌柜,提着的一柄黄铜小秤里,小山一样的堆着干山楂片。

听到门口的响头,他们一起转头看过来。

被风雨卷起一角的蓝布门帷旁,苍苍站着,手中的油纸伞上,有雨滴慢慢的滑下来。

拨着铜杵的手停住了,白衣的青年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他笑了笑,合上嘴。

都静了那么一刻,那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手中的笔动了一下,然后他把笔放下,抬步向那边走过去。

“苍苍。”笑了一笑,萧焕却没再说别的话,在她面前站住脚步。

离得近了,他的侧脸在逆着的光里看起来有些苍白,苍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然后抬头:“你生病了?”

笑了笑,萧焕也看着她:“有一些,没什么。”

“是没什么,只不过前一阵子吐了两次血,还有今天早上起床后就一直咳嗽出冷汗连站都不太站得起来而已。”没眼色的□话来,徐来笑着走过来摊手,“先说明啊,昨天晚上不是我要让他睡地板的,是他自己费尽心思,硬是输了两局棋给名声昭著的臭棋篓子我,十分辛苦的把床输给我睡的。”

圆圆的眼睛蓦然睁得更大,苍苍把目光移到徐来那里停了停,又移回到萧焕脸上,她很轻的吸了口气,说:“我被人抓走了,你一直都没找我…”

她侧了侧头,很快又说:“不过那个人其实是我爹派来带我回家的,所以我也没什么危险。”

“还有,”她有些得意的笑了,“我这些天已经骂过你很多次了,昨天还把苏州城墙上贴得你的画像扯下来,放在泥里狠狠踩了!”

她的笑容很快隐去,露出一些生气的表情:“不管你是不是被别的事缠住了身,是不是知道我没有危险,但是你这么多天不来找我,我很不高兴!我想过很多次了,如果哪天再见到你,一定狠狠骂你一顿,然后转身就走!”

她扬了扬下巴,做出些施恩的样子:“不过呢,看在你正生病,可能跑不多快去追我的份儿上,这些过场就省了算了。”

一口气把这些话都说完,她放下手里的伞,跨出一步,抱住眼前这个人的身子。

带着草木清华的熟悉味道扑上鼻尖,苍苍觉得自己的嘴角弯了起来:“萧大哥,”她说的清晰轻快,“我很想你。”

有一双手臂也慢慢的环住了她的身体,并不很温暖,却分外得让人心安。头顶传来他很轻的咳嗽,接着他说:“嗯。”

抱着他的手再也没有动,嘴角不自觉地扯开再扯开,直到耳边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小姑娘,掌柜和伙计眼睛都要看直了…”

苍苍这才惊觉,立刻从萧焕怀里抬头,却看也不看旁边一脸看好戏表情的徐来,拉住萧焕的手:“萧大哥,你是不是病得很厉害?”

萧焕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的神情就严肃起来:“你怕我为你担心吗?没关系的,就算你身体再也好不了,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药店里很静,所有人都看着她掂起脚尖,抱着萧焕的肩膀,很轻的吻了吻他有些淡白的薄唇。

接着下一刻,苍苍一双手开始上下的在萧焕身上摸:“你怎么会吐血的?是不是胸口很疼?肚子疼不疼?哎呀,我虽然觉得你很容易坏,没想到你真的这么娇贵…不过没关系,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又是“哧”的一声,徐来拍着萧焕的肩膀,低头清咳了一声:“萧兄,小姑娘很爱惜你啊,要好好珍惜…”

掌柜的一下子懒散下去的声音:“客人…您的山楂片,每付药加五两,不会错吧…”

某位小姑娘这才想起什么了一样,睁圆了一双亮亮的眼睛:“对啊,萧大哥,你干嘛在药里都加这么多山楂冰糖,你怕苦啊…”

“咳咳咳…”有个人的咳嗽突然厉害起来。

“嗯,小姑娘你真该看看他每天吞药丸时的表情,”另一个人毫不同情的继续揭短,“不过我觉得如果是汤药的话,那个表情应该还要更精彩一些…”

“咳咳…咳咳…”

“客人,您的冰糖,包上了…”

“那个,萧大哥,其实药里就算放再多冰糖,该苦它还是会苦的…啊!脸色真的变了,而且变得好快!”

