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愧对我。你是我的学生,所有的困难,理当由我这个老师来帮你扛。”

青辰的心里微微一动。

这时,一更的暮鼓敲了三下。

“宵禁了。”宋越淡淡道,“你今日就歇在这里吧。”

沈青辰看了眼窗外的夜,幽散静谧,浅月寥星。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会有点点烧脑吗?后面的章节会有解释的。精分作者写完了这章脑仁疼,感觉要打醒自己,明明我是要写苏甜文啊!!后面加倍补回来~

默念一百遍,苏苏苏,甜甜甜,苏苏苏,甜甜甜……

第22章

她点点头,“叨扰老师了。”

宋越回到书案前,垂下头继续忙他的政务,边写边随口问道:“我还要忙一会儿,让管事先带你到偏房歇息?”

内阁有五个阁员,里面就属宋越最是年轻。首辅徐延自不必说,倚老卖老,只管那些触及自己利益的事,另外两个也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所以内阁很多事务就落到了宋越头上。他很忙,朝廷上下皆知,但每每见他时还是那么清冷端凝,也不见案牍劳形的倦态,这个人大约是个天生的工作狂。

沈青辰今日经历几番波折,已经觉得有些疲倦,但是看老师还要忙政务,自己先睡不太好,便道:“老师,我不累。我留在这儿吧,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也可以为老师分担一些……我会很安静的,绝不会扰了老师。”

她说着,见烛火有些黯了下来,便起身去打开灯罩,挑了挑灯芯。

宋越抬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光洁的额头,整齐的鬓角,白嫩的肌肤,细腻的腮颊,她的袍子有些宽,用衣带松松地束着,平日被袖子挡着的腰侧这下露了出来,看着极为纤细。大约,他用两只手就能完全握住。

绝不打扰?

宋越轻轻吐了口气,又低下头继续处理公文,一下笔,才发现刚才蘸了墨没写,现在笔上的墨竟干了,于是又去蘸了蘸墨。

过了一会儿,沈青辰又见宋越的杯子里空了,便取了小炉上热着霁红釉茶壶,到他桌前往他的杯子里倒热茶。杯上立时袅娜生起一段茶烟,新茶入杯,水声清泠泠的。

宋越忍不住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她,只见自己的学生正小心翼翼地端着茶壶,宽袖下露出一小节细细的手腕。倒完了茶,她就转过身去,似乎是意识到倒茶声太大了,脚步倒放得很轻很轻地在走。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叫住她:“你过来。”

程子衣下纤瘦的身影明显顿了一下,她转过身来,“老师可是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吗?”

“茶壶放下,到我这儿来。”他说着,从笔山上挑了支笔。等她走过来,他把笔递给她,“拿着。”

青辰双手接过笔,打量了一番。笔头是上好的白狼毫,很是柔软细腻,笔斗那一小段是象牙,笔杆是用碧玉制成,上面还雕着青竹叶纹,十分精致通透。这笔很好看,就是有点重。

“困不困?”他问,俊目微睨她。

青辰捧着笔,不明所以地摇摇头,“不困。”

宋越点点头,拍了拍桌边摞得很高的一沓文书道:“这些都是被徐阁老压下的奏疏,时间长的有半年多了,短的也有一个月,这两日才到了我这里票拟。将这百来份奏疏按日期给我拟一份清单,再列上上疏之人姓名、官职、事由,明天给我。”

百来份?沈青辰看了看那叠奏疏,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玉笔。

宋越的视线跟随着她的目光,“你那支笔是用和田玉做的,要比其他的都重得多,正好适合练字。”

“……”

他把书案俐落地收拾了一下,在侧面给她辟出一小块地方,“就在这里写吧。”说完,他自己就坐到了书案后,背靠着舒服的扶手椅,再次埋头于未拟好的文书。

沈青辰应了是,然后就自觉地搬来圆凳,在他身边坐下。她不敢再说话扰他,开始一本本地阅看、整理奏章。

这一堆折子,既有六部三寺等中央行政机构的,也有各地方衙门递上来的。所奏之事也包罗万象,有破旧的,也有立新的,有收钱的,也有花钱的,有拍马屁的,也有要请辞的。涉及的人员也十分广泛,上至要祭天的皇帝,下至要收割的百姓,北边有蒙古鞑靼,南边有东瀛倭寇。

光看这些折子,青辰已经大约知道整个国家的运转情况如何。

在这些折子里,有一大部分是痛陈朝廷积弊和弹劾官员的,大约是因为触及了徐党的利益,所以才被徐延压着不批,他们好有时间转圜。现在青辰看的这些都已经是徐延放行的,想来要么是徐党已经解决了问题,要么就是事态严重,徐延弃车保帅了。

青辰看着,忽然想到了徐斯临。那日课后他来说服自己,一张俊脸没了往日的无赖模样,看着很是认真,漆黑幽直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下睑的一点点眼白让他看着有些固执和霸道。他说她心性太软,劝她学会断臂保身,如今看来,他的心性果然是自小受徐延影响很深。

日后真正做了官,他也会为了自己舍弃别人吗?

