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泠的出身也复杂,她的现任母亲,本是她的姨母。她父亲广平王不得圣宠,可她幼时住在邺京外祖父家,却颇得圣上欢心。只她再回家时,发现自己有了弟弟妹妹,广平王府几无她的容身之所。

同样的地位尴尬,让刘泠在照顾受伤少年时,多了无限耐心。那时她才十岁,陆铭山也不过十五。他心中苦闷,她的静默陪伴,让他恍有长情的错觉。

刘泠不知道在那段时间,暗地里,陆铭山是如何观察她的。但他后来回到家族时,便向她提了亲。

刘泠很惊讶,“你怎么敢向我提亲?你没听我家人说过么,我母亲是我杀死的。”

陆铭山的回答,她一辈子也不会忘。

他低着眼,伸手揩去她眼睫上的水光,面露怜惜,“阿泠,我想,在别人怕惹麻烦上身时,会抱着我的头、一口口喂我喝水的小姑娘,不会害死自己的母亲。便是真有你的缘故,你也一定不是故意的。”

刘泠和陆铭山的开始,便伴随着误解。他以为她心地纯善,她不过是性格所使,无所畏惧。由误会开始的爱,也许会同样结束。

但那时,刘泠痴痴看着少年,眼泪一滴滴掉落。她沉默着,一声不吭,可她想着:她一辈子对他好。

她想啊:我和他是一样的人,高贵傲慢,伤痕埋心。我们的相遇上天注定,是相同灵魂的碰撞,也是伤怀人的抚慰。因为相同,所以理解,不会告别。

她此前不爱这个少年,可在他说过这话后,她一定爱他。

她此前活得如行尸走肉,在他走过来牵她的手后,她的性命便是他的。

她必须和这个人一起。

在母亲过世后,刘泠的生命像是渐渐死去的火山。她十岁那年,陆铭山把她从万劫不复中拉了出来。他给她爱,给她信任,给她希望。将近六年的时间,刘泠把自己的所有少女情怀,放到了这一个人身上。陆铭山真的待她好,他为人和善,与她宽和,刘泠从未见他对别的姑娘上过心。

“阿泠,我怎么会离开你?我的命是你的呀。”他抚摸她的一头如云秀发,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尖。

“我永远陪着你。”他的怀抱和笑容一样温暖,她依偎其中,恋恋不舍。

刘泠记得他的清贵眉目,深邃眸光,还有山明水秀的气质。在她见不到他的时候,她从记忆中掏出这些,慢慢回味。她的爱情到来的猝不及防,过程却不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姑娘差。永远是个奢侈的词,刘泠不敢奢望。不过陆铭山说“永远”,她在心里热泪盈眶了一遍又一遍——她信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背叛了她。

去年及笄的时候,陆铭山没有去江州府给她庆生。她起初不放在心上,毕竟她的未婚夫,在邺京是个大忙人。

直到她得知,陆铭山不找她,不是因为忙,而是他找回了旧日真爱。

她突然知道,陆铭山在遇到她之前,曾有一个爱人。她对陆铭山来说与众不同,那位也同样。

陆铭山对刘泠说:我的命是你的。

可他那个旧爱,才是他心中永不磨灭的白月光。

那皎白月光照着他,从少年到成年,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身在何方,他的心都向其靠拢。

刘泠是谁?

刘泠想:他也许忘了。

无人得知,私下的信件往来中,刘泠和陆铭山不停地吵,越吵越僵。

一年的时间,她像历了三百年——度日如年,时刻煎熬。

陆铭山的最后一封信,已是颇为厌烦,甚至挑出了刘泠心里那根永不能触碰的刺,“阿泠,你何必非要把人斩尽杀绝?你母亲被你还不够吗?”

