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穿好了正式的朝服,戴上乌纱帽,便匆忙到门口乘了马车,赶往皇宫。

下了一夜的雪,停了。

一路上,马车破开了薄薄的晨曦,像是在追逐着什么人的前尘。

青辰到了奉天门外,只见数面旗帜正迎风招展,文楼与武楼旁各列着马、犀、象等依仗,从奉天门到奉天殿的丹犀上,排列着身披铠甲的卫士和手按绣春刀的锦衣卫们。

天蒙蒙亮时,随着鸣鼓的声响,文武百官已是在奉天殿外恭敬地列好。不久后,丹陛大乐奏响,大明皇帝朱瑞身着帝皇衮冕,在髹金龙椅上升座。

青辰有四份职,最高的是正六品,按品级站在六品官员的序列中。在进表官宣读百官贺表目录时,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正好与旁边一个在最后一刻赶到,还喘着粗气的人四目相接,竟是熟人韩沅疏。

韩沅疏的朝服都还有点皱,下巴上仍是刮不净的青须,他瞥了她一眼,表情很淡漠。

经历了昨晚,青辰不知怎么莫名有些心虚,被他瞥了一眼后很快垂下头来。

后来,又有选派的官员向天子致唱贺词,“兹遇正旦,万物咸新……慕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祐,奉天永昌……”

青辰又忍不住微抬头往前看,只见在她前面的官员们明显分成了绯、青两色,四品以上的官员着绯,四品以下的官员着青。而在文武百官的最前一排,是身着二品锦鸡绯袍的内阁阁员,大明丞相,宋越也在其中。

他离她太远太远了,以致于她匆匆一扫,根本就看不清他的背影。

人生还挺奇妙的。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离得那么近,面对面不留一丝缝隙,几个时辰之后,他们之间却是又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不可跨越,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青辰忍不住想,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昨天夜里,他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思绪一飘散,就又回到了昨夜的小亭里,那双柔软的唇,夺走了自己的心跳……

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再次心虚地看了眼韩沅疏,发现韩沅疏也在看着她。他眉头微皱,眼神中有些困惑,动了两下耳朵,然后袖下的手指悄悄指了下前面人的绯袍。

青辰瞬间就反应过来,他是在暗示自己,大约是她胡思乱想,耳朵红了。

她有些尴尬,幸亏韩沅疏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否则……

朝会过后,天子朱瑞返回了后宫,臣子们则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互相拜年问好。

青辰往前方看去,只见宋越已经转过了身子,面对着她,似乎正要往下面走。不过他跟徐延一样,被一群拜年的官员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住了,挪一步好像都很困难。她仍旧看不清他的脸和神情。

青辰身旁的官员大多都在向前方涌去,争着给二、三品大员们拜年贺喜,充耳皆是祝福之声。她刚升职,也不认识什么人,便没有去。

不过身边有个韩沅疏,她倒是认识的。

青辰走向韩沅疏,韩大人的韩字才叫出口,他便摆摆手道:“不必。我不得空,还有很多事要忙。”

说完,他甩了下袖子便走,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问:“你刚才想什么呢?耳朵都红了。”

她怔了一下,心跳倏然加快,“……没什么。”

“不过是参加个朝会,有什么可想的。”韩沅疏撇撇嘴,扭头去了。

青辰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干些什么。她不认识什么人,也没什么人认识她,虽是交际的场合,却无人可以说话,倒是有些孤单。

昨夜才与宋越谈起孤单,现在立刻就叫她体会,还真是巧。

她不由又往宋越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他已经离自己近多了,因生得高,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人群中出挑的身影。

青辰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在向自己走来。他的神情平和而淡然,没看出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的,身边依然是簇拥着不少人,他忙着应付。

要不要等他呢?青辰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下犹豫。

不过她没有犹豫多久,就有人自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是笑嘻嘻的顾少恒,“青辰,哦不,正式场合,该叫声沈大人。人太多了,我到处找你。半天了才看到你站在这。”

青辰回了他一个笑,“新年好。”

“新年好。”顾少恒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红,两颊上露出两个酒窝,“你昨日过得怎么样啊,好不好玩?该不会又看了一夜的书吧?”

