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默片刻,忽然牛头不对马嘴道:“我刚才还跟你父亲说了会话。”

“我听见了,还以为听错了呢。”

青辰只手掖着披风,担心又好奇地问:“可是父亲不能好好说话,你们怎么能对话?他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失了礼……”

“没有失礼。”他道,“他说他的,我说我的。我说的时候他也在听,很认真。”

“不可能,他听不懂的。”青辰肯定道,随即又叹了口气,“我说的他都听不懂。甚至有时候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快二十年了,他很喝了很多苦药,也挨了不少针,还是没有一天清醒过。在来京城前,为他医治的大夫都有好几个放弃了。”

“是吗。”他转过头来看她,“那刚才我问了他一件事,他点了头,作数吗?”

青辰微微睁大眼睛,“什么事?”

他看着她,静默片刻后道:“关于你的事。”

风吹过竹林,雪就簌簌地往下掉。

鹅卵石的小路有点滑,青辰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宋越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往怀里带。

她挽着他的胳膊,半靠在他怀里喘气,鼻尖霎时涌入他身上的香味,踢到鹅卵石的脚尖还有点疼。

“没事吧?”他垂下头看她,眸光里印着雪,清亮而幽缓。

“没事。”青辰摇摇头,松开了挽着他的手,“幸好老师在身边……拉住了我。”

他打量了她一下,“看你走路姿势有些怪,脚还疼?”

“刚才踢到石子了,天冷,还有点缓不过来。一会就好了。”

“我背你回去吧。”

她愣了一下,忙道,“不用,不用。真的一会儿就好了。我没那么娇气,能走的。”

让堂堂阁老背她,她想都不敢想。再说,确实是还走得了,压根没到那个地步。光天化日的,虽是他在府里,也不太好。

“真的不用?”他又确认了一遍,低头看着她秀气的黑靴。

“不用……”

宋越没有再坚持,只是放缓了脚步,让青辰慢慢地走。

两人穿过庭院,走到了前厅,管事的正好来找他,说是定国公送了年礼来。

他点了点头,吩咐道:“与往年一样的规制,备一份回礼送过去吧。”

“诶。”管事的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送礼的人说是定国公嘱咐了,与往年一样,这方帕子一定要交到您手里。”

宋越接过帕子,那管事的就去了。

青辰看了一眼,只见上面绣的也不知是什么花,粉蓝粉蓝的,绣工很是精细。她好奇地问:“定国公为何要特地送一条帕子给老师?”

“是他女儿绣的。”

“哦——就是传说中那位等候老师八年不嫁,若是等不到,宁愿伴青灯古佛一生的定国公府千金小姐?”

“嗯。”他略叠了两下,将帕子搁进袖里。

青辰看着他的举动,“每年都送一块帕子,老师都是怎么处置的啊?”

“收着了。”他说着,睫毛眨了一下,看向她,“起初两年我退了,定国公却是又再送回来。这样又送又退了两回,我就只好收下了……我是晚辈,总不好太不给他面子。”

“嗯。”青辰收回看着他袖口的目光,点了点头。

“我先送你回屋里歇会,晚些再来叫你,一起吃年夜饭。”他道。

“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酝酿更大的,各种角度想了一遍,还没决定好,肿么办

第80章

到了掌灯时分, 管事的打着灯笼来寻了青辰,带她和老沈去用年夜饭。

深蓝色的夜空中飘着小雪, 沿途的屋子透着烛光, 大红的窗花显得尤为鲜艳,一派新年的氛围。

经过花厅时, 青辰听到里面有欢声笑语,管事的解释说, 这是宋越另为下人们单独设的年夜席。虽是下人, 倒是比主子先吃起来了, 看来身为宋府的下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入席的时候,宋越已经坐在屋里等着他们了, 还是今早那身月色袍子,泛着细腻着光泽。屋里烧着炉子,点着烛火, 暖融融的。圆桌上铺着红缎的桌布, 上面摆着琳琅满目的佳肴, 一叠叠都冒着热气, 香味四溢, 叫人垂涎欲滴。

管事的退下后, 屋内就剩了他们三人。青辰解下披风, 挨着宋越坐下, 他给她和老爹舀了汤,“先喝点热汤,暖暖身。”

