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颤栗的威压铺天盖地的袭来,矫若游龙,飞旋逼近。

气息越来越浓,也越来越暴烈,这就是天神的威仪吧,容纳于万古不灭的长空中的纯血神兽,踏风而来,暴虐的呜咽,却又温柔的回旋。

那就是龙,历经过红日初生之所,阳乌覆灭之地,鳞片生金,五爪如刀,展开的身躯,就是垂天的云。

罡风越来越猛,萧焕头顶一根被吹离了发髻的头发擦上旋风,立刻就被碾为齑粉。

只是一瞬,真气就逼上了萧焕的眉头,塞满天地的无形之风合而为一,在这比电光一闪还要短上千万倍的时刻,萧焕也出了一掌。

丝毫不投机巧的平平迎击,无论何样的招式花样,在这一刻都没有任何意义。

两掌相抵,无数的落叶细碎成粉末。

暴烈的真气交错中,那一袭青衣猎猎当风,不见退避,只有迎击。

他们交手的时间也许并不长,所有的人却都觉得,仿佛是过了一世那么久——一掌如电,准确地落在秦时月的掌心之上,微微错步,一再退避的秦时月,已经站在了千人石的边缘。

无论是什么样的比武,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被击落到台场之下的那一方,是败。

没有再还击,秦时月就这么站在大石的边缘,微眯上了眼睛,垂着手,再也不动。

良久,他抬手拱起:“惭愧。”

几乎同时,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台下的众人,才开始意识到:流云山庄的秦庄主…败了!

退开几步,萧焕也拱手微笑:“承让。”

秦时月不再看他,而是转身面对台下:“我技不如人,此役由这位萧少侠代四大山庄迎战灵碧教。”

他转身走下高台,步履一如方才,缓慢而尊贵,只是略微躬下的背影中,多了一抹落寞。

人群中,这才慢慢的响起了稀落的惊叹声。虽然早就听说有一个叫萧云从的年轻人破了温昱闲的剑法,然而那惊心动魄的一役根本没有任何人看到,但是今天,确是被无数人眼睁睁的看着,秦时月败在这个人的手下。

只是无论这个年轻人有多高强的武功,他这样当众打败了秦时月,无异于大大折损了四大山庄的颜面,那么无论他能否代替四大山庄抵御灵碧教,他都会是四大山庄的敌人。

他是为了什么才挺身而出的?难道这个一战惊艳的年轻人,仅是为了一时的风头?

“萧大哥,太好了,你赢了…”提心吊胆看了半天,苍苍叫着想要冲上去。

方才萧焕上台之前,已经将她留在了凉亭中,他去之前,对她笑着说:“在这里等我。”

不久前在灵碧教分坛里那晚,他要她等着,她听了他的话,认真等着。等他终于出来,虽然还是淡淡地笑着,脸色却分外苍白。

以为他没有什么,和他一同回到客栈,第二天一早她去找他,却看到他俯在床上不停咳嗽,苍白如雪的脸色里,透着一抹诡异的嫣红。那天他没能吃下去任何东西,喝一口水也要呛着吐出来,药丸也没办法喝,吓得她几乎要哭。直到隔天早上,在他身边守了一天一夜的之后,他才有些好转,淡笑着抚摸她的头顶,要她不要担心。当时她就红了眼睛。

现在又是,他明明还没有好转,却又执意要插手这些江湖事务。

“哦呀,没有出剑呢。”冷不防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道士我还想看一看那把难得一见的绝世名剑呢。”

“阿弥陀佛,宝剑是色相,色相是幻雾…”另一个同样懒懒的声音接道。

苍苍回头,这才发现坐在自己身后的这两个胡子一大把的武林耄老,一个一身挺括的道袍,一个一身袈裟,都正看向石上,兴致正好的样子。

看到苍苍回头看他们,那个花白胡子的老道士慢慢悠悠地问她:“小姑娘,你知道王风么?”