“没有看……挺好的。”

“那就好,我们商量好了,初三一起去给宋老师拜年,你也一起吧。”

“我……好的。”青辰还没告诉他们,她就住在老师家里,只等到初三那日再说吧。

他忽然想到什么,皱了皱眉,“不过,徐斯临也会一起去。你可介意?”

青辰摇摇头,“你们两个,可合好了么?”

“没有。我懒得理他。没什么好说的。”

“因我生的误会,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仇,要不还是……”

话还没说完,一位内侍便匆匆地来到他们面前,对着青辰道:“沈大人,太子殿下召见大人,请大人随我去一下慈庆宫。”

“现在吗?”青辰愣了一下,不由看向宋越的方向。他已经快要走到她面前,此刻正透过人群,看着她。

那内侍答:“大人,正是现在。太子殿下说了,越快越好。”

青辰点了下头,理了理袍子,随着内侍往东边的慈庆宫去。

奉天殿外,百官齐聚。在一众朝臣当中,目光追逐着被太子召见的沈大人的,除了宋越,还有其他人。

一是站在远处的徐斯临,一是站在更远处的陆慎云。

第82章

慈庆宫。

沈青辰随着内侍到太子书房时, 朱祤洛正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地想着什么, 短而密的睫毛半遮住眼眸。

他的身上还是朝贺时穿的九章衮服, 略显瘦削的两肩上绣着四爪黄龙。一旁的桌子上,倒扣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册子, 是青辰送他的葫芦娃。

见青辰来了,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额前的冕旒叮叮当当地晃动, 略显青涩的脸上神情淡淡的, 眉尖微微蹙起。

朱祤洛打发了伺候的宫人,然后抬睫看着青辰, 嘴唇微掀道:“……有件事,想问问你。”

青辰点了点头,“太子殿下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朱祤洛凝眉静默片刻, 才开口道:“方才朝会后, 本太子去看了察合台汗国进贡的战马。那些马看着挺矮小的, 不如我大明饲养的马膘肥身健, 鬃毛整齐。于是本太子忍不住, 当着他们世子的面, 说了句这等矮小的马, 没看出有什么好的, 只怕是劣马。”

青辰略想了想,道:“那察合台汗国世子定是不忿了吧?”

他的睫毛眨了眨,“你怎么知道?”

“察合台汗国是蒙古四大汗国之一, 而蒙古马,是当今世上最好的战马。”青辰耐心地解释道,“蒙古马的个子虽然矮小,看着其貌不扬,不若我国的很多马身形优美。但它们胜在生命力顽强,不畏寒冷,既有速度耐力又很好,在战场上,它们胆大、勇猛,不容易受惊。所以,这种马是最好的军马,也正是我们国家所缺乏的。”

“察合台汗国千里迢迢来进贡,太子殿下说他们献了劣马,他们自然就……”

青辰是学历史的,这些知识对于她来说是入门的常识。可朱祤洛才十二岁,虽是一国太子,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这些也实在正常。

朱祤洛垂下头,“你果然是什么都懂。只可惜,你才到东宫,也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我今日说了这些话,给父皇和大明朝丢人了……”

辉煌的灯火照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他的神情看着有些懊悔和自责,一双黑眸没什么神采,眼睑低垂着。

青辰明白,身为一国太子,母后又去了,他自小肩上就背负着许多压力。他之所以一直很努力,肯定是想在朱瑞面前有好的表现,想让天下人认可他这个储君。现在一不小心失了言,还是在正旦这样喜庆的节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察合台汗国世子还说,为了证明他们对大明进贡的诚心,证明他们献上的马是最好的马,他要派人用他们的马……与我东宫赛马。”

“本太子若是不答应他,世人便会以为我怕了他,是比不过他才不敢应下,会失了我泱泱大国的脸面。可我若是答应他,他的马既是好马,他们又是自小在草原上长大的,马术都很是超群,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到时候若是输了,也是一样丢人……”

“方才一时不知作何决定,我便问了父皇。父皇说,事情是因我而起,要我自己做决定,若是决定不了,可向有才之人请教。”朱祤洛说着,停了一下,清直的眸光透过摇晃的冕旒,落到青辰身上,“我……我想到了你。”

王立顺是他最信任的人,可不算一个有才之人,朱祤洛看得很通透。在朱瑞的提醒之后,他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人,是眼前这个还有点陌生的人,这个让他打第一眼起就觉得有些不一样的人。

