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宋越……

*

这日,青辰在户部办公,偶尔听到其他人提起太子生辰,她才恍觉,她已经有一阵子没去看过朱祤洛了。

回京已经四个多月了,她只在初回来那几天见过他一次,后来就再没去过慈庆宫。

虽说现在她是户部侍郎,不再是詹事府的人,但她到底曾做过他的老师。在出发去云南之前,朱祤洛也说过,不论今后如何,在他心中,沈师傅是一辈子的老师。

这句话她记在心里,在云南时也时常想起慈庆宫的那清冷少年,同情他的遭遇,也感激他对自己的信任。

如今回来了,她理应多关心他一些,知道那孩子最是怕孤独。可她已经不是太子师了,怕朱瑞对“天降异象,太子逼宫”一事还心存芥蒂,顾虑着自己正三品的身份会不小心触碰朱瑞敏感的神经,故而也不敢常与朱祤洛来往。

再加上,这阵子她的心被宋越搅得一团乱,所以四个月了,才到过慈庆宫一次。

今日既然知道他生辰快到了,理应去见一见他的。

慈庆宫。

太子朱祤洛原是在书房里温书,乍见青辰来了,一时有些难以置信,整个人激动不已。

“沈师傅……”

他把青辰迎到太师椅上坐,又命人奉来了热茶。

“殿下在看什么书?”青辰笑笑,扫了眼案几上的倒扣着的书册,看不清书名。

“是《天工开物》。”朱祤洛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语调轻快而上扬,“原来曾私下听沈师傅一堂课,说是如今教与学只偏重经史子集,却轻了技艺百工,就好比一个人只用一条腿走路,并不利于大明的发展。而西洋的火器,已经造得比大明要厉害得多了。老师之言我没有忘,在文华殿,师傅们只教《资治通鉴》、《贞观政要》等书,像这本书,我便只能自己看了。”

她是他的老师,她说的话,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她已不在他的身边,不会再检查他的课业,他也还是会按照她说的去做。

“嗯。”青辰听了,心里颇有些感触,想这孩子真的是一心想做一个好君王。

她还记得,与他说这些的时候还是两年前,那会他才十二岁。现在两年过去了,他已经十四岁了,长大了些,也抽条了,站起来比她都还高了。

一袭朱色织金四爪黄龙袍穿在身上,明明白白昭示着他储君的身份。他比以前多了分淡然,少了几分稚气,五官仍旧清隽俊朗,端的是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她不禁想,未来他成人了,再继承了大宝,那必定是个惹无数女子魂牵梦萦的君主。

片刻的沉默后,朱祤洛咧嘴道:“老师终于又来看我了。”烛光下的少年储君,眼眸特别明亮,目光里有那么一丝思念之情。

她只在初回京时与他见过一面,但时间并不长,只是简单叙了旧。自那以后,她就没再来,直到今天。

朱祤洛十四岁了,自出生开始就身处政治漩涡的中心,经历过母亲的死亡、被冤枉逼宫、差点被废掉太子位,很多事情他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他明白沈师傅之所以不常来看他,是为了他好。所以哪怕几次三番想召她到慈庆宫来,最后也还是忍住了,怕她踯躅为难。

他想,他已经失去了她两年,现在她回来了,比什么都好。哪怕是见不到面,知道她每日都与她同在这宫墙里,他也能感到很安心。如此,就足够了。什么时候沈师傅想起他了,觉得可以来看他了,她自然会来的,他便在宫里静静等着就好。

青辰微微一笑,“臣听说,殿下的生辰快到了,便想着过来看看。”

“原来是因为我生辰快到了。”朱祤洛故作伤心状,叹了口气,“可惜这生辰一年才一回,只能叫沈师傅一年想我一次,着实是有些少了。倘若一年能有个十次八次生辰,叫沈师傅想我十回八回,再让我一年便长十岁八岁,那就好了。”

青辰喝了口茶,心想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说出来的话都比十二岁时说的要成熟多了。

只是他不知道,小孩子总是要急着长大,可长大了才发觉,还是小的时候好。

她不置可否,只问:“殿下今日的课业如何?切不可因为想看的书多,便落下了身为储君应知应学之事……你父皇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朱祤洛点点头,“沈师傅放心,我如今除了读书,旁的什么也不做,时间充裕,落不了的。”

他很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唯一能做的便是多学些东西,不争不抢韬光养晦。该是他的,自会轮到他。

