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广平王和长乐郡主的关系,一直被陛下所用。

没人是不清楚的。

沈宴望着面前这个苍凉许多的王爷,这个王爷野心勃勃,有一腔抱负,却因陛下的猜忌而不得施展。所以他与侯府联姻,与陆家联姻,到后来,又因为他的私心,而一点点破去。几天的时间,埋藏多年的真相被挖出来,让广平王精疲力竭。

除了刘泠,谁也不希望当年的事被查出来。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是可怜的,是不得已的。于是便把所有的过去,都推给一个孩子。从五岁到十五岁,刘泠承受了多少压力。而她的父亲却早已习惯,每次遇到麻烦的事,就往那个女儿身上一推。

就是被人这样往深渊里推,刘泠还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清贵,但不失温柔;强硬,而不忘初心。

她在这样的环境下,还努力地活着,努力地自救,努力地追慕他。

沈宴在心中,更加喜欢了她。

为了这样的刘泠,沈宴还不能杀了广平王——毕竟一脉相连,广平王一死,刘泠必然受牵连。

沈宴对广平王说,“我可以不查下去,但之后,郡主的任何事,你们不得过问。”

广平王诧异看这个青年:他以为沈宴至少会提让他想办法取消刘泠身上的这桩婚事。但是没有。沈宴只要求他们离阿泠远一点,不要管阿泠。

这也是刘泠希望的。

广平王沉默半晌,点了头。他心中有对阿泠的愧疚,但只有那么点儿,还常常忘记。他不是称职的父亲,或许阿泠跟着沈宴,会好很多。

沈宴去寻刘泠。

冰天雪地中,刘泠褪了鞋袜,坐在大湖边,雪白的脚伸在水中,拨着水玩。雪还在天上飞飘着,身后烧着炉火的侍女们时不时看郡主一眼,对郡主的行为不敢苟同:这么冷的天,您把脚伸水里,你不冷吗?

刘泠其实还想跳水里游泳,但被所有人拼死拼活地阻止。

“刘泠!”她听到某人沉声,语气带怒。

呃一声的功夫,急忙缩起脚,回过头,却已经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沈宴。刘泠仰头,湿漉漉的眸子看着他,平静而淡然,看得沈宴心软。

他蹲在她面前,将她提起来抱入怀里,俯身为她穿鞋袜。刘泠搂着他肩,眼中有了得意之意——她就知道,每当她露出这种“天地茫茫,我自孑然一身”的空落眼神,沈宴都会被她打动。

屡试不爽。

沈宴的气息,扑在她脖颈上,让她瑟缩一下,“你母亲当年,是被你父亲谋杀的。广平王妃并不知情。”

“嗯。”刘泠埋在他怀中,懒洋洋的,小猫一样,乖乖应了一声,如此柔软。

“听我说,”沈宴让她抬头,看自己的眼睛,“你母亲,不是你害死的。在你走之后,你父亲见过她。这些年,你父亲一直瞒着你这件事,也瞒着王妃这件事。他把过错推在你身上,为了证明他和王妃的清白。但他们并不清白。”

“我知道,”刘泠说,“沈宴,我全都知道。”

她怨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一直很清醒。

“所以你不该为你母亲的死买单,你只是被你父亲利用。”

刘泠摇头,“我是害死我母亲的人之一,我知道。”她笑一声,“我一直觉得我该死。”

她这样说的时候,下巴磕在沈宴肩上,越过沈宴肩头,看到湖心站着的她母亲影子。刘泠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姑娘,不,马上就十六了。她母亲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柔弱,和当年一模一样,站在湖心,泪眼朦胧,向她伸出手。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沈宴温和地问她,盯着她的眼睛。

刘泠与他对视,“我觉得,我母亲不愿意我死,她想我活着。对吗?”

“对,”沈宴说,“你是好姑娘,我也希望你活着。知道吗?”