“嗯。”

“也不知道你爹和你喜欢吃什么, 就让厨房做了些你老家的菜。”他道,“就是他们平时也不常做,不知道做的正不正宗。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青辰一看,果然有许多是江浙一带的菜肴。满满的一桌,丰盛而喜庆,有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红烧狮子头,除此之外,还有腊鸡、红枣、猪肝等冷碟,年糕、猪蹄、香菇笋、还有八宝饭和茯苓乌鸡汤。

面前的这盘西湖醋鱼,就让青辰就想起了小时候,那会父亲还没有过世,也会给她做这样的鱼,酸酸甜甜的,浓缩了她印象中年夜饭的滋味。

现在他不在了,她也到了大明朝,身边一起过年的人却是宋越,想想,只觉微微有些不可思议。

宋越挽着袖子,为她舀了勺狮子头,“……小心烫。”

青辰看着碗里的狮子头,笑了笑,“我还记得,第一次到老师家来时,吃得太急就烫了舌头。”

宋越看着她的唇畔,嗯了一声,“把舌尖都烫红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忽而瞥着炉子上热的酒,于是道:“过年了,老师怎么不喝酒。”

“不急,先陪你们喝点汤。”他道,“你父亲能喝吗?”

“能啊。”她很快跟道,“我也能喝。”

“……这酒有些烈,你还是别喝了。”

青辰望着他,心道他分明是知道了她是女人,不想让她喝酒,还想用跟在客栈一样的招数,骗她酒烈。

“往年过年,我也会陪老爹喝一点的。烈我就少喝一点,没关系的。”

他抬起头看她,“真的要喝?”

“这酒很贵吗?贵的话怕老师心疼,我就不喝了。”说着她看向老爹,“是吧老爹,不能把宋老师喝穷了。”

“那先吃点东西吧。”他有些无奈道,给两人夹了菜,“吃点东西再喝不容易醉。”

青辰却执起炉子上的酒壶,给三人都满上了一杯,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看着他,“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等不及要品老师的好酒了。”

宋越看着她的举动,只好也端起了杯子,青辰笑了一下,把杯子轻轻碰上去,“过年好。”

“过年好。”他抿了一口酒,眼睛微微眯起。

“往年,老师也不跟你的父母一起过年吗?”放下酒杯,青辰问。

“他们年纪大了,长途跋涉总是不便,我又有朝事要忙,抽不开身,便聚不到一起。”他道,“今年你们要是不过来,我便也像往年一样,跟着下人们一起过。”

“那你会觉得孤单吗?”

“说实话,挺孤单的。”说着,他端起酒杯,自顾饮尽。

“真的?老师也会孤单?”像孤单这样的词,她很难想象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身居高位的阁老,素日里只忙于政务,大家一直都觉得他是刀枪不入的,在感情上自然也会收放自如,不会有孤独脆弱的时候。

他弯了弯嘴角,“是人都会怕孤单的。”

桌上,烛火簇簇地跳动。他的脸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光,密直长睫温顺地覆在黑眸上,俊雅蕴藉,清贵端凝。

青辰看着他,心里忍不住想,既然如此,怎么不娶个媳妇呢。比如定国公的女儿,那么痴心,那么长久,年年只见到人家的帕子,怎若与人家坐在一起喝酒来得痛快。

不知道为什么,下午看着宋越把那方帕子收起来,她就忍不住一直想,他给自己送过一个小盒子,他该不会也用同样精巧的盒子,把那些帕子都装起来吧?

宋越见她出了神,叩了叩桌子,“想什么呢?”