这个温和清雅,生得不令人讨厌,气质中莫名带了点女性的缱绻旖旎之感,会陪他很久的人。

青辰敛目,恭敬道:“多谢太子殿下赏识。”

“怎么办啊?”他拧着眉头问,口气中有些无奈,有些孩子气,“一会父皇要在奉天殿设宴,他们一定会借机再次提出的。”

“殿下不必担心。”青辰安慰道,“我大明泱泱大国,不必惧怕他这样一个小国,只答应他们就是了。”

朱祤洛有些犹豫道:“答应赛马,若是输了……”

“既然答应了,当然不能输。”青辰肯定道,“所以,殿下不能痛快地答应,等他们逼问您时,您要做出十分为难的神色才是。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们是在怯战,将大明朝逼到如此进退维谷的地步,他们难免得意忘形,等我们提出有利于我们赛马的条件时,他们才会轻易接受。”

听了这些,朱祤洛的双眼霍然一亮,“你的意思是,我们先假装不敌,只要他们接受了我们的条件,我们就可以赢?”

青辰点点头,“正是。”

“那是什么条件呢?”

“一个看起来很公平的条件。赛马的日子由他们来择,但地点,必须由我们来选。”

“你是说,只要挑好了地点,我们就能赢了比赛吗?”

“太子殿下可以这样理解。”青辰继续道,“而且,不仅要赢得比赛,赢回面子,还要赢更多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赢。”

朱祤洛眨了眨眼,“能赢得比赛已是很好了,如何还能赢更多的东西?”

青辰看着他,徐徐道:“这便是臣让殿下不要痛快答应,而是故作为难的第二个原因。我们拖着不答应,察合台汗国一定就更想比试,到时候我们就说,单纯的赛马,只分个输赢,不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这样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们大明才不比。察合台汗国一定会以为,这个说法,只是我们怯战的托词,再加上他们觉得自己赢面大,肯定就会提出加上赌注,逼我们应战。”

“太子殿下想要赢什么,那我们的赌注就是什么。”

朱祤洛听了,半晌没有说话,细细地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她,“我要战马。既然他们的马是世上最好的马,那我就要他们的马,很多很多的马。”

“赌注的分量是相对的。太子不怕输吗?”

“大明与察合台汗等国的朝贡贸易,本来就是厚往薄来以示怀柔的。对我大明来说,只要是输了面子,那就是输到底了,再多一些金银丝绸又何妨,不外乎算做怀柔之物罢了。可要是赢了,我们就有了最缺的战马。表面上,这是一场公平的赌局,但实际上是偏向我们的。我说的对吗?”

青辰微微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他的想法竟与自己的不谋而合。他果然是聪慧的,一点就透。

朱祤洛继续道:“三国时的刘备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你。”他的眼神很坚定,十二岁少年的身上,已是初显明君的端倪。

青辰躬身行了个礼,“臣,定为会殿下好好绸缪。”

*

打东宫出来后,青辰便乘了马车回宋府。

回到宋府时,已是晌午过了,天边已是开始下起小雪。宋越还没有回家。

宫里设了宴,宴请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各王府、番邦之人,身为阁老,他应该还在宴席上。

青辰回到屋里歇了会儿,然后去看了老爹。老爹在屋里睡得很香,她便与专门照看他的小厮说了两句话。小厮说,老沈一天都挺安静的,醒的时候只是呆呆坐着,坐着困了,便又倒下睡觉。

与小厮说完了话,她又回到屋里,为太子赛马的事筹划。

地址的选择很重要,青辰凭着印象,把京城有水的地方都写了下来,又在这些地方里挑选了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不是很静,也没有什么灵感突然迸发出来,选了几个地方总觉得不满意,好像差了点什么。

写写画画了一通,她终是搁下了笔,换了册书来看。

时间缓缓流逝,桌上的烛火慢慢地,慢慢地烧,烛泪漫下了烛台,滴到桌上。

不知过了多久,青辰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了,才搁下书,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窗外,天已经暗下来了。

也不知道宋越回来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管事的过来找她,在门外道:“沈大人,膳食已经备好了。您可以去用膳了。”

青辰站起来开了门,“多谢。请问宋老师回来了吗?”