爱是这样扫兴。

刘泠盯着他的信件,起身站到窗前。

天微凉,湖中荷叶铺展,浓雾潮湿中,风吹皱湖面。带着水草气味的湖水气息卷过来,拂过刘泠的面颊。

庭中夏日生机初现,刘泠却浸在沉疴之中。

母亲死后,她搬入了母亲的院落,每天站在窗口,便能看到母亲沉湖而死的那片水。每次看着,就觉得母亲在自己面前又死了一遍。

到今日,陆铭山也在她心里死了。

她心心念念的人,终有一日,对她厌烦。他悔了——“和你在一起,太累。”

她在心里眷恋陆铭山,让他成为自己的寄生。她布满灰尘,他是她小心珍藏的锦绸。她热切的,强烈的,真挚的,爱过他。她压着所有期许,带着光明和黑暗,去祷祝他们的未来。

那样寄托着什么的强烈感情,到底死去了。

山高寒气昏,天下着雨,淅淅沥沥,好像永不停止。刘泠觉得自己做着一个长梦,她又在梦中辗转反侧,从而失眠。夜长得像一世,梦也不肯醒,刘泠百般难受,恍如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她和陆铭山相知五年,争执一年,前方已无路可走。

也许怪她感情别有寄托,恶果自食。

“我和他是一样的人,高贵傲慢,伤痕埋心。我们的相遇上天注定,是相同灵魂的碰撞,也是伤怀人的抚慰。因为相同,所以理解,不会告别。”

于是她等候——奢望着,凄凉着。

第10章 沈大人的蝴蝶结

锦衣卫在当晚便捉回了云奕,云奕用自己拖住锦衣卫,给自己兄弟争取了逃路时间。回到寺中,天已初亮,再过了一段时间,罗凡才带着长乐郡主回来,杨晔等人同行。

一晚未歇,中途挡箭又受了内伤,沈宴回来时,面色已白得任谁都能看出。但他不提,大家只当做不知。听闻郡主平安归来,沈宴作为这行锦衣卫的最高长官,前去看望。

长乐郡主屋前被围得水泄不通,随行大夫进屋治疗,侍女们上前帮忙,侍卫小厮们翘首以望。听说郡主昏迷,沈宴只站在外面望了一眼,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关切之情,就带着罗凡离去,不给这边添麻烦。

“他不能走,”杨晔挡住他们的路,“他是郡主接触的最后一人,得留这里等郡主问话。”

“罗凡是我部下,过错我一力承担,”沈宴淡声,“郡主责罚,那是我的事。”

“你!”杨晔积攒的对锦衣卫的不满爆发,“我家郡主被人挟持,是你们之过!”

“那还是我的事。”沈宴回答简单。

他的潜台词是:我的事,没必要向你们解释。

他语调平静,不激动不烦躁,立在诸人前,尤有一夫当关之感。面对杨晔的挑衅,他可以心平气和面对,并不为强权所慑。

“你、你要挑战郡主的威严?!”

沈宴若有所思,“你要跟我动手?”

“”

莽夫!粗鲁!不知礼数!

众人默默让道。

回去的路上,罗凡感动沈大人的维护后,又委屈道,“我昨晚就搜过郡主藏身的那片林子,喊了很久,没听到郡主应我。导致我以为郡主不在那里,又走了很多冤枉路,越绕越远。到天亮时,才找到郡主。”

“她情况如何?”

“不太好我找到她时,水已经漫到了她的膝盖。她靠着土墙,喊不醒。”罗凡颇为唏嘘,“我刚见她时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死了。”

他记得当时跳入洞中,看到刘泠安静地坐在水中,长发散下一缕,泡入浑浊的泥泞里。美人垂着眼,面色白得近乎惨淡。她那么的静,呼吸轻微,让罗凡这种看多了死人的,难免心里咯噔。

沈宴没再多说,刘泠已经救回,之后双方交涉,那是他的事。罗凡的任务已经结束,可以回归队伍了。沈宴打算对云奕逃走的事情进行严查,看能不能擒到那个帮云奕走的人。

第二日,刘泠醒来,沈宴去看望。罗凡不放心,想跟去解释,被拒绝。沈宴被请进屋,看到刘泠已醒,靠榻而坐,大夫为她换药。

她看到沈宴进来,淡色眸子眨了下,“沈大人请过来。”

沈宴不动,皱了皱眉,侧过身。按说郡主上药时,不该让外男看到肌肤。而刘泠当着他的面,衣衫不整。

刘泠懒洋洋道,“我是叫你来玩矜持吗?当然是要沈大人帮我换药了。”

沈宴看向她,一屋子的人眼观鼻鼻观心:郡主和沈大人之间果然有事!闲杂人等退后!