青辰摇摇头,给自己满上一杯,“没什么。”

“少喝一点。”

她却不听他的,只端起来就干了,酒入吼,辣辣的,却很痛快。

一直以来,她女扮男装,混在男人堆里,科举,入仕,时时刻刻都不敢松懈。像今天这样,恰逢喜庆年节,面对的又是她不用顾及暴露身份的人,青辰只觉得心里很放松,难得也想恣意一回。

宋越拦不住她,只好看着她。烛光下,窗花前,她的脸颊白皙清俊,皮肤好得仿佛能透了光,鼻尖笔挺而秀气,粘着酒水的唇畔微微发亮。

饶是一身男装,她都是这么的清丽无暇,让人挪不开眼。只哪天要是有幸见到她女装的模样,更不知要如何叫人沉迷,不能自拔。

青辰喝完了杯中酒,还想要再倒一杯,宋越却是一下捉住了她正要执壶的手,“不喝了。再喝你要醉了。”

烛光轻摇。

他没有松开她的手,只是缓缓落下,搁到了桌上,仍然握着她。

青辰只觉得酒好像在身体里发酵了,让她的心跳得有些快,脸上有些热,被他包在掌心里的手暖暖的,有点颤抖。

他的眼眸深邃而熠亮,她有些不敢看他,只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微微垂下了头。

合家团圆、辞旧迎新之夜,这一方小小世界里,缓缓流动着静谧的温情。过了一会儿,宋越才松开了青辰的手。

他端了茶壶,给三人倒上清茶,“喝点茶吧。”

“嗯。”青辰尴尬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屋外响起了爆竹声。

在大明朝,年三十这天,几乎家家都有守岁的习惯。长夜漫漫,大家便从掌灯时分开始吃年夜饭,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一般会吃到深夜。在此期间,大家也会暂时离席,先玩点别的,比如放一会儿爆竹,或是看一会儿歌舞。

此刻屋外的爆竹声和欢闹声,就来自宋府的下人们。

老沈因喝了几杯酒,这会有点昏昏沉沉的,倒在了桌面上。青辰喊了他两声,他没有反应,她便干脆他扶到了榻上,让他先躺着。

宋越找来块毡子,替他盖上,然后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回过头问:“要不要去外面看他们放爆竹?”

“好啊。”

其实她小的时候,性格挺像男孩子的,过年时点烟花都不用香,只用打火机就敢点。她的胆子也大,跟小伙伴们玩的时候,碰上哑炮都是她去看,还会拿着鞭炮吓唬男孩子,追着他们满街跑。直到父亲去世了,她的话才变少了。

两人系了披风,出了门,来到院子边上的一座吊角小亭里。

青辰与宋越并排坐着,透过月洞门,正好可以看见在院子里玩闹的丫鬟小厮们,爆竹的红纸碎末飘了满院都是,混合着从天空中飘落的细碎雪花,别有一番年的滋味。

“老师点过爆竹吗?”

“点过。”

“原来你也有玩耍的时候啊。”青辰侧着头看他,“你给人的样子,像是从小就是严于律己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知道埋头苦读,看经义诗文,练左右手同写的书法……”不像她,小时候皮得很。

宋越笑了笑,“也有犯懒的时候,尤其到了年节。身边的孩子们都在玩,我也受不住诱惑。”

“意志力还是不够坚定啊。”她看着她,“我还以为阁老从小就不是凡人。”

他略卷了卷袖子,露出右手手腕上的一道疤,“是凡人中的凡人。非但点了爆竹,还因动作笨拙,叫爆竹烫了,到现在还留着疤。有一年朝贡,皇上得西域进贡了一瓶膏药,说是可以去疤,当着文物百官的面说要送给我,问我这疤是如何来的,我都不好意思说是叫爆竹烫的。”

青辰听了忍俊不禁,盯着他的疤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于是也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右手手腕,“我才想起来,我竟然也有个疤在同一个位置,也是叫爆竹烫的……好巧。”

她一直都是与老爹两人过年,对联窗花什么都是自己贴的,爆竹也是自己点的。两年前没到京城的时候,运气不好买了串劣质的爆竹,其中一节刚点就迸了出来,让她这打小就点炮的人也被炸到了。

宋越眨了眨眼,看了看自己的,又看了看她的,“倘若皇上以后也要赐你去疤的膏……”

青辰听到这里就忍不住咯咯咯地笑,“那我就说我是与老师一起被爆竹炸的……”