说罢,朱祤洛似乎想起什么,立刻起身去书案上拿下那册《天工开物》,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对了,这书上有的地方我看不懂,沈师傅今日既然来了,便不要急着走,与我讲一讲吧。”

他捧着书,以渴望的眼神看她。

青辰点了点头。

他立刻就坐到她旁边,挨着她,把书搁到她的腿上,“这里……还有这里……”

青辰很耐心地跟他讲解,他也很耐心地听。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是累了,干脆把头靠在了她的手臂上,小狗一般温顺乖巧。

青辰转头看他,他只可怜兮兮道:“看了一日书,颈子有些乏了。沈师傅叫我靠一靠吧。”

“好吧。”青辰无奈,只好依他。

沈师傅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润,语调不疾不徐,只听着这声音,便让人觉得无比舒服。

朱祤洛听着听着,渐渐地却走了神,因那动听的音质和她身上的淡淡香气。这香气着实是好闻,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从里到外一层层浸了衣裳,悠悠飘到他鼻尖里。宫里那些嫔妃、宫女擦的香粉,都不及它。

作为储君,这两年来,朱祤洛不乏宫女投怀送抱,但是他一个都不喜欢。他嫌她们身上没有沈师傅那种温和的书卷气,也不能让他感到安心。对于她们的投怀送抱,他虽未经人事却只觉得窘迫,一点也没有心动的感觉。

他想念的人,喜欢的人,夜里梦到的人,只有沈师傅。

偌大的慈庆宫,上百伺候的宫人,没有人一个人知道,有一天夜里他梦到了她,从而有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梦.遗。

想到这里,朱祤洛的耳朵微微有些泛红了,他不自觉地蹭了蹭青辰的袖子。

“殿下……”看出来他已是思绪神游,大约也听不进什么了,青辰便请辞道,“殿下,不早了,微臣该回去了。”

朱祤洛心里有些不舍,但没有再挽留。十四岁的他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克制,于是只起身相送,“沈师傅慢走。”

看着青辰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的心里又涌上一个熟悉的念头。

这个想法,从来也没有改变过——假若有一天他登顶皇位,他必要让她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受千万人的稽颡膜拜!

*

秋高气爽,沈府的院子里水清木华,而青辰的书房则是窗明几净。

这一日逢休沐,她在家看山东的账簿,终于看完了第三遍。

印象中山东今年没什么大灾,可夏粮却报欠,她感觉有些问题,是以看了几遍账册。可看完了,又着实没发现什么问题。

可凭着做过知府与布政使的经验,她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琢磨着山东这两字,青辰忽然想到了徐斯临,她记得她刚回京的时候,徐斯临并不在京城,而是到山东去了。

这么巧,山东报欠,他便去了山东。那山东巡抚,莫不是与徐家有什么关系。

正值青辰凝眉思虑间,小厮来报,说是顾少恒来了,不进屋,只在门外等她。

另外,还有陆慎云。

青辰这才想起,她与顾少恒约好了,今日要一起去趟赵其然的家。在军营时,蓝叹对顾少恒一家男丁照顾有加,眼下回京了,理当上门感谢一番。她与赵其然相熟,正好陪着顾少恒一起去。

但没想到,陆慎云也一起来了。

青辰换好衣衫,出了门,与顾少恒与陆慎云打了招呼。

陆慎云穿了身合贴的深蓝色常服,显得身材健硕而修长。见了她,他只道:“方才正好经过族学,看到少恒出来,才知道你们要一起去感谢蓝叹。少恒买了两坛酒,我帮着提一下……与你们同去,方便吗?”

算起来,他们有十多天没有见面了。他今日去族学,也不是正好,而是知道顾少恒讲学,专程去碰他的。见了他就有机会见青辰,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青辰往他的手上看过去,果然是有两坛酒。顾少恒的手里则提了些腊鸭腊鹅,说是他娘自己做的。

看着这两坛酒,青辰不由想,顾少恒好歹也是个七尺男儿,何至于连两坛酒也拎不动。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倒甘愿变成个打杂的小厮……他的心思,她如何不明白。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青辰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一起去吧。”

马车驶上京城繁华的大街,很快三人便到了赵府。

青辰说明了来意,管家入府通报后,赵其然亲自出来相迎。

见到陆慎云的一刹那,他愣了一下,“陆大人也来了。”

陆慎云不结党,也不喜欢与人走动,素来是独来独往的,便是专程请他都难请得到。今日也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他竟是亲自上门来了,稀客啊!

