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临只淡淡一笑,“我知道,袁大人向来不求财。只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没有人敢说自己没有欲望,不求财者,往往求权,不求权者,又往往求名。袁大人视金钱为粪土,但对兵部尚书的职位,想来是绸缪已久了吧?”

“做了尚书,你才算是真正掌管一部,是正儿八经的堂官。在你家族的族史里,尚书可比侍郎好听得不是一丁半点。你今年六十了,若是再不使点劲儿,此生怕是再无指望了。”徐斯临道,“现在的兵部尚书快要致仕了,按理该是由你补缺的。但是我父亲若举荐他人,大人您煮熟的鸭子,那可就要飞了。”

袁侍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老眼眨都不眨,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他隐隐能看出一股承袭自徐延的狠劲来。半晌,他只冒出一句话,“希望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时,吏部侍郎却是又开了口,“徐公子,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但一个县的盐税我不要,我也已是一部尚书,既不求权,也不求名。”

徐斯临似笑非笑,目光里有一丝不羁和轻慢之意,“大人所欲,不妨说来听听。”

“我要你娶我的女儿,与我周家联姻。”

听罢,徐斯临的眼梢微微一挑。他站起来,走到姓周的身边,按住他的肩膀道:“老头,我的妻子不是谁都可以做的。你若是不想女儿在我这受尽委屈,恨不得没有入过我徐家的门,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主意。”

别说是一个吏部尚书的女儿,就是他爹千辛万苦为他寻来的英国公的女儿,他也不会要。

此生,那个位置,是留给那个特殊的人的。

周尚书眉头皱起,抬头望他,身边的人却是已抬手离开,侧脸显得无比冷漠。

宝蓝色的袍服消失在门边的时候,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各位大人,合作愉快。”

……

出了门后,徐斯临嘴角的笑意就敛去了。

一边走向马车,他的脑海里一边浮现出青辰探望宋越的情景。她前去的急切,买蜜饯时的细心,被拒之门外后的失落……种种一切都落入了他的眼里,他因而知道,她大约是喜欢上他们的老师了。

宋越是个阁老,而自己呢,只是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庶吉士。在官职上,他与他的老师确实是差了很多很多。

他本来是不在乎权势的,打小生活在权势之家,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甚至有的时候,他还觉得以后要背负徐家的兴衰,要接过徐延的衣钵,他感到被束缚而有些不愿意,觉得那些东西限制了他作为人的自由。

可是自从昨天看过了那一幕后,他的想法就改变了。

因为看起来,他喜欢的青辰所喜欢的东西,恰恰是权势。她喜欢做官,喜欢身居高位的宋越,这些都与权势有关。想来倒也实在是正常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这些呢?是他一直没有醒悟过来罢了。

所以,徐斯临昨夜想了很久,又主导了今日的这一幕。

他不想再留在翰林院了,也不想再以下属的身份唤她作沈大人。他要把权势装进自己的口袋,变得比宋越更加强大。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内阁。

*

与此同时,霸占着徐斯临心中正妻位置的沈青辰,正在去往宋府的途中。

今日她的心里依然一直记挂着宋越,在当值时间内几乎没有休息,拼命把事情做好,提高效率以换取时间。到了散值后,她便又匆匆离开了朝廷。

夕阳洒在笔直的大道上,街上人来人往,轻尘飘扬。每个人看着都形色匆匆,为着各自的目的而前往、奔忙。她也一样,只是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见到宋越。

沿街推车摊贩的叫卖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走过去,从那小贩手里买了一份小食。

是她爱吃的炒红果。

她与他买年货的时候一起吃过,在京郊小住那一晚,他也亲手给她做过。

酸酸甜甜的滋味,应该最是适合祛除药的苦味了。

青辰望着手里提着的纸包,边走边想,昨日的蜜饯他没有收,这不知道这东西今日能不能到他手里。

青辰到了宋府门外,只见在门边停靠着一辆马车,它并不是宋府的,看起来却有些眼熟。

她叩了叩门,看门的小厮见了,又去请来了管家。

管家看到她,只恭敬道:“是沈大人来了。”

“李管事,我又来了……我想探望宋大人。”她慢慢道,心里有一种生怕话说得太快,却还没有做好被拒绝的准备的紧张。

管家似乎犹豫了片刻,道:“沈大人今日还是来得不巧,宋大人服了药,刚刚歇下。这会,该是已经入睡了。”

“又睡了吗……”她转头望了下停在一旁的马车,又问,“那他的病可好些了吗?”