微微摇摇头,将那个人先放到一边,青辰开始拟写清单。

窗外,月浅灯收。

在这一方宁静的室内,融融灯光包裹着埋头于国政的师生二人,香炉里幽幽散发出逶迤的香气,时光静谧而悠长。

写了一会儿,青辰忽然反应过来,凭自己的身份,应该是没有权力看这些奏折的。老师竟让她全都看了,让她一夜之间就对大明的国事有了粗略的了解……是他太忙了忘记了吗?

她想开口问他,却见他在认真地处理公务,一张完美侧颜认真而严肃,双唇抿着,密直长睫温顺覆在黑眸上,眼睛几乎不眨一下。

“这么有空看我,可是写完了吗?”宋越很快感受到了明明温和却扰人的目光,头也不抬地问。

青辰立刻低下头,“还没有。”

她提着玉笔正要去蘸墨,正巧宋越的笔也伸向了砚台,一时间,两人在砚台上方都停住了,视线交汇在一起。

墨干了。

宋越的眼梢抬了抬,“要我替你研磨吗?”

沈青辰愣了一下忙摇摇头,“学生不敢,自然是由学生来。”

她搁下笔,走到砚台前,扶着袖子就开始慢慢研磨,纤长的手指捏着墨锭,细细的手腕在灯光的照拂下发出细腻的光泽。

宋越看了眼就收回视线,脑子里闪过四个字——红袖添香。

很快,青辰把墨研好了,把砚台轻轻往宋老师那边推了一下,“老师,好了。”

宋越蘸了下墨,继续悬笔。他用的是左手。

沈青辰回忆了下,方才他明明用的是右手。她看了一眼他新写下的字迹,饶是左手也胜自己百倍,忍不住问:“老师素日都是用左手写字的吗?”

“也不是。右手写累了,便换换左手。”

沈青辰有些吃惊,左手能写字的人本来就少,左右手都能写字的人就更是少。怪不得他能者多劳,怪不得他会这么聪明,也怪不得他会说自己的字跟他十岁时写的一样。

她瞄了一眼墙上的书法,没有落款,是一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副字虽不同于奏折上他写的台阁体,但两排字迹龙章凤姿,刚中有柔,浑然一体,隐隐透着什么关联。

“墙上这副字,老师是用那只手写的?”

“两只。”

“两只同写?”

“嗯。”

左右手都能写也就罢了,还能同时写,他该是一个多么聪明而内心沉静专注的人。

“老师为何两只手都练了字?”

“儿时想法奇怪,总怕哪天伤了右手,写不了字,就把左手也练了。”

青辰看着他指节分明的双手,微有些发呆。如今高高在上的人,年幼的他内心深处竟有这般超越年龄的担忧。

见沈青辰不说话,宋越又问:“可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怪?”

沈青辰看着他摇了摇头,“一点也不。”

“是吗。”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快写吧。”

“是。”沈青辰垂下头落笔。

这时他倒站了起来,走到砚台前自顾研起了墨。沈青辰写了十几个字,墨淡了,就顺手伸向砚台蘸墨,他没说什么,安静地避让她蘸了墨。

这时,沈青辰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咕”的怪异声响,宋越抬起头来看她,“你的胃的叫声真是不一般。”

沈青辰尴尬得不得了。

宋越放下手中的墨锭,到书房门口推了门,传来小厮,吩咐了一句“去做两碗莲子羹来”。

等走回来,青辰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老师……其实学生不饿。”

“你的胃叫那一下,将我叫饿了。”

“……”

“困不困?”

她摇摇头,“学生不困。老师平日里也常忙到这么晚吗?”