管事的摇摇头,“还没有。按了往年,也得过一会才能回到呢。大人临走前吩咐了,让沈大人不必等他,只先与您父亲用膳就是。”

青辰想了想,道:“我不饿,我再等等老师吧。”

“这……宫里那么多人,宴席后大人说不定还有其他应酬,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您还是先用吧。”

“多谢,我真的不饿。”

管事的先去了。青辰一人坐在屋里,抱了小猫十月,对着烛火发呆,肚子已是开始咕咕叫。

今天早晨出门急,她只匆匆喝了点粥,后来就去参加了朝会,又去了太子的慈庆宫,回来后也没吃东西,一直到现在。

只是饿是饿了,但她并没有什么食欲。

呆坐了半个时辰,青辰便去找了老爹。老爹醒了,她与他说了会话,然后就听见他的肚子在叫。

正巧管事的又来了,劝道:“沈大人,宫里今日热闹,没准皇上高兴,又将宋大人留下了,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天色已晚,您还是先用膳吧。”

说着,他了看她爹,“这要是让你们饿了肚子,宋大人该怪罪我们了。”

“……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青辰想了想,还是掺着老爹跟着他走了,“劳驾带我们去吧。”

到了昨夜用膳的堂里,屋内陈设几乎没变,窗花还是那么红,菜肴还是那么香,只是桌上少了个人。

青辰伺候老爹吃了些,自己只草草用了一点点,就回屋了。经过庭院时,她往照壁看了一眼,大门口依然没有动静,红绉纱灯笼的光芒淡淡的。

深蓝的夜空中,雪花慢慢地落下,一点点填满了昨日走过的鹅卵石小道。

到了戌时,该是睡觉的点了。

青辰洗漱完,问了伺候老爹的小厮,小厮说宋越还没有回来。

她听了点点头,熄了灯,上床睡觉。

屋里一片漆黑,寂静的夜四下蔓延。她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

她睡不着。昨夜已是一夜未免,眼睛明明已是又乏又酸,但就是睡不着,心里好像还有什么事放不下。

翻了好几个身后,青辰微微叹了口气。

该睡了。

这时,门外有个声音响起,“睡着了吗?”

熟悉得恍如隔世。

“睡着了吗?青辰。”他又问了一句,“我听说你没怎么吃东西。”

青辰没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忽然不想理他,想让他也尝尝等人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略仓促,虫子以后抓~

卖个萌,么么哒~

第83章

“青辰……”他又叫了一声。

寂寂的黑夜里, 他的声音清润而略带磁性, 有一种让人泪眼模糊的熟悉感。听到这个声音,她的心,好像是终于回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

在此之前, 是忐忑,是烦恼, 还是担忧, 是挂念?

二十多年来,她好像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她是朝廷炙手可热的新秀沈大人,却笨拙得连思绪都理不清, 全然没有了面对学识和公务时的有条不紊,没有了为天子和太子献策时的自信和游刃有余。

她就好像是被老天捏了起来, 骤然放到了另一个她不熟悉的轨道,身边的一切都在正常地运转,唯独她不敢前进, 也无法后退。迷迷茫茫的, 好像一直在等待,却不知道具体要等什么。

现在他回来了, 该说什么?

沈青辰静静地侧躺在床上, 感受了一会儿自己的心境,半晌轻轻吐了口气。

宋越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她揭开被子起身, 披了件外衣,给他开门。

门外,小雪依然在飘落。

他披了件玄色的毛皮披风, 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已是转身走出了两步远。灯笼的光恍恍惚惚的,他的背影给人的感觉也是恍恍惚惚的。

听到了声音,宋越驻了足,回过头来,“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他的脸上是一贯的清淡神色,俊逸的眉眼印刻着无双的风华,却是看不出情绪。或者说,非要找情绪的话,只有一种——坦然。

“没有。”亲完就跑,又消失了一天,连半个字都没说。什么人会睡得着。

“今日起得早,累了吧?听说你吃的少,我怕你肚子饿。”他转过身,却并不往前,只是立在原地。

灯笼的光芒弥散到她脚下。

“我不饿。”她掖着外衣,平静道。

饿过头了,也就不觉得饿了。

他注视着她,点点头,“那就好。天冷,快把门关上吧,进去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