“沈大人放心,已是好些了。”管家道,“烧退了些。”

“那就好……”青辰犹豫了一下,抬起提着的纸包的手,“这个可以帮我转交给他吗?”

“这……”

宋大人原是交待,让人走就行了,不得收下任何东西。管家想了想,却是自作主张将东西接了过来。两位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这做下人的不知道,只是看沈大人连着两日上门来,只这般被拒绝,似乎狠心了些。

他接过青辰手里东西,道:“沈大人有心了,小的定会替大人转交给宋大人的。”

青辰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点点笑容,“谢谢你,李管事。”

管家微微颔首,“沈大人不必客气。”

“那……我走了。”

“大人慢走。”

“……嗯。”青辰原是还想说点什么,舍不得就这么走,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经过那架马车的时候,她想,如果是睡下了,为什么来访的客人却还没走呢?

她边走边看着天边的夕阳,带着寒意的春风吹拂着她的脸颊。

不一会儿,眼睛里似乎是进了微尘,让她有些难受,受了刺激的眼眶开始有些微微湿润了。

一夜之间,他们两人仿佛疏远了一万里,她连关心他病情的资格都没有了。

细细想来,他们之间除了师徒关系,好像也没有什么更特殊的关系了。他们是亲了吻,可她还是谁也不是。他是老师,是阁老,而她只是学生,是下属。她这个不男不女的人,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小妾,甚至连情人都称不上。

她以什么身份去关心,去质问他为什么不见她呢?

这段感情刚开始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切矛盾,总有一天会发生。

可她依然愿意前往。

……

宋府书房内,宋越与定国公两人坐在相邻的扶手椅上。

昨夜高烧反复纠缠,今天烧退了些,宋越的精神堪堪恢复。只是出了一夜的汗,他的身子还有些虚,此刻仍以鹤氅披在身后。

定国公正从他带来的罐子里舀出一碗汤,递到宋越的面前,“小女知道阁老病了,这是她亲手炖的补汤。”

“不必了,我才喝了药……”

“阁老的心意,何必要放在一碗汤上……一碗补汤炖了三个时辰,我那女儿守在灶前三个时辰,阁老将就喝一口吧。”

看着那碗汤,和这满头发白的父亲,宋越想起了已被地府催命的贺渶,终于还是端起碗来,喝了两口,“多谢国公。”

“今日来找阁老,其实是有事相求。”定国公开门见山地将贺渶与郑弘的事说了一遍,“我那儿子太过正直,原是想为大明铲除蠹虫,却不知竟会生出这一桩意外。我原以为大理寺很快便要来拿人,可到今日还不见动静,也不知道皇上那头是什么心思。但我猜想,郑贵妃定然不会就此罢休。阁老心思敏锐,今日前来,乃是想向阁老讨一良策,保我儿子一命……”

他的眼里满是担忧之色,脸上的皱纹在夕阳的余辉中愈发显得深刻。

对着这个年过花甲,一生都在为女儿操劳的父亲,宋越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以实情相告:“不瞒国公,针对此事,皇上已给我下了一道旨意,要我劝国公把贺渶交出来。”

“交出来?这是何意?”定国公霎时有些紧张,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一命抵一命。”

他一下就怔住了,“……如此说来,皇上是让阁老当说客来了?”

“嗯。”

听到这里,定国公竟是扶着椅背慢慢起了身,然后忽然跪了下来,神色哀戚道:“朝廷昏暗,贺渶他一心为公,不想却落得如此下场。他是我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我岂能就这样将他的命交出去。老夫求你,求求你救我儿子一命……”

话音落,一滴老泪自他的眼角滑落。

宋越趋前去扶他,苍白的唇轻启道:“国公,快起来……”

……

一柱香的功夫后,定国公走了。宋越独自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睫羽低垂。

管家进来了,为他换了壶热茶,搁下了沈青辰托他转交的纸包。

宋越抬眼看了看那纸包,“这是什么?”