在一弯又一弯的黑暗中,遇到干旱洪涝,地震火灾,刘泠不停地打滚摸爬。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来。死多么容易,活着才艰难,又因艰难而珍贵。在不停的天黑天亮中,在日月轮回中,咬着牙,不住地走下去。满地都在山塌海啸,天空却有明月照耀。她顶风前行,总有一天,她站在山巅,抬头看到光明,看到有人在等她。

刘泠没说话,看他伸手到她眼下。

刘泠说,“我没有哭。”

沈宴“嗯”道,“哭一个吧,让我欣赏一下。”不必忍着。

“”刘泠被逗笑,嗔他一眼。

在拥抱中,刘泠听到沈宴沉郁温和的声音低低传来,那几个字,被他说得荡气回肠——“我最喜欢你,最放不下你。”

刘泠笑,温温地笑。她笑得浅,笑得淡,笑得半是无忧,半是哀伤。同时,水珠落在沈宴手中。她湿了眼眶,说,“我知道你放不下我毕竟我这么完美。”

她骤然俯身,亲吻沈宴的手。

片刻,沈宴抽了抽手,没抽出。他被她弄得发笑,“可以了,正常一点,有人看着。刘泠啊,别像小狗似的舔我。”

刘泠抬起水润的眼睛把他望着,望得他心中一团火烧起。她说,“再一会儿。”

再一会儿吧。

让我多和你在一会儿。片刻都不分离,刹那都不相别。让再见和再见之间隔上天南地北的距离,让我和你之间亲密无暇。

再一会儿吧。

让永远这么美好,让永远变得永远。

清辉雪光照着这对痴傻的有情男女,他们在冰天雪地中相拥,等世界沉沦。

第69章 回京

寒夜十分,将刘泠安顿好,沈大人离开了郡主的院落,回去王府中为一干锦衣卫安排的客居。他入了院子后,就有锦衣卫来向他汇报如今的情形,一路跟着他进了屋。等沈宴喝口茶,属下问,“沈大人,广平王府的旧事,就查到现在这样,不再追查了吗?”

显然,广平王和沈宴之间的约定,锦衣卫这边已经知情。罗凡等人已经收拾证据,准备适时毁掉。其实证据真不多,毕竟过了那么多年,当年明显的证据,广平王早就销毁得差不多了。罗凡心中感叹:沈大人这未来女婿当的,还帮岳父清扫战场太敬业了。

沈宴放下手中茶,漫声,“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们说不用查了?”

“”众人惊诧,眼中神情各异。虽然沈大人没开口,但是当时沈宴和广平王谈话的时候,有锦衣卫在侧。沈宴此次来江州,众锦衣卫心照不宣,是为沈大人追姑娘而来。所以约定一出,大家就认为沈大人的目的已经达成,不用再追查下去。毕竟,未来女婿查岳父的案子,听起来实在不太舒服。

沈宴道,“继续查,证据越多越好。但动作小一点,不要让广平王察觉。加把劲也许能查出些不得了的东西。”

罗凡若有所觉,“沈大人是要彻查广平王府?”他不得其解,“王爷一倒,郡主也会受影响。沈大人这样做,对郡主不太好吧?”

沈宴淡声,“你们不用管,我另有打算。”

沈宴不欲多说,锦衣卫自然也不好多打听。他们这类人,经常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沈大人若以公济私,也没太大的问题。况且,跟沈大人出行的一行锦衣卫心知肚明,等明年陛下的昭示一下,沈大人可能要升官了——由千户升为镇府,专司刑狱。

这样的前提下,谁会得罪沈宴?

不管明年开春是什么样的走向,这个年,沈宴似乎不打算回京,留在江州过。

炉火旺盛,一室暖香,沈宴坐在火边,把玩着手中的器具,旁边矮凳放着长长短短的小刀,供他使用。刘泠坐在另一侧,双手撑在沈宴膝上,看他削减东西,问他,“你不回京没关系吗?大过年的,你爹娘不会着急?”