这时,院子里骤然传来一阵很大的声响,是下人们把两串爆竹捆成一束,一起点了。双重的噼里啪啦,气势尤其猛烈。

宋越愣了一下,很快用双手捂住了青辰的耳朵。

青辰也被震了一下,但被捂住耳朵后,感觉就好多了,一时又想起刚才与宋越的对话,忍不住又笑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笑脸,稀薄的月色中,那双眼睛清透发亮,淡淡的红唇弯出了好看的弧度。

青辰自顾笑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在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眸光幽直,眼睑微垂。她有些怔住了,心跳却是陡然加快,“怎么……”

了……

最后这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却是已垂下头来,与她的脸近在咫尺。

片刻后,他的唇覆上她的,轻轻啄了一下。

青辰这下彻底怔住了,猝不及防,手足无措,只觉得自己骤然间被属于他的独有气息包裹了。浓厚,温暖,一下扑面而来,驱逐着冬日的寒冷。

宋越看着眼前已经呆住了的人,低声道:“青辰,我喜欢你。”

说完,他微微地侧过脸,再一次吻上她的唇。

这一次,他不像上次那样浅尝辄止,而是温柔的,缓慢的,啜住她的唇瓣,一下下细腻地舔/舐,轻轻地吸/允。

青辰只觉得心跳和呼吸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在又一次突如其来的吻下,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软,越来越软。

不知过了多久,宋越终于停了下来,轻轻喘了两口气。他松开一只覆住她耳朵的手,然后凑到她耳边道:“刚才听见了吗?我说,我喜欢你。”

她的睫毛微微眨了两下,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只觉得他的眼睛里荡漾她从未见过的深情。

“青辰。”他再次靠近她耳边,“你听到了吗?”

她不自觉地轻轻抿了下嘴,唇畔间还是他的气息,“……嗯。”

这时,爆竹声停了,嬉闹声尤在,他松开捂着她耳朵的手,拨了下她耳边细碎的绒发,“吓着了?”

“……不是。只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两次了,还反应不过来?”

青辰低下头,这东西……能论次数的吗。

他却是再次捧起她的脸,“下人们都在那边玩闹,不会过来的,你有很多时间……反应。”

说着,他只手覆在她后脑勺上,却是又吻了上来。

这一次,真正是唇舌交缠,亲密,炙热……青辰只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窒息了。

小亭外,雪还在下。

第81章

后来, 青辰躺在床上,半天都没睡着。

她的脑袋是木的, 嘴唇是麻的, 自那三个吻后,发生了什么, 自己是怎么回到屋里的,她好像全然失了忆。

屋外, 雪花片片, 仍飘舞在前檐。

她不由摸了下自己的嘴唇, 光滑中带一点涩感,像自己的, 又不像是自己的。接连的三个吻,一个比一个突然,一个比一个久。

最后的那一个吻, 尤其绵长, 宋越一只手搂着她, 一只手托着她的后颈, 闭着眼睛, 专注、执着, 一直一直、反反复复地吻着她。

到最后, 她都呼吸不上来了, 嘴唇也有些肿了,他才放开她。

不论是在现代还是大明朝,她从来没有接过吻, 不知道亲吻竟是这样让人迷迷瞪瞪,怎么也喘不上气来,心里却悸动狂跳的滋味。也没想到,她的第一吻,竟是这么的热烈而……难解难分。

想着想着,她突然就又害羞了,倏然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老师说他喜欢她……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呢。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有些淡漠的人。身为内阁阁老,他成熟稳重,清贵端凝,一言一行都是严谨克制,庄重守礼的。跟她相处的时候,他也一直都维持着老师的身份,教导她,指点她,帮助她,替她担下责任,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其他更多的感情表露了。

在怀柔的客栈里,他温文有礼、充满风度,怎么也不肯与她同睡一张床。在顾少恒的府上,他也一样内敛自持,始终不肯解她的衣带,反倒用披风裹住她。

可到了昨天,他忽然就吻了她……简直如梦似幻。

被窝里,青辰辗转了几番,终于还是没有入眠。

没过多久,她就该起床了。

每年正月初一的早晨,宫里都会举行大朝会,京城的文武百官都要进宫为皇帝献上正旦贺表,共同给天子朝贺拜年。

宋越是礼部尚书,天没亮就进宫了,只吩咐了别的马车另送青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