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看着尴尬,才开口说了个“不”字,却是被林孝进打断了,“让她去吧。”

林氏皱了下眉,一扭身去了。

等她走了,林孝进又换回一副小脸,才对着孙儿说了句“你好福气,竟跟太子殿下是一个老师”,沈谦就来了。

他穿着一身深棕色的直裰长袍,神色还是一如往常的斯文俊雅,见了青辰眉眼弯了一下,眼角的皱纹依稀可见。

林孝进自然是善察言辨色的,只道:“去吧,你们叔侄俩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到屋里去好好说说话吧。”

*

沈谦的屋里,烧着地龙,燃着熟悉的熏香。

桌上还是摆了很多点心,是沈谦专门吩咐下人做的。

叔侄二人就坐圆桌坐下,青辰自包袱里取了东西,道:“我给二叔买了副手套。上次来的时候,我瞧见二叔的那副用旧了,便买了副新的。二叔试试,看合不合适。”

沈谦给她倒了杯热茶,茶烟袅袅,模糊了他俊逸的脸庞,“银子你自己留着用就好,不用给二叔买什么东西的。如今你升了职,要应酬的人更多了,要花销的地方也还有很多。公务劳累,你会比以前更辛苦,也要吃好些,穿好些,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才是。”

“二叔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只现在有了银子,俸禄也比以前多了,我就是想给二叔买点东西。”从小到大的养育之恩,十几年来不曾间断的关怀,从来不计得失不求回报的付出,一副手套远远远远不够。

他弯了弯眉眼,笑容好似朝阳白雪中的杏花,温柔而和煦,“二叔明白你的心意。”

说罢,他将手套戴起来试了试,“很暖和,二叔很喜欢。”

青辰很高兴。

两人说了一会儿她任职的情况,正好想起什么,青辰便道:“二叔,如今我有了实职,又是兼任了四份,休沐也没有以前多了,只逢初一十五才能休。屿哥儿这边我怕耽误了……”

来之前青辰就在想,到林家叨扰了一年多,让二叔跟二婶吵因为她吵了一年多,现在客观环境发生了改变,她也不得不旧事重提了。虽然,往后见二叔的机会少了很多,但是想必二婶与二叔吵架的次数也会减少了。一份相对宁静的生活,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

“我明白的。”沈谦轻轻道,眸光黯了些,“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现在升官了,有很多事要忙,自然再无法分/身来给他授课了。二叔都明白。”

以前,他是想接济她,想经常看见她,所以才让她来授课。现在,一是她没有时间了,二是她的俸禄也提高了,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了,他就没有什么理由再让她过来了。

虽然,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还是让人有种白驹过隙的匆忙,一种猝不及防的难过。

时间终是一去不复返,他老了,她也一天天地长大了。

就像燕子,终究是会离巢的。

气氛一时有些低沉,青辰忙道:“二叔放心,只我得空,一定会经常来看二叔二婶的。二叔若是有什么事,只让人带封信给我,我便第一时间过来。”

正午的阳光照进屋内,明晃晃的,可见空气中细细的浮尘。

在沈谦细密的睫毛,似乎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落寞。

“好。”

似乎怕影响她的心情,他很快收拾了情绪,“快过年了,今年过年到这边来吧。我跟林老爷说的时候,他也正是这么想的。你二婶也同意了,让你把你爹一起带过来。今年咱们总算是可以团圆在一起,好好过个年了。”

他说着,展露笑容看着她,尚不知年后大祸要临头。

第78章

青辰缓缓放下茶杯, 有些为难道:“……二叔,我不知道二婶今年……宋老师看我过年冷清, 让我到他家里去一起过。”

“是吗。”沈谦轻轻道, 脸上的笑意凝住了,然后慢慢地隐去, “倒是没想到……那也挺好的。”

“正好同窗们年节时也会到老师家拜年,一起会热闹一些……我就应下了。”

“既是已经应下了, 自然要信守承诺的, 你去吧。”

青辰有些内疚地看着他, “对不起,二叔。明年, 我一定陪二叔一起过。”

“好。”沈谦睫毛眨了眨,道,“吃点东西吧。”

“嗯。”

临走前, 青辰趁着沈谦去了茅房, 自己去找了林氏。

林氏在偏厅清点今年过年的年货, 屋里堆着好多红纸包裹的东西, 满满当当的, 喜庆得很。见青辰来了, 她抿了抿嘴。

青辰从包袱里取了八十两银子交给她, “二婶, 这是皇上赏的银子,二婶收下吧。青辰这么多年得二叔二婶关照,心中一直感激不尽。虽然这点银子也不算什么, 不过以后我会更努力,会竭尽所能报答二婶的。”