“看吧,我没说错吧?”

“咳咳…咳咳…”

“每付五两陈皮…包好了…”

街角的狭窄药店里突然热闹了起来,蓝布的门帘之后,瑟瑟的秋雨还在不停的落下,只是陆续亮起的街灯,把清冷的街道衬出了昏黄的暖意。

四周没有一点烛火,缓步走至昏暗中的回廊,刘怀雪抱拳低头:“老师,他们来了。”

“他们?”廊下对雨站立的女子敏锐的觉察到了他话里的不同,回头说。雨光映衬出她雍容的笑容,皎洁如明月。

“是他们,”还是低头回答着,刘怀雪秀雅的唇边,却像是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萧兄是和凌小姐携手而来的。”

女子居然也笑了起来:“阿雪你几时也和他有这样好的交情了,也叫‘萧兄’?”

“世人不是都说,和灵碧教光明圣堂左堂主徐来的交情就是和右堂主刘怀雪的交情?”刘怀雪笑着,“何况那个人还是老师的公子,叫一声萧兄也是应该的。”

一直站在廊下没有出声的那个灰袍人笑了起来:“落墨,你教出的这些孩子都可以啊,敢跟你顶嘴。”

“你教出的那两个难道有哪个不敢跟你顶嘴的?”不客气地回过去,女子也没生气,嘴角还含着笑。

“那到还真是…”仔细想了一下自己的两个徒弟,灰袍人爽朗笑起来。

笑了笑让刘怀雪退下,一身轻纱的灵碧教教主陈落墨转头对灰袍人说:“利大哥特地从京城赶来,不只是想看我教出的孩子跟我顶嘴的吧。”

利禄笑着,他迎风站立,宽大的袍袖微微招展:“我还没有那么多闲情…我来只是想提醒一声——御前侍卫两营在七天前秘密调动,如今起码有九成人手聚集在了苏州城内。”

动了眉头,陈落墨笑:“噢?终于忍不住摆了皇家威风么?”

利禄也笑:“你该明白萧氏的子孙从来都不信光明磊落那一套,手中有棋子却不用的,才是傻子。不过这次调动御前侍卫的,却不是你家那位公子。这天下能够调度御前侍卫两营的,不是还有一个人?”

“柳姐姐…”念出那个许久都没有叫过的名字,陈落墨低声笑,“所有这一切,她一直通过蛊行营看着的吧,倒深谋远虑。”

轻声的叹了口气,利禄淡笑:“我们这一方人,站在我们的凌丫头那边,做的事情,为得是她好。柳太后那一方人,站在他们的皇帝那边,做的事情,为得是他好。落墨你呢,站得是破坏的立场,为得是让我们的凌丫头和柳太后的皇帝都不好。学士府,太后,天下第一的灵碧教,这么三方势力,随便哪一个说出来,都够吓唬人。所作所为,却不过是为了让一对年轻人不能在一起。”

他说着,看向远处。

他们站得地方是庭院中最高的一处阁楼,从这里看出去,隔了荷塘和假山,正好可以远远的看到待客的厅堂。一片明亮的灯火中,走进了几个年轻的身影,那个一身粉衣的女孩子,把一双胳膊都吊在青衫的年轻人身上,不安分地蹦蹦跳跳。隔着这么远,也像是能听到他们的笑语。

微微笑了起来,利禄淡淡说:“只不过是两个孩子而已,只不过是两个孩子…”

随着他的目光一齐看向灯火通明的彼处,陈落墨没有开口。

“落墨,事到如今,我还是希望能够考虑一下,”还是说着,利禄转身,却像是有了要走的意思,“无论到什么时候,那两个人,都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也不会对你的作为有任何反击或是怨言。而这世上,也只有你能令他们毁灭…落墨,不管你多么厌恶那一个,但是这一个,是你的亲生儿子。他除了吸纳走你身体中的寒毒,代替你受了二十年的苦楚之外,没有做过任何错事。”