他想了想,望向她道:“那便要看徐阁老的心情如何了。”

沈青辰弯了弯嘴角,两人的视线相交在一起,彼此竟有种心意相通的感觉。隔着烛火,轻轻暖暖的,仿佛直触心底。他生得那么好,出众的容颜天质自然,在烛光下风华盛绽。

过了一会儿,丫鬟端来了莲子羹,宋越特意让给沈青辰那碗里加了些蜂蜜,“我平时不好吃甜的,他们做的膳食口味清淡,给你加些蜂蜜能有味道些。”

沈青辰捧起莲子羹,清润还冒着热气,橙黄色的蜂蜜一点点滴入其中化开。

“好吃吗?”宋越问。

她吃的头都顾不得抬,“好吃。”

宋越慢吞吞地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把碗晾在一边,又拿起公文来看,看起来丝毫倦意也没有。

沈青辰吃了两口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搁下碗,也继续自己的工作。

在那些折子里,她看到了一份画风颇为清奇的。

那是一份吏部呈报的官员考核升降奏疏。宋越对涉及贪污的官员,一概批了“革职查办、永不叙用”,但对一个在朝堂上辱骂了徐延,被吏部判定有失敬之罪要降一级的,他却批“嘴太油失了严谨,罚七日不得吃肉”。还有一个是在奏折上写错了几个字,司礼监传皇帝口谕让此人日后上奏前要检查,吏部也要降其一级,宋越却判“眼大无神写错字,罚三天不得阖眼”。

青辰看着他的脸,不由弯了弯嘴角。

这个阁老还有点顽皮。

*

夜越来越深,水气在屋外氤氲,包裹湿润了草木花叶,在翘起的檐角逐渐凝成水珠。

在还剩最后两份折子没录的时候,沈青辰终于困得不行,趴在桌上睡着了。

宋越搁了笔,静静地看了她一小会儿。

他站起来,叫了她两声,她没有反应。他又走到她身边,拍了两下她的肩膀,她依然枕在胳膊上睡的很死。

他犹豫了一下,将她抱了起来,怀中的重量倒是跟他想象中的一样轻。

书房里有个内室,里面置了张床,床上有一方青色软枕,和一张月色海棠暗纹薄被。

宋越把沈青辰抱到了床上。

那张熟睡的脸白皙透亮,眉骨清秀,灯光淡笼下的五官精致无暇,下巴到颈项间是柔和优美的弧度……

她倒是对自己放心得很。

第23章

沈青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刚有一点点亮,微弱的晨曦透进屋里,照亮了宋越雅致而沉素的书房。

高床、软枕、绸被、纱帐……青辰坐起身子,缓了会神,才想起昨夜她是在老师的书房里睡着了。

揭开被子,身上依旧是昨夜穿的程子衣,她微微吐了口气,只是怎么想也记不起来,昨夜是怎么到了老师这张床上来的了。一夜酣睡,竟是连靴子都脱了,整齐地摆在床边。

这时,李管事正好在外面敲了敲门,“沈公子起了吗?”

“李管事,我起了。”她穿了靴子去开门,“老师他起了吗?”

“宋大人已经到内阁值房去了,吩咐我们这个时候来叫醒公子。马车已经按大人的吩咐备好了,等公子用过膳后,便可乘马车直接到翰林院。” 李管事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将洗漱物品和早膳都端进了屋来。

青辰点了点头,忽想起昨夜宋越吩咐的清单还没有写完,便到他的书案前想要先补完清单。哪知宋越的书案上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了,洗净了笔头的笔被悬在笔架上,连笔洗中的水都倒了。那些奏章也不知被他收到哪里去了,只剩下沈青辰昨夜写的一张清单,竟是已被他补完了的。

他的字迹工整隽逸,一个个排列在一起,气质出众得就像他那个人一样。

青辰洗漱完,用了一些宋越为她备好的膳食,昨夜字写多了,拿筷的右手都有些使不上劲,不由想起他忙得都顾不上吃东西的模样,“老师昨夜想来比我睡得晚,怎的今日这么早又起了?”

“大人经常这样,大约也是习惯了。我们这些下人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尽心伺候罢了。对了,大人还交待了,说是将公子昨夜用的那支笔送给公子,让公子带回家去,以后便只能用那支笔写字。”

“……”

“大人还说,请公子今日专心听讲,不要分心,等他得空了,就到镇抚司去办明湘姑娘的事。”

青辰点了点头,一时又想起什么,转头对李管事道:“老师他公务繁忙,无暇多顾其他,因此昨夜周大人的事,还请李管事不要告诉老师。”

李管事听了应道:“听公子的。”