陆慎云点点头,淡淡道:“叨扰了。正巧遇上了,帮他们提点东西。赵大人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赵其然忙道,“还带了这么些东西,你们真是太客气了……快请进吧。”

三人随着赵其然到了正堂,只见里面已是坐了两人,正说着话。

青辰不经意一瞥,竟看到了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侧脸,登时便心中一悸。

赵其然殷勤地邀请着,“三位快进来吧,快请坐。”

话音落,里面的那人正好回过头来,与她目光相接。

宋越见了三人,微微一笑,“今日倒是巧,都到这儿来了。”

第156章

青辰等人进了屋,与屋里的宋越和蓝叹见了礼。

陆慎云的目光对上宋越的,先开口道:“宋阁老也来了。”

宋越点了点头,“其然要去山东,请我过来一起议议事,顺便来看看蓝叹……陆大人今日怎么也来了?”

“少恒在陆家族学教书,正好碰上了,知道他要来,帮他提酒。”

宋越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便没再说什么。

几人往太师椅上一座,一下就把宽敞的厅堂装满了。

只是,见礼寒暄后就没有人再说话。

赵其然也没想到场面会如此,愣了一下后便忙热场,“今日真是难得了,几位好朋友竟不约而同到我这儿来了,真是让我这而蓬荜生辉啊。我看,大家同朝为官,早已是熟识的人,便也不必拘谨,是吧。”

话音落,沉默。

赵其然:“……”

陆慎云惯来是不喜欢说话的,尤其是这等人多的场合。今日他也不是主角,不过是陪着青辰来的,便一声不吭,只静静地坐得笔直。一把随身携带的绣春刀打身侧卸了下来,搁到了座椅旁的小几上。

宋越也不说话,只端起茶来漫饮,目不斜视,神情淡漠。青辰等人刚进屋的时候,还能听到他跟蓝叹谈论的声音,这会静成这样,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尴尬。

蓝叹是个敏感的人,看到这局面只觉得纳闷又有趣,于是干脆也不说,只一张张脸扫过去,看众人的微妙表情。

大员们不说话,顾少恒作为没有品级的庶人,自然也不好先说什么,便只看着青辰——她看起来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按说,在屋里坐在的这六人里,属青辰与其他五人都相熟,应该是跟每个人都有话说的。尤其她如今已是正三品大员,言辞谈吐更是不同以往,今日她这局促,来得倒有些莫名,他有些看不懂。

“这……”赵其然方才一句话落,半点回响都没有,多少有些身为主人的尴尬,余光扫到茶杯,才又有了话引,“哦,对了,众位喝的这茶,正是青辰从云南带回来送给我的。香气独特,特别清洌。”

刚回来那会,赵其然给青辰接风,青辰便带了些茶叶给他。赵其然喜欢这茶的味道,这些日子府里泡的都是这种茶。

“宋大人,陆大人,你们觉得这茶的味道咋样?”赵其然有些得意道。

宋越搁下盖碗,淡淡应道:“不错。”

“你可知道这茶叫什么?”

“不知道。”他问,“是什么茶?”

这时,陆慎云端起他原本没有碰的盖碗,啜了一口,“这叫昆明十里香,产自金马山十里铺归化寺,叶绿汤清,香气如兰,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喝……”

说罢,看了宋越一眼。

“那真是巧了,没想到陆大人平日也喜欢喝云南的茶。”终于都肯说话了,赵其然释然笑道。

“是青辰送我的。”

话音落,堂内一时安静无比,气氛有些尴尬。

青辰微微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后悔出现在这里。

赵其然这才后知后觉,宋越作为阁老,又是青辰的老师,竟然没有收到她送的茶叶!

反倒是陆慎云,往日好像与青辰也并没有多少交往,怎么他竟收到了……

气氛由尴尬变成了更加尴尬,都怪他这猪脑子!

赵其然默默向宋越递了个抱歉的眼神,宋越看着他,却是面无表情。

替赵其然解围的是蓝叹。

“诶,沈青辰。”蓝叹斜靠在椅子上,玩弄着手腕上的狼牙,忽然道,“听说你去了趟云南,云南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听说那笑面狼孟歌行,生性狡猾,阴险狠辣,却是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还种起了地,可有此事?我好奇的紧,你是如何做到的,给我们讲讲吧。啊?”