刚要摇头,苍苍就想起…王风好像是大武皇帝的佩剑。于是点头。随即才恍悟:那不就是萧大哥的剑么?马上警惕的看眼前这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老道士。又马上发现这老头儿还真有些面熟。

老道士继续悠悠然开口:“那么你知道能克制王风的唯一东西是什么么?”

苍苍皱起了眉:“什么?”

“是另一把剑,”老道士优哉游哉地摇头,“当然是另一把剑喽。”

话音未落,他的袖子就被猛然揪住。苍苍一手一个,把他们死死拉住,压低声音:“我想起来你们是谁了!武当的秋声道长,少林的雪真大师…你们武当山和少林寺,一年吃多少朝廷供奉啊?”

“啊?什么?”秋声道长开始装傻。

“阿弥陀佛,少林寺蒙受国恩良多,老衲实在惭愧啊惭愧。”雪真大师也不差。

“别跟我啰嗦!”苍苍一点也不让,“吃了供奉,就要为朝廷办事,现在我命令你们两个…快去帮萧大哥!”

“帮什么忙?”秋声道长不紧不慢的看她。

“当然是…”明知故问!苍苍左右一瞟,再次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知道,你们也不要装不知道,这是护驾!”

“噢?护什么驾?这里有驾么?”秋声道长斜了眼,神色依旧。

“就是,就是…”结巴了两声之后,苍苍突然泄气——她明白的,明白他之所以会抛头露面,不顾明明还没有休养好的身体,来到这里,一定会有他自己的理由。

没有试过劝住他,陪着他一路兴高采烈的过来,仿佛自己很期盼看这场热闹一样。只有她自己知道,当转身离开他的那一瞬间,心底是涌上了怎样的酸涩。

“放心吧,”秋声道长看着她,懒散的声音里,竟然像是有了些安慰的意思,“能克制王风的东西,今天还不会出现。”

“真的?不准骗我!”颓唐的气势一扫,苍苍立刻精神起来,“如果萧大哥有什么危险,你们两个敢不上去救人,我踹你们出去!”

德高望重了很多年的武当掌门和少林主持,可能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威胁。

台上已经又出现了一个挺拔潇洒的白色身影。徐徐走近大石的中央,那个人抬手拔刀,干脆利落。

面前这个白衣的年轻人,静静看过来,英挺的脸上,毫无波澜。他手中的长刀,正指向前。

这是徐来。

台下一片静寂,徐来是什么时候到的,又是什么时候跃到台上的,没有人发觉。

他们来同仇敌忾,准备迎战灵碧教,却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萧焕一笑,手指扣住袖底的王风。

真正的大战,这才开始。

群雄瞩目之下,白色衣衫的年轻人一字一句,冷冷开口:“我们教主前日说过,我教将要统领武林,诸位想必已经明白,甘愿俯首听命了吧?”

狂傲的目光,环扫全场。

寒烈的秋风吹动他的白衣,迎风展开的左袖间,富丽的金色花纹盘叠交错,围住左侧的衣襟上半轮灿烂明日。

没有了纯白,却总被揉得有些皱的长衫,没有了挂在眉间,疏懒洒脱的笑意。灵碧教光明圣堂的左堂主徐来,把视线收回。

一片死寂,静到让人窒息的虎丘山上,徐来微抬起头,他以指尖慢慢抚过手中的银亮长刀,傲慢地开口,如同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弹指就可挥去的虫蚁:“你就是萧云从吧,你今日代替四大山庄迎战,我问你一句,可愿归顺本教?”

隔了不久,对面就有淡然温雅的声音响起:“如果我说不愿,会如何?”

“不会如何。”徐来扬眉,狭长的双眸中杀气陡增,“不愿归附者,杀!”

