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陆慎云摇摇头,“没什么特殊的,就是一块牌子而已。”

只是丢了牌子,就等同于丢了性命而已。

“是么……”青辰也不再多想,又问,“对了,你胳膊上的伤,好全了吗?”

“嗯,好了。”

因为要送青辰,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理,陆慎云去年整整烧了两个月,差点就熬不过去了。可重逢时一相问,就只有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

他向来是惯于掩饰痛苦和伤痛的人,尤其是面对喜欢的人,伤痛有多深,语气就有多淡薄。

“那就好。”青辰说着,起身去行李中取出给他带的茶,递给了他。

陆慎云立刻站起来,接过茶,“你累了吧。我走了。你休息吧。”

“……我不是赶你走,我只是怕一会儿我们说着说着,我给忘了。”青辰不禁感概,这个人还是那么敏感,“你再坐一会儿吧。”

他这样,她有些不好意思。

陆慎云却是摇摇头,果断地提步往外走,“我走了。”

他一手扶着绣春刀,一手提着她带给他的茶,一身黑袍的袍角轻轻扬起,银色的绣线在夕阳下微微闪着光。

他是很想她,盼今日重逢的日子也盼了整整一年。可他知道她很疲惫,不忍心再打扰她。

今日能来看一眼,简单说一会儿话,他已经很满足了。

“我送你。”青辰说着,追上他。

陆慎云却是忽地站住了,在她身前将胳膊一伸,拦住了她的去路。

对于他的执着,青辰有些无奈,只好依了他。

等陆慎云的身影消失在影壁的时候,青辰才打屋里出来,到了大门口。

他已经骑上马走了。

夕阳下,那个背影依然直挺,显得孤傲,那么坚定,依然矫健而美好。

*

次日,青辰还在休整,赵其然就上门来了,还带了封请柬。

他说他要在府里办个宴席,一是让朝中的心学门人聚一聚,二是给她接风。

其实聚会是次要的,接风才是首要的。赵其然故意颠倒了顺序,是怕青辰不肯前往。

这个主意,他从昨天与她别过后就一直在酝酿了。

青辰是宋越的学生,又是心学门人,如今年纪轻轻便已升任正三品的户部侍郎,是他们这一派的荣光和骄傲。这个时候把大家叫到一起,一是趁机让大家联络联络感情,二也是让青辰感受到他们对她的重视,好让她不至于被别人笼络走。

赵其然对自己的主意十分满意,连夜便去找了宋越,说了他的想法。

宋越却没表态,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好像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赵其然看他那副模样就来气,登时就将他手里的笔抢了过来,“不管你怎么想,这接风宴我是办定了。你是青辰的老师,又是心学的门派传人,这样的集会你不能不参加。我也不是叫你上刀山下火海,知道你忙,来露个脸总不会耽搁你多少时间。你学生回来了,你这做老师的若是接风宴都不来,这不是让青辰遭满朝文武的笑话吗?他才刚回来!”

“你回去吧。”

“那你到底来不来啊?”

走的时候,赵其然还是没有得到宋越的回答,气得他骂了一路。

这会,赵其然是来邀请青辰这位主角的。

果然如他所料,青辰听到接风宴几个字,有些抗拒,说是不想让他们麻烦。

赵其然只好反复强调是心学集会,她一年多没有参加了,这一次理应参加。

犹豫了一会,青辰才答应了。

赵其然说的没错,离开了这么久,回来了理应见一见的,否则倒让人觉得她升了官就看不起人了。

只是在那个场合,也不知道会不会又跟那个人碰面。

第147章

与此同时, 陆慎云也刚到镇抚司衙门。

黄瑜刚泡了壶热茶,正准备喝, 见他拎着什么进来了,脑袋一伸道:“你昨儿个上哪儿去了?就早上来晃了一圈,就不见你人影了,下午也不回来。”

“没去哪。”陆慎云淡淡应了句, 就要往后堂去。

“神神秘秘的,八成干什么坏事去了。”黄瑜不满地嘟囔着,瞥到他手里提的东西,跳起来挡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好东西?”