两年前,青辰为太子赛马出谋划策,赢了察合台汗国。蓝叹作为策马之人,也得到了奖赏,被擢升为千户。在开平卫这两年,他又是立了功,被升为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获封号“明威将军”。

青辰点了点头,说云南的经历,总比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好。

“我只是与他谈了个条件,彼此都能获利,他就答应了。”

“怎么谈的?”蓝叹追问。

其他人也都好奇,目光都落在了青辰身上。只唯独宋越,好像早已了然于心,神情默然。

青辰把他与孟歌行谈判过程说了说,以一句“他是个看重利益的人”收了尾。

正好,说完了也到了用膳的点,赵其然招呼大家一起用膳。

宋越平日忙,甚少在赵其然家用膳,今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到了膳厅,六人落座。

在赵其然的安排下,青辰左右各坐了宋越与陆慎云,这让她感到愈发尴尬和局促。

赵其然说了开场白后,提议在座的一起喝酒。按例,前三杯是要大家一起喝的,可在饮完两杯后,青辰的酒杯就被陆慎云端去了。

“各位,沈大人今日身子不适,之后的酒,都由我替她喝吧。”

三人在路上的时候,陆慎云就问过青辰,若是今日要喝酒,她会不会喝。青辰只说自己酒量不太好,大约不会喝很多,他便记在了心里。

还有就是,今日宋越在场,他不想让她喝醉。因为醉了以后,人往往特别容易感到悲伤。

“陆慎云……”青辰看着他,正犹豫要不要拒绝,他已经将她的酒倒入自己杯里,喝完了。

她抿了抿嘴,道了声谢,而后余光扫过宋越,只见他默默喝了酒,纤长的手指将杯子轻轻搁下。

今日在赵府相聚,虽是赵其然做东,但青辰和顾少恒是来谢恩的。于是在开席后没多久,顾少恒便举杯敬了在座众人。

说起恩情,在座六人的关系倒是妙的,因为几乎每个人之间都有牵扯。若是画一张关系图,那将是一幅很复杂,很复杂的图画。

从顾少恒开始,宋越、蓝叹、青辰、陆慎云……皆对他有恩。

再到蓝叹,从卫所到东宫,是因为宋越一招釜底抽薪,从东宫又回到卫所,是因为青辰博弈取胜。蓝叹是赵其然的外甥,对蓝叹有恩,就是对赵其然有恩。

再下来是陆慎云。两年前他与青辰初见,在程奕的医馆,就已经欠下青辰的救命之恩,后来喝醉了大半夜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又是宋越发现他把他扶了起来。

再到青辰,她还是庶吉士的时候,就得顾少恒照拂有加,摔下楼梯是他把她送到了医馆。而她欠宋越的就更多,教诲之恩自不必说,后来又有明湘一事、闯城门一事,都是宋越出面帮她解决的。

仔细追溯到最上头,似乎,每个人都欠了宋越的恩情,而他却没有承过他们的恩。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为身边的人做了这么多事,却从未得到回报。

青辰想着,只莫名觉得胸口有一点发堵。

后来,众人相互倾谈、喝酒,只青辰不再喝了。不跟陆慎云喝,也不跟宋越喝。

坐在两个人中间,她的注意根本没放在这满桌的美酒佳肴上,已是心猿意马,有些后悔今日来到了这里。

宋越也没什么话,只安安静静地用膳、吃酒,青辰能感觉到他吃的并不多,但是酒喝的却不少。

蓝叹坐在陆慎云的身边,因两人都是武将,故而话颇投机。蓝叹打小习武,又擅领兵,面对陆慎云这大明第一武将,锦衣卫指挥使,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说到高兴之处,就非要跟陆慎云喝酒,不饮不休,陆慎云因他是青辰的朋友,也便没有拒绝,照单全喝。

到后来,蓝叹与陆慎云就都有些喝多了。

宋越和青辰不怎么说话,顾少恒自然与赵其然凑了一对,这两人的酒量也不咋地,很快也就涨红了脸,脑袋晕乎困顿。

再后来,陆慎云意识到已经不能再喝,想要拒绝蓝叹时,已是刹车已晚。

他跟蓝叹是一起趴到桌上的,趴下前,青辰看到他的脸和脖子都已经红了。她原是想劝,却又看他与蓝叹意气相投,也没有什么立场去劝,便也没吱声。

再有就是,她的注意力大都放在了宋越身上。

虽然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只这样坐着,也仿佛是某种独特的相处。

到了最后,顾少恒和赵其然也都醉得东倒西歪,无人再说话。桌上清醒的人,就只剩下了宋越和青辰。

“还好吗?”

就在两个人相对无言时,他忽然开口道:“喝醉了没有?”

青辰摇摇头,“没醉。今日也没喝多少……老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