“回大人,炒红果。”

他微微一怔,“她来了。”

“是的。沈大人刚才又来探望大人,小的按大人的吩咐,叫他走了。”

“……嗯。”

“沈大人说,这炒红果可以化解药的苦味,要帮大人把纸包打开吗?”

宋越沉默片刻,答:“不必了。”

*

次日,青辰按信中所说,赴了徐延之约。

作者有话要说:即使预见了所有的悲伤,可我依然愿意前往。

——电影《降临》

微剧透:这是篇爽文,可以不用太往狗血的方向想。真相,只有一个!来猜猜宋越会怎么做吧。

第122章

徐延约沈青辰见面的地点在一条胡同里。它叫云阁, 是一幢三层的小楼, 修得精巧华丽, 画栋雕梁。楼里布置得更是锦绣堆砌,珠帘绮窗。

青辰按时到达的时候, 徐延已经等在雅间里了, 他穿着一身深棕色的直裰,在几前自顾喝着茶。

烛火在灯盏上轻轻晃动着, 香炉里燃着一段不知什么香。屋里没有开窗, 浅薄的光透窗而入,斜斜落在圆几上。

头一次独自面对徐延, 青辰有些忐忑。在来之前,她犹豫了很久,反复想着徐延的意图以及自己该如何面对。他毕竟是大明首辅, 手握滔天权势,以手段狠辣而位极人臣。

可是既然选择了在仕途上继续走下去,直面徐延的这一天,始终是要来的。

在雅间的门外, 青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门而入,见礼道:“下官见过徐阁老。”

徐延自茶杯上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沈大人来了。坐吧。”

说着, 他伸手比了下对面的位子,“既是不在宫里,你也不必太拘谨, 放松些就是。今日让你来,不过是想同你说说话,随便聊聊罢了,先喝口茶。”

青辰依言坐下,喝了茶,然后问:“阁老今日找下官来,不知可是有何吩咐?”

“沈大人快言快语,看来是个直爽的人,那我也就直说了。前些日子,在朝廷上听沈大人‘大明始终’一番言论,老夫至今记忆犹新。再加上沈大人此前所献修堤之策、赛马之策。不瞒沈大人,老夫对你的才智很是叹服,沈大人实在是我大明难得人才。”

徐延停了一下,又道:“老夫在朝堂几十年了,见过的人也不少,像沈大人你这样的,确是不多。老夫最是惜才爱才,对于沈大人你这种国之栋梁,那是一定不能埋没,需得要好好扶持的。”

徐延说到这里,青辰大约听明白了,他是要拉拢她加入徐党。

这时,隔壁传来一阵挣扎及碰撞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有人起了争执。不过因为隔着道墙,具体发生了什么,青辰有些听不清楚。

这是间酒楼,什么样的客人都有,对于这般声音,青辰并不是很在意。她的注意力都在徐延身上。

“徐斯临那小子跟你是同窗,你也算与我们有缘分。”徐延喝了口茶,又道。

“大人的意思是……”

“如今你只是个四品官员,你若是愿意追随我,我保你日后前途无忧,甚至进入内阁,也是指日可待。”

愿望朱祤洛逼宫的计划原本是□□无缝的,要不是冒出了一个沈青辰,储君之位此刻想必已易。对于徐延来说,沈青辰是个必须要拉过来的人。这等聪明之人,假如不是朋友,那一定就是敌人。

首辅大人时间宝贵,如此直言不讳,青辰倒也不诧异,只道:“多谢阁老赏识。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又资历不足,不敢以大明栋梁之材自居。如此,也下官眼下还想多学些东西,只怕未必能有为阁老效劳之处,耽搁了阁老。徐阁老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这时,隔壁再次响起挣扎之声。这一次与上一次的不同,伴有某种喘息和有节奏的淫.靡之声,像是寻欢之声。

这云阁既是间酒楼,也是间高级妓馆,是京城的达官贵人尤爱来的地方,青辰以前听顾少恒说过。

她微微皱了下眉,虽听着很不舒服,但在徐延面前她是个男人,对于这种事不能表现得太过在意,以免漏了马脚。

徐延似乎看出了什么,只问:“旁边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年轻小子,动静大了些。风花雪月之所,有些声音倒也正常。沈大人可介意吗?”