“昨天我遇难,好像是被锦衣卫害的。”

“我摔断胳膊,沈大人是不是该赔我?”

刘泠开始慢腾腾地威胁他了。

沈宴扬眉:郡主一醒来,就开始和他较劲。我行我素的个人作风,让他叹为观止。

沈宴长腿一跨,到了床边。刘泠伸出的手臂雪白透着青红痕迹,大夫正在剪纱布。大夫婆婆妈妈地解释,说幸而没有骨折。沈宴深深看她一眼,“郡主真要我包扎?”

“嗯哼。”

下一瞬,刘泠受伤的手臂便被沈宴抬起,让她痛得猛坐起。此人冷血至极,又毫无怜香惜玉的精神,手法又快又狠,旁边的大夫还迷茫着,纱布膏药已被取走。他包伤口时,动作重极,一拉一紧,圈圈围绕,刘泠的眼泪都被他逼得掉出来了。

“好了。”沈宴示意。

“”刘泠只剩下抽气的劲。

她瞪他,沈宴面色坦然。

他给她包扎时便已看出,刘泠受的伤,没她表现得那么严重。她故意撩他,是想看他难堪。

“沈宴,你以为我不会跟你算账?”刘泠磨牙,“你敢这么虐待我!”

“你算啊。”沈宴轻飘飘道。

“”刘泠是想谋福利,而不是想跟沈宴算账。但显然,沈宴更喜欢她公事公办,他总是不想和她有私交。

“那个,”被忽视很久的大夫小声道,“郡主脖颈上的伤也要包扎”

刘泠和沈宴齐齐一愣,沈宴不自觉地向她的颈间看去。她因伤势而衣着宽松,颈部的斑斑红痕,向锁骨下蔓延

“下、流。”刘泠盯着沈宴的目光,凉凉嗤一声,可身子未动,躲也不躲。

沈宴咳嗽一声,转过了目光,有些狼狈。他虽非故意,那“下流”骂得却也不错。下人们在两人公然调情时,早已面色火辣地躲到了外面,因此并未看到此幕。

他问,“还要我包扎伤口?”

“嗯,”刘泠认定他了,“求沈大人温柔些。”

沈宴敛去眼底清淡的笑意。

刘泠服软,他当然也不会故意折腾她。沈宴手法比刚才温和了些,他离她这么近,以一种将近搂抱的姿势,低头看着她的脖颈。

那修长白嫩的脖颈,高贵如天鹅,却在昨晚被人掐住。刘泠细皮嫩肉,掐痕在一片白嫩的肌肤上,狰狞可怖。她身上的香气幽幽缕缕地拂向他鼻端,很是引人沉迷。

沈宴手下力道更轻。

结束时,他想到刘泠那“温柔”的要求,顺手给她的纱布尾端系了个蝴蝶结,完美收工。

刘泠发现在沈宴动作后,一旁的大夫露出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她怀疑沈宴虐待自己,端过镜子,看到沈宴在自己脖颈上系的蝴蝶结。

“”刘泠与沈宴平直的目光对上。

她心里颇为恍惚:之前她悲观难耐,将自己置于必死的地步。直到现在,她的沉郁之情,才好了些。她的幸运在,沈宴总是出现得恰到十分,在她最难受的时候,解她心忧。

而他毫不知情。

她也并非刻意。

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而她遵从天意。

“看我干什么?”对着沈宴的目光,刘泠脸皮厚极,“你爱上我了?我真受不了你这种闷骚。”

沈宴被她作得已经没脾气了,“罗凡说他昨晚搜过你被困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呼救?”