“他们习惯了。”沈宴淡道。

刘泠手撑腮,“这种事情要怎么习惯?反正我习惯不了。”

沈宴低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那就努力习惯。”

刘泠勃然大怒,“沈宴你什么意思?你咒我每年都孤苦伶仃一个人?咒我没人疼没人爱?你的良心都喂狗了吗?”她突然发怒,让守在门外的侍女们战栗了一下,不知好端端的,郡主怎么就生气了。

但是屋中的下一刻,被沈宴用颇复杂的眼神看一眼,刘泠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后,明眸在炉火的投照中亮了几分,变得温柔缱绻,“重来一遍——我要习惯什么?是习惯以后的每年,你都会陪我过吗?你会一直陪着我,再不离开我?”

沈宴:他家姑娘真高端。他第一次见有人发脾气还能收放自如、瞬间失忆的。

半晌,沈宴咳嗽一声,低头慢悠悠道,“你开心怎么想,就怎么想。”

刘泠不满,这种打情骂俏的事,她一个人怎么玩得起来?没有人配合,她就像傻子一样。就算傻,也要拉着沈大人一起犯傻。

所以就算沈宴不理她,刘泠也执着地问个不停,大有必须要得到答案的意思。

“刘泠,我卖身给你了?”沈宴被她弄得烦,警告看她一眼。

刘泠依然笑嘻嘻的,她能分清楚沈宴什么时候是真生气,什么时候不太生气。他不太生气的时候,她闹得再厉害,关系也不太大。一般情况下,沈宴挺纵容她的,她上房揭瓦,他都只是镇定地在房下等着。而且刘泠有时候觉得吧,她不闹腾他,沈宴反而觉得她有问题,会找她谈心。

这个男人,实在太骚了!

刘泠扯一扯他手腕处的束袖,“求求你卖身给我吧!多少钱,我按年给你。”

“”

“按月给?”

“”

“按日给?”

“刘泠,我在忙正事。”沈宴不得不打断她飞起来就停不下来的思想。

刘泠低眼瞥一眼他的正事,他的正事就是拿一堆木头啊、、玉、铜片、铃铛啊,这块敲敲,那块砍砍。他坐在这里已经大半天,恕她思想太低端,沈大人的正事,她欣赏不了。

刘泠一把推开他的那些玉块木头,扯着他两手,将自己整个人送到沈宴怀中,“忙什么正事呢?闲话少谈,我们床上谈吧。”

不等沈宴拒绝,刘泠已经倒在了他怀里,仰头亲他的喉结,手熟练地在他腰间一阵乱摸,摸得他心浮气躁,气息陡变。

刘泠更热情地亲向他。

看着这个男人,刘泠心中下了决心:她要对沈宴好,她要嫁给沈宴!

她才不要远嫁!

之前万念俱灰,她觉得嫁谁都没关系,她觉得沈宴不会再管她了。

沈宴果然不再管她。

可他又后悔了。他说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但他却来江州找她,并为她解决她父亲的事。

他在救她,她也要努力自救,努力配得上他。

刘泠不想嫁去夷古国了,但是陛下的旨意都已经下了。这种情况下,想要陛下改主意,该怎么办呢?

如果是以前的刘泠,她会直接杀进邺京,到陛下面前开诚布公,清清楚楚把她的问题提出来,如何解决,能不能解决,她不在乎。

刘泠其实是知道的:那是最糟糕的解决办法。

她那样做,就是在找死,往死去撞,头破血流。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都无所谓。但是刘泠要保护好沈宴,她不要沈宴受一点损伤。

那么现在,这种情况,最适合的讨论对象,其实是徐时锦。

刘泠也聪明,但她的点全用在自怨自艾上了,玩政治,玩谋略,玩心眼,这些方面,她统统输给徐时锦。如果有人能帮她想办法的话,这个人只能是徐时锦。当没有利益纠葛时,徐时锦都会帮她。