“没什么。”

黄瑜却是趁他不备, 一下从他手中抢过他提的东西, “叫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你别乱动!”

陆慎云本能地想要抢回来, 一只手看看搭到他肩上, 黄瑜却是一下窜到了扶手椅后面, 心急地拆抢过来的纸包, “我偏要动。”

说着, 三下两下便将纸包拆了,一个不小心, 里面的茶叶洒了一地。

“茶叶?”他怔愣地看着陆慎云。

陆慎云看着满地茶叶, 脸登时就黑了, 三两步跨过去, 蹲下身拣茶叶, 也不说话。

黄瑜心知他是真的生气了, 忙蹲下来帮他一起拣,赔笑道:“对不起啊。我又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茶叶……”

陆慎云瞥了他一眼,心里憋着气,低骂道:“滚,混吃等死的东西,外面那么不太平,你好功夫倒用来抢我的茶叶!”

这些茶叶,是青辰特意从云南带回来给他的。昨天他带回家,本来想放在家里的,又担心家里的下人不小心给泡了。这些茶,他不舍得喝。

这黄瑜竟给他弄洒了一地!

“我赔你我赔你,不就是点茶叶么!”黄瑜嘿嘿一笑,“这些咱也别拣了,都脏了,喝不了了。”

结果他又是遭到了陆慎云的冷冷一瞥。

“你懂个屁。”

黄瑜撅了撅嘴,讪讪道:“你就知道对我凶,不就是一点茶叶吗。本来还想告诉你点让你后悔的事,不说了。”

陆慎云很快把茶叶都捡起来了,仔细吹了吹,装到了罐子里,并不打算接黄瑜的茬。

见对方不打算理他,黄瑜又有些不甘心,“昨天,沈青辰来了,在这坐了好一会儿呢,人专程来找你的。你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黄瑜见他来了兴趣,又卖起了关子,“你不是不想知道吗?诶,我就不告诉你。气死你!”

陆慎云不以为意地扫了他一眼,拍了拍手里装茶的罐子,“知道这是谁送的?”

黄瑜愣了一下,“谁送的?”

陆慎云不说话,白了他一眼,径自往后堂去了。

“……”黄瑜有些莫名其妙,随后一个机灵,“该不会是沈……你已经见过他了?”

看着陆慎云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喊道:“看给你得意的那样儿,不就是一点茶叶吗,沈青辰送的了不起了,德性!”

*

赵其然宴会这日,青辰乘着府里的马车,准时到了赵府,不早也不晚。

下人们通禀后,赵其然便立刻出来大门口迎客,见了青辰高兴道:“你来啦。真好,我还怕你……忽然有什么事来不了了。”

他其实是怕她因为跟宋越闹了别扭,一时想不开又不来了。

还好他的青辰大度,没有跟宋越那臭脾气的计较,要不今儿这宴就算白设了。

沈青辰下了马车,微笑地与赵其然问好:“赵大人好。既是已答应了赵大人,我岂能言而无信,自然是要来的。”

“我知道你这个人最好说话了。”赵其然赔笑,“不像……”

话说了一半,他一时觉得有些不妥,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来,到屋里坐。门派里的好些人都到了,有的你还没见过,我带你去见见。”

赵其然嘴上忙着说话,心里也没停了想法,只道宋越这货昨天也没说来不来,这会都这个时辰了他也没出现,真是急死个人。

青辰随赵其然进了赵府,只见里面果然已经来了不少人,有的站在院子里的杏树下,有的坐在花厅里,有的人坐在正堂里。这些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讨论谈笑着什么。

此刻阳光明媚,树影婆娑,凉风习习,王阳明《传习录》中的一些语句不时传入耳中。

这般场景让她想起了两年前。她依稀记得,第一见心学门人的时候,是随了宋越一起到通州。在通州的一间客栈里,他们也是这样三五成群围着讨论。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庶吉士,老师不在身边,她还有些紧张,只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这里凑着听一下,那里凑着听一下。大家讨论得十分热烈,并没有人注意她,只一个乖张狡黠的蓝叹给她画了只大乌龟。

而现在,两年过去了,她已经成为了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在赵其然的吆喝下,众人一看是她来了,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身上,对着她的方向低头行礼。