随着最后一个字吐出,他手中的长刀挥出一个半圆,如镜的刀身舒展,银亮如月。

这是徐来的刀,横扫过关东十八寨、风华倾天的舒柳银刀,挟裹着那道惊世的银华倏忽而至。

青色的流光自袖口泄出,撕裂一样的,交错过灌满劲力的刀刃。

倾尽全力,生死相搏。

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银色的快刀,拖出第二道耀眼的弧线。

尘沙飞扬,剑气纵横。

看不清是谁,出了怎样的招式,甚至也看不出那闪过的光芒,哪道是那个璀璨的银光,哪道是那个温敦的青光。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如梦初醒般的后退了两步,撞上身后那人的胸膛。

没有人去苛责,也没人回头耻笑,笑这个人在观看比武的时候,居然会怕。

所有的人只是默然无语,看向高石之上,纵情厮杀的两个人。

递剑、拧身、交错、凌舞、刃接、腾空、横劈、刺攒…

每一个动作,奇异的和谐。每一次劲风飞散,波澜如海。

如同一海层叠而来的大浪,一波高过一波,你以为这道已经是极限,却总有更高的后一浪,咆哮着冲击而来,不能仰止。

徐来其实并没有被认为是顶尖高手,他的一柄刀,纵然光华醉人,却总嫌慵懒,每一次舒柳银刀出手,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所以他的刀,在好事的武林人士排出的刀剑谱上,甚至不在前三十之列。

然而今天,悚然之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想起——舒柳银刀,还没有败过。

就是那么一柄总被主人懒懒推出的刀,除了寥寥两次被围攻时,在每一次漫不经心一样的交手中,还从来没有败过。

无论对手是成名多年的大侠,还是盛名在外的名门新秀。

这似乎还是第一次,那道总是懒洋洋的银光,开始肆虐的,凛冽飞舞。

不虚此生——不知道多少人心中,同时冒出这个词。

这一幕绝代的风采,一生只看一次,就已足够。

“徐来?”似乎是有些嘶哑的,喃喃念出这个名字,苍苍有些失神的皱了眉头。

他应该是萧焕的朋友吧?苍苍记得在药店里撞见他们两个的时候,这个神姿风流的白衣年轻人,戏谑的和萧焕打趣。一面不停的讽刺萧焕怕苦,一面又在药包好之后,抢过来提在手上,仿佛几袋药,就会把人压坏一样。

明明是那么关心着的朋友,却为什么突然又在今天,刀剑相向?她不能明白。

“王风。”一侧的席位上,秋声道长轻轻出声。

“是王风。”雪真大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身子,神色凝重的看向石上,“老衲还以为,这一生再也看不到王风了。”

“王者之刃,四海臣服…”缓缓的接口,秋声道长的目光,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原来就是这样。”

一条淋漓的血线,自剧斗的人影中溅起,落梅一样,倾洒白衣。

刀光和剑影再也不动。徐来胸口的前方,轻放着一只手,虚按在他的心脉之上。有一柄银亮的刀刃,正穿在手心上,鲜红的血顺着手腕,和修长的手指,一滴滴滑下,落在徐来的白衣上。

那是本应贯心的一剑,颠毫的交战中,徐来始终是差了那么一步,被迎面而来的那道青色的剑光击碎刀劲,无力回天。

刹那的时刻,那一记刺向徐来的长剑,被极快的收回袖中,于是他的长刀得以挥出。

不是挡住了刺来的冰冷剑刃,而是刺穿了按来的一只手掌。

几乎没有人会在这么激烈的剧斗中这么做,简直是胡闹——如果那一记长刀,不是来胸前回护,而是拼力抗争以求两败俱伤,那么被贯穿胸膛的人,就会毫无疑问的替换成他。

这是在用自己的命,来赌——赌能够不伤到对手的结束打斗。

伸出左手,点住右手伤处周围的穴道,萧焕把手从徐来的刀上拔出,薄刀刺出的伤口不大,却很深,鲜血还是更快的涌出,他抱拳:“徐堂主,请转告贵教主,萧某不愿归附,中原武林,也不会认输。”

不大的声音,温和坚定,被渐起的秋风,送出很远。

被这一场剑风刀浪震惊的武林人士这才清醒过来,立刻有豪客举起手中的兵刃大声附和:“说得对!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

“灵碧教欺人太甚!”