他起步离开,灰色的广袖飘在身后,很快隐入黑暗。

没有回头看他一眼,陈落墨仍旧看向隔堂相望的灯光。

灿烂的烛光中,那个年轻人正低下头,对拉着他手的小姑娘说些什么,嘴边噙着些隐约的笑意。

像是感到了什么一样,他抬头望向这边,灯光下那张年轻的容颜,带着些不该有的苍白。

顿了一下之后,他微微笑起来。和他十二岁时,她最后见他的时候一样,温和干净的笑容。

他真的长得很像他的父亲,九成相像的眉眼,似到十分的气韵。

然而那淡然的,在不笑的时候,就不自觉地流露出冷意的眉角,却和她自己一模一样。

他的确不是他的父亲,他的确从来没做错过什么,却要背负那些错了之后的苦果。

“谁让你生在萧氏呢…”不知道是多少次说出这句话,但是这一次,用的却是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到的声音。

后退了一步,明显看到那双纯黑的眼睛,随着她的动作,流露出一丝惶惑。

陈落墨转身,任自己的身影埋入阁楼的黑暗中。

轻纱的身影经过阁楼下侍立的白衣年轻人时,淡而冷然的话语响起:“叫萧焕到后堂见我,他一个人。”

身体轻颤了一下,刘怀雪直起身子,拱手答应。

从他身边经过的淡色纱衣,带出一阵清冷的风。

远去的绝色女子冷冷的声音,留在风中:“现在还没有错,难保将来不会错。”

“萧大哥?”把手在萧焕眼前乱晃,苍苍注意到他刚才似乎把目光投向了门外,“你在看什么?”

夜色中的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萧焕笑笑,转头看苍苍:“我好像看到咱们要见的人了。”

“咱们要见的人?”苍苍有些困惑,“这里的主人?”

她在药店里见到萧焕之后,很自然的就跟着回了他们的客栈,接着又跟着来了这家隐藏在九曲街巷中的庭院,只听萧焕说过,他们来是赴约见一个人。对那个人是谁,又见他们干什么,没有一点了解。

“算是吧,”萧焕笑笑,尽量对她解释,“是我的长辈。”

“你的长辈,你还有在外面的长辈啊?是皇族的人?”苍苍胡乱猜着,却显然没有一点把心思放在这上面,“这么久都不出来见人,不要管他了。”说着拉住萧焕的手,十分有兴致,“萧大哥你还没跟我讲你们碰到那些唐门的神秘后人之后,发生了什么?什么?”

她现在正缠着萧焕,要他讲分别之后,他跟徐来两个人的“历险”来听。

“后来,那些人就走了。”萧焕笑着,说话完全避重就轻。正在江湖上掀起莫大风波的事情,由他讲出来,平淡宛如日常起居。

“啊…”失望地长嘘,苍苍还是抓着他的手,继续感兴趣地问,“那么他们后来有没有回来?”

萧焕还是笑,再次好脾气答着:“没有回来。”

“那你们有没有再撞到他们?”苍苍的眼睛还是亮晶晶。

“没有。”萧焕笑着摇头。

“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找他们…”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对话的徐来终于受不了这种不咸不淡的对话,出声打断苍苍:“小姑娘,听他讲话有意思?”

苍苍连头都没有回,干脆利索的甩出一句:“没意思,但是萧大哥的声音好听。”

几个人说得正热闹,堂外就走进来一个白色的身影。

一身雪衣的刘怀雪笑着站在厅中:“三位好热闹啊…”他接着甩袖拱手,脸露肃穆,“萧公子,鄙教主有请。”

徐来和萧焕同时静了一下,苍苍倒是站起来,拍了拍衣衫,手还是自然的拉着萧焕的手:“终于见人了,萧大哥,咱们去吧。”

刘怀雪有礼地笑:“凌小姐,鄙教主要见的只是萧公子,还请您在这里稍等。”

“为什么只见萧大哥一个?”苍苍皱了眉,“你们教主又不是见不得人,多见一个少见一个有什么大不了?”

有些哭笑不得,刘怀雪只好解释:“凌小姐,这是鄙教主的吩咐…”

“你们教主很厉害么?把我们叫来摆什么架子啊?要拿身份压人是不是?皇族就可以高人一等了?”苍苍冷哼了声,立刻顶回去,她只知道对方是萧焕的长辈,还以为是什么皇室的长辈宗亲。

“凌小姐…”刘怀雪无奈苦笑。

“苍苍,”萧焕这时站起来,笑着拍了拍苍苍的肩膀,“没关系的,你在这儿等着我好了。”他又笑了笑,“我不会去很久。”

见了他的微笑,苍苍气鼓鼓的神气就缓了下来,不怎么情愿地嘟了嘟嘴,接着才向他点了点头:“…不准去太久!”