接风宴,青辰知道自己必会受人关注,只是没想到这么受人关注,与此前她去通州时的景况截然不同。如今在这心学一派中,官职最高的,除了宋越就是她了。

难怪世人都想往权利的巅峰上走,这种平步青云而万众瞩目的感觉,着实是能让人心中充盈着成就感,觉得有些飘忽。

即便她是个女人,并且不属于这个时代,这种感觉也依然不弱。

青辰一一拱手回礼,微笑地与大家打招呼,“众位好,多日不见。”

有不少人想上前跟她说话,尤其是曾在通州客栈出现过的人,他们还记得当时她关于“心学与权术”的言论。

可他们都被赵其然拦住了,“各位,各位,先让沈大人进屋里坐一会儿,稍后用膳时再说吧。他刚从云南回来,旅途劳累。”

青辰才想说自己已经休息好了,却是已被赵其然领进了屋里。

屋里只坐了几人,均是四品以上的官员,与青辰见面后互相道了好。

赵其然差人给青辰奉了杯茶,然后自己也在扶手椅上坐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人差不多齐了,就差老宋了,你们说说,来不来他也不说,都这个点了。唉,我是等他,还是不等他?”

青辰没有说话,自顾品着茶,赏着院子里葱笼的杏树。两只雀鸟在枝叶间追逐翻飞。

一旁的人道:“再等等吧,阁老向来公务繁忙,只这会说不定又在票拟呢。”

“就是,我们难得集会一次,今儿又是沈大人的接风宴,阁老不会不来的。再等等。”

赵其然搁下杯子,叹了口气,“也罢,那就再等等,希望是如你二位所说。沈大人,你看呢?”

被点了名字,青辰只好回过头来,“赵大人是主人,一切只听凭赵大人安排便是。”

时间漫漫流逝,只他们在屋里坐了快两刻钟的功夫,急性子的赵其然便按捺不住了,站起来道:“不等了。都这个点了,该来的也来了。宋大人怕真是贵人事忙,来不了了。咱们入席吧。”

青辰没有说话,其他的几位有些犹豫道:“要不再等一会儿吧。”

“不等了不等了,要来早来了。这个时候不来,那摆明了是不来了,只也不能叫这么多人都等他一个。”赵其然有些不高兴,上前去请了青辰,“沈大人,咱们移步宴厅,用膳去吧。”

“好。”

一个好字话音刚落,府里的管家便急忙来报,“大人,宋阁老到了!”

青辰的心微微一悸,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理了理袍子。

赵其然心中松了口气,嘴上却还是赌气道:“知道我们要用膳了,这才来了。你们说说……”

抱怨虽抱怨,但他还是很快出去迎了宋越。

在宴厅,青辰与宋越又一次相见了。

因为身材高挑,又相貌出众,他在人群中很是惹眼,想让人不看到都难。今日他穿了一身蓝色的直裰袍服,清隽朗润得就像个二十出头的贵公子,只一身内敛淡然的气质,以及那目光中透出的仿佛千年不化的清寂,才让人觉出他是站在大明权利顶端的内阁阁老。

如此人多的场合,两个主角免不了要正面遭遇。

等宋越走到她面前,青辰便先打了招呼,“学生见过老师。”

宋越点了下头,随即令她有些意外的勾了下唇角,露出淡淡笑意,“回来了。”

对着那双熟悉的深邃黑眸,青辰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迅速把目光挪向了别处。

这是他们分别一年多后,彼此的第一句话。

加起来,不到十个字。

却仿佛让今日这云淡风轻的好时光起了一丝涟漪。

赵其然看了笑了笑,忙招呼道:“先入席吧,都饿了。叙旧的话一会喝酒的时候再好好说。”

作为今日尊贵的上宾,青辰被安排跟宋越坐在了一起。

落座的时候,她的袖子擦到了他的袖子,他便把胳膊微微一收。

见状,青辰轻轻咬了咬下唇,干脆上去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老师,学生扶您请入座。”

宋越似乎愣了一下,“谢谢。”

“不客气。”青辰皮笑肉不笑道,“孝敬老——师是应该的。”