青辰故作淡定,“无妨。”

只快说完快走就是了。

听了青辰方才的拒绝之词,徐延倒也不愠,只很有耐心地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大人是聪明人,应该看得清,如今这朝堂是谁说了算。你就不想再往上走走,看看那云端的荣华富贵,为你家门光宗耀祖吗?”

“多谢阁老的好意。下官恐受不起阁老的举荐提拔。”

“真的不愿意?”徐延笑了笑,“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人是会变的,不是因为自己想变,而是被逼得不得不变。沈大人,我会等着看你的改变。”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隔壁的动静渐渐小了。

青辰不是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心里很清楚,此生她最讨厌的就是像他这样的贪官,也绝不会与他同流合污。既如此,话不投机,半句多。

“多谢阁老的教诲。阁老若没有其他的事,下官想先行告退了。”

“好。”徐延很是痛快地点了头,“不过走之前,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说罢,他拍了拍手。这时屋里的博古架移动到了一旁,原来在这屋里,竟有一道暗门,是与隔壁的屋子相通的。怪不得她刚才能听到那些声音。

青辰往那间屋里看了一眼,里面就只有一张床,再无其他。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站在床边,正在整理他凌乱的衣衫,整理完后,他走到徐延面前,“主子,办妥了。”

徐延点了点头,对青辰道:“床上的人你认识,去看看吧。”

青辰皱着眉站了起来,走到了那间屋里。

屋里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衣衫已经被扒光了,仅有一件外衣半遮住她的身子。她的嘴巴被布条塞着,四肢被麻绳分别捆在床的四角,双腿敞开着。

她显然是才受了凌.辱,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鹌鹑,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轻颤着,屈辱的泪正从她脸上落下来。

床单凌乱不堪,有一片鲜红的血渍。

这个女子,竟是明湘!

青辰的心里瞬间“轰”的一声。

“我听说这姑娘是沈大人的邻居,也是大人心上人。”徐延随即响起,“这姑娘生得真好,听说性子也好,与沈大人很是般配。”

青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大步走到床边,以床上的被子盖住明湘的身子。

徐延又道:“我的人只说是你要她到这里来,她就乖乖地来了。沈大人,看来她对你也是一往情深。”

“沈大人可知道,在你拒绝我之前,她还是完璧之身。就在你说第一个‘不’字的时候,我的人才开始动手。你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位姑娘发出来的。”

青辰背对着徐延,看着躺在床上的明湘。明湘的眼泪一直在无声地流着,她看着自己的目光里,万念俱灰。

“亲耳听着她失身,感觉如何?”徐延又道,“我说过了,是人,总是会改变的。这件事是要你记住,我这个人不喜欢听到拒绝,在我面前说不,是要付出代价的。”

王八蛋!

青辰感到震惊而愤怒,背对着徐延的肩膀此刻忍不住颤抖起来。

徐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到墙角的衣架上取了自己的披风,系在身后,笑道:“沈大人想必还要有些事要处理,老夫先走了。老夫说的话,沈大人可莫要忘了啊。”

等徐延走后,青辰忍着悲愤,上前去帮明湘解开了捆绑四肢的麻绳。

明湘像是身体里的力气已经耗尽,一双修长雪白的双腿因为屈辱而想并拢,却是好像抬不动了。

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脸,打湿了鬓角散乱的发。

青辰看着她,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明湘,是我害了你……”

明湘却是扯出了一丝没有笑意的笑,“青辰哥,我不怪你。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样的你,才是我认识的青辰哥……只是我,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话音落,她已经哭红的眼睛再次流下泪来,依旧没有哭声,仿佛一个只会流泪的机器。

青辰听了,只觉得心里愈发难受,好像有无数的针在扎着。到了现在,明湘还是如此善解人意。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自己能是个男人,若是,她就可以娶了她。

可惜天意弄人。

这时,门被轰地一下推开了。

青辰回头去望,只见一个人有些紧张地闯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袍服,黑靴顿住的时候,脸上满是差异凝重。

“青辰……”

是徐斯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