整整八十两银子,按每个月二两银子的授课费,青辰这一年多来到林家授课,林氏一共给她的也就三十两。再加上她来京城前给的,加起来都不知道有没有八十两。

现在她一次就还了八十两,捧在手里很有些分量,林氏不由有些呆住了。

以往看见钱,她当然是高兴的,为了能少给青辰二两,还曾与沈谦吵得不可开交。可不知道为什么,眼下接了沈青辰这八十两,她却感觉不到高兴。

这么多年来,她在青辰面前一直是高姿态的,是以施舍者的角度俯视人的,对方能过什么样的生活,全要取决于她的心情。现在这种主宰的感觉突然间消失了,她很不习惯,心里有种微妙的复杂,以致于感受不到半点接受这八十两的欢喜。

其实,她从来也不缺银子的,多几两少几两根本无所谓。

“还有,二婶,因我现在有了实职,又要兼任四份,休沐的日子也变少了,所以以后我便不能过来给屿哥儿授课了。”青辰看着她凝滞而出神的脸,道,“这一年多来,叨扰二婶了,也让二婶和二叔因我生了误会,青辰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以后不会了。”

这番话,却是又叫林氏愣了一下,心情愈发复杂。

不来了,她就不用再看沈谦每次等人时那副期待高兴的样子了,也彻底没有什么可以拿住沈谦的了。

“你……真的不来了?”

青辰点点头,“二婶放心,我已跟二叔说过了,不来了。还要麻烦二婶再为屿哥儿寻个好老师。”

说着,青辰把包袱里的一个册子取出来,交到她手里,“这是屿哥儿如今学习的情况,我整理了一下,好叫新来的老师知道他的进度和偏好。”

虽说是因客观条件不允许她再教了,但她还是希望尽量做到有始有终。

林氏接过册子,看着她,“你……”

听到沈谦的脚步声,青辰忙提醒道:“二婶快把银子收好。青辰先走了。”

说罢,她给林氏鞠了个躬,“感谢二婶多年的照拂,给二婶拜个早年。”

这时,沈谦过来了,看到青辰在跟林氏说话,余光掠过林氏,只对青辰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两人来到大门外,青辰与沈谦辞别。

阳光下,他的面容依然是俊美无俦,岁月的风霜尽数沉淀在了温润清和的气质中。只这么静静站着,也是世间无双。

“二叔,我走了。过完年,我再来看二叔。”

“好。”他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她,道,“过年了,你便也多歇息歇息,不要总是劳形于案牍,也要多吃一点,不可再瘦了。照顾好自己。”

青辰点点头,“二叔也是。要过个好年。”

“走吧。”

道完别,青辰刚要走,有个小厮捧着什么追了出来,道:“沈大人,夫人说这些是上次给大人做的衣裳,用的是松江产的绸子,是最好的。还有这围领、手套、暖耳,一整套都赶在年前做好了,大人过年时便可以穿。夫人还说,这都是按大人的尺寸做的,大人若不要,旁人也穿不着,便该扔了。”

沈谦道:“收着吧。这式样是我选的。”

“嗯。谢谢二叔二婶。”

*

大年三十这日,天气晴好。

青辰一大早起来,烧火给父女两人做了早膳后,便开始忙碌。

父亲帮不上忙,所有的事都只能她自己来。她先把笼子里的家禽、羊羔、小猫十月喂了,然后到院里扫了雪,又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忙完这些,她便开始贴窗花和对联。

今天她便要到宋越家里去,要住上几天,人不在家,但家里总还是该有过年的气氛。

窗花是宋越买的,对联是宋越写的,青辰架了木梯,用浆糊糊上它们的时候就在想,旁人怕是不知道,这间小破屋已经被宋阁老“承包”了。

装点完门面,青辰便开始收拾东西,收着收着,一时竟有种要搬家的错觉。

换洗的衣裳要带,都挺厚的,两件就塞满了一个包袱。书也要带,十几册就又塞满一个包袱。还有笔墨纸砚、老爹的药、小猫十月,再加上一些零碎的东西……这一番收拾下来堆在一旁,竟看着也不少。

她不由想,这么多的东西,会不会把老师吓坏了,他不会以为自己这是要去长期蹭饭了吧?