又轻拍了她的肩膀安慰,萧焕笑着点头。

松开拉着的手,让萧焕跟随着刘怀雪进到内堂,苍苍的目光一直追随到那个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

她没有注意到,她身后的徐来在萧焕和刘怀雪离去的一瞬间,蓦然眯了眼睛。

眼前仿佛还留着刚才入内的一刹那,刘怀雪从他身边经过时递来的眼神,徐来暗暗握了握拳。

他跟刘怀雪的默契,早就已经到了无须赘言的地步,方才刘怀雪的意思,分明是“凶多吉少”。

教主终于要动手了么?她真的会下得了手?

烦乱的心中找不到一点头绪,徐来抬头,正看到还把目光执拗的停留在回廊上的苍苍,不由笑了笑,随口打趣:“怎么?一刻也舍不得你萧大哥?”

“我不要再看他受伤,”出乎意料的,苍苍并没有跳起来和他斗嘴,而是静静的说着,“上一次看到他受伤的时候,我做噩梦了,梦到我把他丢了,无论怎么跑,都再也找不到。结果我醒来跑出来找他,就看到他和那个黑衣人在比剑,胳膊被伤流了很多血,后来还咳嗽得都直不起来腰。

“这次也是,我本来等了这么久都没有见他来救我,气得不行,但是才见面,你就说他病得吐血了,我一下子就觉得不生气了。他没有来找我又怎么样?跟他生病比起来,简直一点都不重要。”

她说着,很认真的想了一下:“其实我真的打算再见面了不理他,也气气他,要等他好好求我的时候才勉强原谅他的。不过算了,我让他难过的话,我自己一定也会更难过,就像那次看到他流血,我不知道我怎么会那么难受。我宁愿上一百天我最讨厌的乐理课,抄一百遍我最讨厌的佛经,把手都抄烂了也行,也不要再看到他那个样子。我才只离开他了几个时辰而已…这次也是…我才只离开他了这么一个多月而已…”

她说着,抬头看着徐来笑了,“我害怕看到他离开,再去受伤。我那么喜欢他。”

她上一次对萧焕说“我这么喜欢你”的时候,带着些孩子气的话,让徐来笑了起来。现在她又这么说了,在灯光下微抬着头,晶莹的大眼睛中映出很亮的光,安安静静地说,“我那么喜欢他。”

挑动嘴角,徐来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却很温和,他冲她点头:“不要担心,还有我。”

隔了大半个池塘和一面影壁,那些笑语声还是传了过来。

空荡的水榭内,陈落墨伸手挑亮了眼前的那盏琉璃灯,坐下等。

堂中的笑声里很快加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那是去邀请那个人前来的刘怀雪。堂内的人都沉默了一瞬间。接着声音又大起来,似乎是那个小姑娘争执着也想一同过来。

吵闹了也不算很长的时间,像是被一两句安慰说服了,那个小姑娘很快安静下来。

陈落墨不由得挑起嘴角笑起来:怎么可能会有小姑娘抵挡得了那种温柔?

含着淡淡笑意的唇角,柔和低沉的声音,当他亮如夜空的眼眸中映出你的身影时,你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

很轻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在门外略微停顿了一下,显出一丝踟蹰。

嘴角含着的笑意并没有收起来,陈落墨开口:“进来吧。”

明珠穿就的珠帘被轻轻掀开,随着细碎的响动,走进来了一个青衫的年轻人。

熟悉的容颜,温和的神情,那个年轻人走到灯下,抬起头笑了,语气恭敬:“母亲。”

母亲,他一直是这么叫自己的,记不得是在他几岁时见到他,那个秀气苍白的孩子在看见她的身影之后立刻笑起来,清脆地叫:“母亲。”全然不顾那时她正用杨柳风指着他父皇的胸膛。

淡淡地也笑了,陈落墨仔细打量他:“焕儿,你这次出来有多久了?”

“已经近三个月。”他马上回答,淡笑着。

她笑,继续说:“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身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