第148章

开席后, 赵其然提议众人先共饮一杯, 庆祝大家的相聚。青辰作为心学门人,自然无异议,跟大家一样端起杯子来喝了。

第一杯酒入口, 味道醇香, 就是有一点烈。

赵大人待客的酒是好酒啊。

“今儿难得大家都聚在一起, 叙叙旧, 论论学, 真是高兴啊……”

等大家放下酒杯, 赵其然作为主人又说了一通客套话,然后就话锋一转, 话题转到了青辰的身上,“尤其是咱们派又新晋了一位侍郎大人。沈大人在云南的建树想必大家也听说了, 他的年纪虽轻,资历也不如在座的许多人,可是难得肯下功夫,一心为民啊。我提议,沈大人刚回来, 咱们这第二杯, 便为他接风洗尘, 贺他高升……”

赵其然虽不算个特别聪明的人,可在官场也混了这么多年, 这些场面话还是很会说的。说到底, 他本来设宴的目的就是要捧一捧青辰, 好把她牢牢拴在他们这一派里。

虽是心学门派与徐党的行事作风不同,但人情世故总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多谢赵大人的盛情款待。”青辰作为主角,这一杯喝又是痛快喝了,干脆利落。

两杯酒下肚后,慢慢地,青辰的脸上已是开始微微有些发红了。

“哪里,应该的,应该的。你是宋大人的学生,又是我心学门人,能获如此成就,那是我心学门人的光荣。宋大人,您说是不是?”赵其然说着,看了宋越一眼。

他好不容把两人攒到一起,自然希望两人能多说点话,多沟通沟通,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宋越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人的一生,能走到哪一步,既看实力,也看运气。不骄不躁,才能稳步向前,行之过急,未必见得就是好事。”

青辰立刻接过话,微笑道:“一年多不见,学生却是没想到,刚回来就能听到老师的教诲。学生受教了。”

分明是贺宴,这宋越不表扬也就罢了,倒说教起来了,赵其然气又不打一出来。撮合不成,这下倒又让青辰心里有了疙瘩,他只好忙圆场道:“总之现在这样挺好的,是吧?青辰回来了,咱们大家能聚在一起……”

话没说完,却是被宋越打断了,“好吗?世道太平,吏治清明,百姓丰衣足食了吗?”

赵其然:“……”

片刻后,他勉强撑着微笑道:“好了好了,咱们该喝第三杯了。去年八个省丰收,五个省欠收,也算是个丰年吧。咱们就祝大明国运昌盛,百姓丰衣足食……来来来。”

青辰端起杯子来,跟大家一样,一饮而尽,一点也不含糊。

她的酒量不算很好,这三杯,算是在公开场合喝得最多的一次了。

今日这种场合少不了喝酒,她既然答应来与心学门人见面,自然免不了要喝。否则倒显得自己太特殊,有些目中无人了。所以在来之前,她事先喝了些解酒的汤药。

宋越喝完了杯中酒,慢慢落座,余光不由飘向身旁的人。眼神在扫到她执杯的手时,停住了,这一扫看起来很是不经心,或者说,很克制。

后来,大家吃了些菜,说了会话,又有人开始起身敬酒。宋越是大家的首选对象,而青辰就是第二个。

宋越的酒量自是不必说,几杯连续下肚后,却仍是面不改色。对于这种场合,他显然更加驾轻就熟,很是从容自如地应对着。

而青辰呢,断断续续喝了几杯,都是扎扎实实的,一滴也没有漏。

她的脸颊已经是越来越红。虽有解酒药中和,但这些酒已是让她有些脑袋发胀了。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坐在宋越身旁,她依旧是不紧不慢地吃着菜,偶尔喝一口茶,面对来敬酒的人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

青辰已经想好了,等她实在扛不住了,就寻个身子不适的由头先行告辞。

就在她低头吃菜的时候,宋越瞥了赵其然一眼。赵其然立刻心领神会,将这一拨敬酒的节奏停了下来,吆喝大家吃菜,又寻了个话题让大家一起讨论。

青辰头有些晕,并未参与,只是默默低着头,缓一缓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