刘泠终于想起,在离京前,徐时锦说过可以帮她,却被她拒绝。

回到江州后,因为没有指望,在徐时锦的几封信后,刘泠并没有回信。

现在,她却怀着忐忑的心情,将自己这边情况告知,并请徐时锦帮她合谋一二,如何能逃避夷古国皇子的求婚,转而顺利嫁给沈宴。

徐时锦的回信很快,显然她一直关注着这边的事。刘泠一给她写信,她就看了。在信中,徐时锦说:莫轻举妄动。你先别急着退婚,邺京这边情况有变,为防止旁人窥看,我不一一述之,等你明年来京再说。不过阿泠啊,为了让你开心一点,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是在你跟夷古国皇子的婚事成定局后,沈大人来找过殿下,愿意加入送亲队,陪你一路去夷古国。并且沈大人已经上了折子,言各种利弊,称锦衣卫有必要在夷古国设立司所,传递打探消息。沈大人自己请命留在夷古国,为锦衣卫做这件事。陛下大悦,已经批准了这个折子。阿泠,听到沈大人为你付出这么多,有没有觉得特别开心?

捧着信纸,刘泠跌坐,扶住额头。

开心谈不上,她却起码知道了沈宴待她的一片心。

冠冕堂皇,那么多理由,中心却只有一个她。

但沈宴什么都没跟她说过。

在她不理解他的时候,在她误会他的时候,在她想他为什么不主动一把的时候,沈宴默默做了那么多。沈大人不是话少的人,他调侃她时总说的她无力反驳,但当他真正为她做到这一步时,他却一言不发。

沉默到无言以对,温柔到言语不及。

这就是沈宴。

她的沈大人。

再是去湖边钓鱼的时候,两人已经摆好阵势坐下,沈宴将鱼线抛出,静待傻鱼上钩的瞬间,刘泠一点点坐过去,似无意般地问他,“我听说,你上个月来过江州一趟?是干什么来的?看我吗?”

沈宴看她一眼,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淡定答,“路过。”

“”刘泠的甜言蜜语,硬生生被他被憋了回去。

她闷声,有气无力问,“你喜欢我吧?”

她都脑补出沈宴肯定答,“不喜欢。”或者“谁说我喜欢”之类的话。等他这样说,她就有了一堆话回他,堵他,跟他撒撒娇什么的。

沈宴道,“对。”

“”刘泠的甜言蜜语,再次被憋回去。

这个人怎么总不按常理出牌?

就不能让她把好听的话说完吗?

刘泠一鼓作气,再次绞尽脑汁想话题,张嘴要说话,在她嘴张开的刹那,沈宴低声,“嘘,别说话,鱼要上钩了。”

“”刘泠要被他气哭了。

等沈宴终于慢条斯理地钓上来三条肥鱼,打算收工时,发现四周出奇安静。他侧头,挨着肩坐着刘泠,但刘泠面无表情地盯着水面,水上的波纹荡开,她看得津津有味,仿若能看到天荒地老去。

沈宴眼底有笑,咳嗽一声,“嗯,那谁”

刘泠更生气了:什么叫“那谁”?你连我名字都叫不出口了?

沈宴推一推她的肩,“抱歉,打扰了姑娘你歌颂真挚爱情的宝贵时间。”

刘泠冷若冰霜,动也不动:你说抱歉就完了?我是那么好打发的吗?有本事你就扔下我不管!

沈宴又说了几句话,但刘泠当没听见。他起身,默然看她半天,挑了挑眉,开口,“有什么要求,说。”

方才还装耳背的刘泠,立刻抬头,认真道,“要你给我唱情歌。”

沈宴是绝不可能给她唱情歌的。

沈宴望她,那幽深的目光,看得刘泠心虚。良久,他点了点头,矜淡道,“可以。”

刘泠惊喜:沈大人似乎格外好说话?

她得寸进尺,“要你跪下给我唱情歌。”

沈宴眼中神情淡了,“我不会给你下跪。”

“”刘泠有些尴尬,她触到了沈宴的底线。

沈宴转身,刘泠急忙站起,拉住他手,“你不能走!你惹了我生气,你还没跟我道歉。”

刘泠几句话让沈宴没了兴致,但她同样能几句话,挽回沈宴,“沈大人,你再走一步,后果自负!”

沈宴当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