“我没听见。”刘泠神情坦然。

沈宴从她眼神里看不出撒谎的痕迹,当然,也不能说她没撒谎。在疑点重重的现在,他怀疑一切。

刘泠醒后,借着锦衣卫对不住她的原因,百般奴役沈宴。沈宴无可无不可,从善如流。只要刘泠愿意揭过这茬,他伺候她也没什么。

沈宴的重点,还是放在了云奕逃走这事上。

锦衣卫一直在查这件事,程淮的信息没查到多少,倒有了另外一个有趣的发现。罗凡带来两个猎户,说刘泠回来的那天清晨,这两人路过刘泠被困的地方,刘泠同样没向他们求救。

“我问过大夫,郡主伤不重,到我找到她时,该是累得睡着。这两猎户在我之前就路过那陷阱,郡主也不呼救,她会不会是要隐瞒什么重要情报?”罗凡提出自己的疑问。

由此,沈宴专门跟罗凡去了那地方一趟。两人跳下去,罗凡在洞中一派搜索,并没有搜到什么。他回头时,看到沈宴捡起几根断了的藤绳。

沈宴脸色铁青。

“沈大人?!”罗凡不知他为何如此失态。

半晌,沈宴才揉了揉额角,神情难言地握紧手中藤绳,“那晚初初被困,郡主曾经自救过。但应该只有这么一次。”

“啊?”

“之后你喊她,她没有应。她回我说她没听见,但其实她听见了。第二天早上,猎户经过,高声交谈,她也是听到的,她就是没求救。”

“这、这只是沈大人你的猜测,说不定郡主当时昏了,大夫诊断错了。”罗凡这样辩解,但他神情已经变得古怪了。

“她被摔入洞中,伤势没严重到足以昏迷的地步。除非睡着,她绝不至于痛晕过去。但当时是在野外猎兽陷阱中,以你对郡主的了解,她像是那种身处危险、还神经粗大得能睡着的人吗?”

“不像。”

沈宴闭了闭眼,压抑胸中万千翻涌情绪,低声,“所以,她是在自杀。”

“!”

罗凡不想信,可沈大人的判断力不会错。一时间,他的心情也沉下。

“不要说出去。”沈宴声音再低。

罗凡点头,发现沈宴的神色已极为牵强。他虽然开过沈宴和郡主的玩笑,但实际知道沈宴和郡主并无牵扯。因此见沈宴如此情态,心中微奇,只作不知。

第11章 沈大人心软

长乐郡主刘泠,是个很复杂的人物。她在沈宴面前表现出对他的极大兴趣,除此之外言行都很正常,沈宴真看不出她有“求死”的想法。

沈宴和手下回到寺中,进院时得人通报,刘泠带人进他们锦衣卫的地盘,要闯去见云奕。沈宴心中一凛,当即赶去。

杨晔等侍卫正和锦衣卫僵持着,刘泠作为郡主享有特权,她要硬闯,没人敢伤她。沈宴和罗凡等人到院中,院子里的锦衣卫和广平王府的侍卫正酣战。沈宴目光横扫,没有见到刘泠的身影,而看守云奕的房门半开,门在风中凄楚地摇晃。

屋内,云奕耷拉着脑袋想事情,门被人从外踹开,刘泠冷着脸,出现在了门口。

云奕看着一身干爽,并没有被用私刑折磨。他抬眼,吃惊地看着向他走来的丽人。

刘泠着装素雅,米白搭配浅橘,一身衣裳以精致的花宫缎为原料,剪裁简单。裙幔从腰线往下,绣着一枝梅花,枝干遒劲,花样清冷。她这么优雅的姑娘,和挂满刑具的屋子一点也不搭。

云奕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搞不清状况。

他看到刘泠神色轻松,背手走向他。又听到屋外的打斗声,云奕目光微闪,喃声,“你总不会是要救我出去吧?”

“说不定呢。”刘泠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