*

今日庶常们上的是公文写作课。

庶常们是文官,公文写作是必备技能。

国事繁多,再加上当朝皇帝疏于朝政,很多以皇帝名义颁布的告敕只能由阁臣起草,虽然内阁有宋越这个工作狂,但还是忙不过来,所以很多一般性的文件就交给了翰林代笔。庶常们公文写得好不好,就成了以后是否能留在翰林院的重要依据。

大明朝的公文制式繁多,包括谕旨、题本、堪合、敕命、下帖、牒呈、驾贴等等,多达近百种。今日这堂课,授课老师让大家练习的是题本,也就是昨晚沈青辰在宋越家里看了一晚上的奏疏。

百来份的奏疏,奏不同的事项,出自多个不同的人,沈青辰看了一晚上,早就把这一类公文的套路看熟了,今日写来就很是得心应手……除了,那支玉笔还是有点重。

当大多数人刚拟好腹稿,正要下笔的时候,她就已经写完了,还逐字逐句复看了三遍。最后确认无误,她才呈给了授课的老师。到了临近下课评点的时候,青辰不出意外地拿了最优,所写奏章连授课老师都暗暗吃了一惊,问她是如何练成的。

毕竟四书五经随手可读,可奏章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

徐斯临回过头来看她,不羁的眉眼透出一点点意外和赞赏之意,视线半晌从她脸上挪开后,又扫到了她手中的那支玉笔上。

他轻轻皱了下眉,不知道为什么,那支像她的脸颊般通透的玉笔很不得他的心。他看了有一点不舒服,心只道,顾少恒这厮又献宝卖乖,沈青辰竟还接受了!

面对老师的疑问,青辰也不敢说是在阁老家看了百来份,不但知道徐延压了多少折子,还知道某位官员未来七天不能吃肉……最后只含糊地说是今日思路通畅。

等下了课,顾少恒闹肚子,去茅房通畅了,沈青辰则继续画她未画完的漫画。

隔扇外,槐树开花了,一簇簇白色的花朵垂了下来,在风中轻轻摇摆,小小的花蕊点缀着翰林的古雅。

青辰顺手就把这些花画进了画里。

罗元浩拿了本《菜根谭》,凑到徐斯临的身边,“徐兄,此书你可看过?这其中有许多我确是看不太懂,想请你指教指教。”

《菜根谭》其实是上次孙四五问过沈青辰的书,这书最近在京中的士子们中间颇为盛行,大家见面了,都得谈上两句才显得不落伍。

自上次挖竹简被徐斯临骂过之后,罗元浩就总是想找机会把马屁拍回来。可这马屁要拍好了并不容易。徐斯临毕竟是第一官二代,有着熏天的背景,什么都比别人优越,什么也不缺。

罗元浩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他缺什么,作为倒数第一,他肯定缺这种学问上的优越感!

于是他就专程去买了这本书,想着籍此来拍马。反正不论徐斯临一会儿怎么解释,他都拼命点头,把他当圣贤供。

徐斯临瞥了眼那册书,心只道自己是倒数第一,又不是第一,一下就看穿了罗元浩的动机。他抿了下嘴,眼神示意他滚开,懒得搭理。

不过很快,“第一”这两个字就再次闪过他脑海。他回头看了沈青辰一眼,只见她安静地伏在书案上写着什么,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淡淡面颊、微红唇瓣看着有种恬静的美好。

于是当罗元浩正要郁闷滚开的时候,手中的书就被夺去了。

罗元浩怔怔地看着徐斯临拿了自己的书,转身就往沈青辰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脊挺得很直,高大的身躯被合身的青袍裹着,仿若临风的玉树。

沈青辰正认真地画着,忽就感觉到有人站到了她的书案前,挡住了一些隔扇透进来的阳光。她抬起头来往上看,只见一副孤漠而不羁的眉眼,星眸正幽直地看着自己。

“可是有什么事吗?”

沈青辰问完,就见他把书册放到她的桌面上,手指往前推了一下,他的指甲修得很短,很干净。

她看了一眼书名,目光又回到他的脸上,“这是……”

他随手扯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淡淡道:“请教你学问。”

堂内有些吵,沈青辰没有太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转头扫了眼其他人,又小声道:“请教你学问。这册书……我看不懂。”

青辰愣了一下。

打成为庶常的第一天起,他这个倒数第一就对自己很不屑,且常自诩天资好,不费什么力气就中了进士,不像她,日日苦读也不过如此,一样没进一甲。

前几日策论的时候,他还卯足了劲反驳自己,将她的策论一条条地挑毛病,说她心性软,妇人之仁,总之是不甘居于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