想着想着,青辰就回忆起了头一次坐他马车的那天,他问她若是凭俸禄吃不饱饭怎么办,她答他“那就到老师的家里吃”。

人生还真是有意思,一不小心就一语成谶了。

收拾好了东西,青辰扶着腰长长地舒了口气,看了老爹一眼,道:“爹,今年终于不是只咱们两个过年了,宋老师会跟咱们一起过年。这回有人陪爹喝酒了,爹睡觉的时候,也不用担心炭不够,挨冻受冷了。”

老沈依然没说话,抱着碗吃他的早膳。

青辰才转身叹了口气,就听他忽然道:“过年。要过年了!”

青辰回首望他,笑道:“嗯,要过年了。爹。”

自来到大明朝后,她好像还没有对过年这么期待过。往年总是想着怕东西不够吃,怕炭火不够烧,怕衣衫不够穿,怕药不够吃,连过年都委屈了老爹。今年,她升职了,又认识了老师,终于可以不用想这些了。

为人子女,寸草春晖,这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成就感。

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青辰走到门外,看了一眼明湘的院子,不见她的身影。木栅栏上积着雪,在大年三十的冬日阳光下泛着莹莹光芒。

几天前,青辰把老师买的年货分了明湘一些,明湘起初不肯要。后来青辰一再坚持,她才肯收下了。只是一听青辰过年要到老师家里去,她的神情就立刻黯淡了下来,较往日少了几分笑意和自如。

青辰犹豫了一下,便没有挑明自己要辜负她情意一事,怕她年也过不好,只想着,等过完年再跟她说好了。

远处,已有人家陆续燃放起爆竹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宣泄着一年的劳碌奔忙,寄托着辞旧迎新的美好期望。

青辰才站在院里晒了会太阳,一辆熟悉的马车就笃笃地驶来了。车夫穿着厚厚的棉衣,见了青辰便咧嘴笑,“沈大人,宋大人让小的过来接您。”

青辰笑着回道:“大早上的,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车夫下了马车,进院里来帮青辰搬东西。

一会儿的功夫,马车里就塞满了。青辰对着小屋看了一会儿,锁了门,然后搀扶着老爹坐上了马车。

车夫回过头问:“大人可还有什么遗漏的没有?若是都带齐了,咱们这就出发了。”

“没有了。谢谢你帮忙。”青辰想起什么,又问,“请问,那周世平周大人,可还住在宋老师的府里?”

车夫答:“周大人受了廷杖,被宋大人送到别处的宅子去了,说是离医馆近,方便他治伤,不在府里。况且,他受了刑,且下不了床呢。”

青辰听了松了口气。

马车很快就驶到了宋府。

宋府门前挂了两个新的大红灯笼,在一片青瓦白墙中,很是鲜艳醒目。庭院内也被拾掇得整整齐齐的,草木修剪过了,雪也清扫过了,对联和窗花也都贴起来了,雅致的院落点缀了一点大红色,就显得十分喜庆。

管事的来迎青辰,将她和老爹先带到了一间屋里,“沈大人先在此稍事休息,宋大人还在处理些公务,稍后就过来。”

“多谢李管事。”

“大人稍坐,我先去吩咐厨房备些吃的。”言毕,他就先走了。

青辰打量着宋越为她准备的房间。房间内布置得很是素雅,博古架、书案、园几、壁柜、床等家什一应俱全,装点着霁红釉的瓶器,圆几上有个青花瘦颈瓶,里面插着一支早放的白玉兰,香气清淡。阳光自窗子照进来,一室明亮。

床褥、帷帐和枕头都是淡紫色的,看起来很是舒服。青辰摸了摸,又软又滑,忍不住就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这时,门口处有声音响起,“床舒服吗?”

青辰坐起来,只见门边倚着个男子,穿着一身月色的直裰长袍,双眼微微眯起,阳光拂照下,光润玉颜,清贵无双。

褪下了官袍的他,少了分/身居高位的严肃,却是又多了分端凝蕴藉的俊美。

青辰笑着点点头,“舒服。多谢老师了!”

“你这么客气,有点不习惯。”

第79章

“带了这么多东西。”他看了眼堆在桌上的各种包袱, 随口道。

“衣裳都很厚,我还带了些书。还有爹的药。”青辰有点不好意思, 他果然是看了这一堆东西有想法, “……其实这些书也不一定看得完,就是带上了, 我会踏实一点。”

他点点头,“看看还缺什么, 我让人去买。”

青辰摇了摇头, “就住几天, 这些已是足够了,不缺什么了。”

他又打量了一下整间屋子, 然后认真道:“我是个男人,可能有些地方没考虑到。你要是想起来了,再告诉我。”

青辰很快反应过来, 他大约指的是女人用的东西, 小声地回道:“真的不缺了。”