“有本事拼个你死我活!”

“死也不归顺!”

零零落落的喊声,逐渐汇成一片,到最后,整个虎丘,都回荡着振奋的口号。

大声的呼号里,徐来反手甩掉银刀上的血滴,冷笑:“好一帮狂妄之徒,在这里大放厥词!”

回过长刀,他淡然开口:“只不过我却没有办法让这群狂妄之徒闭嘴而已。”话声未落,他反手,将雪白的刀刃,刺入自己左肩。

窄薄的快刀,利刃没入大半,有鲜艳的红色,极快地从白色的布料下洇出。

鲜血随着银刀的拔出溅开,徐来的白衣,半边染红。

长眉挑起,徐来一笑:“我败了。”

潇洒转身,一袭染血的白衣,飞扬依旧。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激愤逐渐平息虎丘山上,所有的目光,都聚在留在千人石上的那个青衣的年轻人身上。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不见开口,也不动。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缓慢的落在平整光滑的石面上,沾染成一片。

前一刻,这个人还是突然出现的无名小卒,然而下一刻,他就变成了独力抵御魔教首脑的侠士。

这么快的转换,让人措手不及。

他们该怎么办?如同刚才激动下喊出的口号那样,冲上去同灵碧教决一死战?可是灭顶的灾难明明还没有冲到眼前。

尴尬的静默中,凉亭内突然冲出一个淡绿的身影。

“萧大哥!”那个少女焦急的大叫着,不打算掩饰心中的担忧,也不打算回避无数道射来的目光。

她径直冲到空出的石心上,在众人的瞩目中,握住他受伤的手臂,抱住他的身体。

紧接着,她扭过头冲石下的人大喊,眼里分明还有尚未擦拭的泪水:“你们都是傻子吗?就这么看着萧大哥为你们拼命,你们就打算靠他一个人替你们挡住灵碧教?”

带着些稚嫩的清脆声音,回荡开来。

有人握紧了手中的兵刃——不管那个人是谁,曾经做过什么事,现在危机的,是江湖的情势,而那个人,替他们挡住了第一波的腥风血雨。

空中凛冽的射出了一条白色的丝带,矫矢的长龙一样,横过千人石上的天际。

丝带一条条射来,就像从一角里,炸开了一朵白色的焰火。

丝带落入手中,四个淡绿的身影飘然落在千人石上,互相连接的白色带子,瞬间在石上结成一个白色的带网。

“萧云从,”风吹起灵碧教大护法武舞水的淡绿纱衫,“你伤了本教堂主,还想全身而退?”

虎丘山上,绿衫和白衣的灵碧教弟子,涌入进来,络绎不绝,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宛如天际那道压近的乌云。

第八章 消烟雨

德佑七年十一月十五那场大会,在数年之后被人提及的时候,依然被认为是一个传奇。

那个年轻人惊才绝艳的剑法,那场被消弭于无形的争斗,都让人津津乐道。

然而在当时,在聚集在天空中的乌云终于低沉到了极致,零星的开始落下雨滴,鸦雀无声的虎丘上,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料到那个年轻人的胜利。

斜立的灵碧教四护法,围成一个严密的阵形。

零散的雨滴,落在纵横交错的白色丝带上,没有洇下,缓慢的滚动,汇成晶莹的水珠。

这是缚天阵,传说中无往不克的阵形,对施阵者的武功并没有多高的要求,也没有任何地形天气的条件。

只要缚天阵出,必胜。

没有人知道,在漫长的岁月中,缚天阵究竟当众使出过多少次,也没有人具体清楚,距离上一次见到这个近乎诡异的阵法,究竟过了多少年。

人们知道的是,在这个白色的,因为罗带的飘逸而显得甚至太过轻浮温柔的阵法下,从来没有人能够破阵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