“那你收拾一下, 我带你爹去他住的屋子, 就在隔壁。”说着, 他便进了屋来, 伸手去扶呆呆坐在圆凳上的老头。

“老师小心, 我爹他怕生, 还是我来吧……”青辰说着,忙站起来,怕他爹情绪失控又伤了人。

可话才说完, 她就发现老爹已经被宋越搀了起来,正要往门口走,整个人很顺从,一点也不挣扎。

宋越的动作也很轻,只是虚虚地扶住他的胳膊,脚步也刻意放缓了迁就他。顾着老沈的同时,他抬起眸看她,“你爹已经选了我。”

青辰无话可说,望着两人的背影,心里却是有些纳闷。她没想到,一向怕生的老爹竟这么顺从。就算是对着自己,他有时候也会认不得,会闹脾气不肯听她的话。今天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一个他只见过一次的人,他竟肯这般平静地任人带走……

在来宋府之前,她还一直担心他会失态,扰了府中年节的喜庆氛围。如今看来,老爹大约是冥冥中知道自己到阁老府上做客了,很给力呢。

这般想着,青辰不由微微一笑,开始收拾东西。

书被她取了出来,搁在书案上,按计划阅读的顺序摆好,接着是纸砚、笔墨。在把宋越送的玉笔摆到笔架上时,望着笔杆上的一小道划痕,青辰一时想起了徐斯临。

大冷的天,那家伙站在堤坝边上,表情似真似假,一双幽直的漆眸里只有水流的波光。只须臾之间,他倏地就跳了下去,仗着年轻,纵情恣意,什么也不管。

变出玉笔的时候,他浑身都在打着冷战,一张脸却是写满了骄傲,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为他动容。

今天是年三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呢。徐府人那么多,一定很热闹,他又是嫡子,大家众星捧月的对象,这会应该是沉浸在年节的喜庆氛围里吧。

青辰收拾好了书册,又把衣裳搭到了衣架子上,才抚了下皱折,就听到隔壁传来父亲的声音。

声音不算很大,模模糊糊的,听不清说了什么,一会儿又是宋越的声音。

这两个人竟还能对话么?

青辰停下动作,仔细听了一下,却是又听不见了。她无语地摇摇头,只想自己大约是幻听了,继续收拾整理。

等都收拾好了,青辰走出屋子正要去看父亲,却见宋越就站在檐下,一只手揪着松枝,指尖玩着上面的雪。

枝叶被他拽得轻轻摇晃,白雪簌簌地往下落,露出了绿色的针叶。阳光落到雪上,雪光又反射到他的脸上,印得无暇的脸孔淡淡发亮。

见她出来了,他转过头来问:“收拾好了?”

“嗯。老师在……玩雪?”青辰含着笑,“不冷吗?”

他把手收回来,捻了下指尖的雪水,“冷。但是冷能让人清醒,清醒了记忆就会很深刻。”

青辰有些不解,“老师要记住什么,怕忘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问:“你父亲睡了。要走走吗?带你正式参观一下我家。”

“好啊!”青辰点点头。宋越便命人取来两件披风,给她和自己披上。

她跟着他走,下了回廊,一条弯曲的鹅卵石小道便通向庭院,两侧是覆着雪的修竹。

走上小道,青辰问:“虽是过年了,老师还是很忙吧?方才来的时候,管事的就说你在处理政务。”

“在看百官的元日贺表。”他说,“正好看到了你的。”

青辰有些不好意思,她新官上任,是头一次写贺表,“我写的不好,让老师见笑了。”他是阁老,又是礼部尚书,该看过、写过多少文采斐然的贺表,而她一直以来只注重实务,并没有花太多功夫去寻词觅句修饰贺表,与旁人的一比肯定逊色很多。

“还不错。以阁老的眼光来看。”他道,“当初让你抄《乐府诗集》,也有让你增进文采之意。”

青辰微微一愣。

他继续道:“先帝修道,尤爱青辞。皇上要继承大统,自小也学着写了不少,如今他虽不修道,但也喜欢云霞满纸。所以,这方面精进了,对你有好处。”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一直都在为她着想。不仅教授她知识,给她揭示官场的残酷,还默默地给她开了个小灶,让她能够投君所好。

“我会努力的,不给你丢脸。”

宋越没有答话,走了几步,又问:“床褥和帐子的颜色,还可以吗?”

关于这个,青辰还正纳闷呢。以他挑选香筒和漳绒垫子的审美来看,这不是他的风格啊,简直是……超水平发挥。

“我看了些图册。”他补充道。

……原来如此。不会就学,果然是精益求精的阁老。

就冲他这种精神,她就该鼓励他,“颜色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