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这个人,喝酒最是容易浪费,一杯杯下肚,唇舌都麻了,再品不出好来了,可就是醉不了。今日又糟蹋你与少恒带的酒了。”

说罢,他端起茶壶,往她面前的青瓷小杯里倒入热茶,“喝点茶吧。”

青辰捧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又放回去,“我还以为千杯不醉是人人羡慕的本事。”

“你也这样觉得吗。”他淡淡一笑,看着她,“可如果是连酒都不能令其醉的人,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他今日的语气,尤其温柔。

对上他眸子的一刻,青辰只觉得心头一颤。那双眸子温情而迷离,深邃得像星空大海,虽是静止的,却仿佛藏着汹涌的暗流。

她每日一点点在心中立起的堤坝,一瞬间就又被冲垮了。

“赵大人喝多了,今日这宴席也该散了吧……我……”青辰不敢再与他独处

“那天的事,还记恨着我吗?”他忽而道,嗓音低沉,带着磁性。

刻意埋藏的事,今日又被他翻开来,青辰心中微痛,强作镇定道:“不恨了,已经过去了,就不恨了。那种事,本来也不是一厢情愿的。”

“那日是我说的话重了。”宋越又为她添了点茶,“今日给你赔不是。”

青辰的心里一揪。

说重了?

只是说重了吗?

青辰望着那杯茶,终是端起来,喝了一口,“老师若是因为心里愧疚,非要与我道歉,那我接受便是了。”

宋越看着她,睫毛微微一眨,“既选择原谅,那就不要记着了。忘了它吧。”

当初他这么做,为的是让她记忆深刻,让她彻底对自己死心,远离自己。可今日这许多酒下肚,虽是未醉,到底有些情绪控制不住。

所以,曾经对她做过的那么绝情残忍的事,一时又希望她能够忘了。永远不要再想起。

“忘了……”青辰喃喃,抬眸直视着他,反问道,“老师可知道,越是要刻意忘记的东西,便越是难忘记。老师今日这般提醒我,是真的希望我忘了吗?”

他看着她,目光愈发温柔,“老师对不住你。”

青辰的心里又是一揪。

不喜欢,从来也不是一种错,何须道歉?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青辰便不会放在心上,老师不必再感到愧疚。你我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些就都让它们都过去吧,不必再提起为好。”她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看陆慎云,掩饰笑容消失时那难看的苦涩。

陆慎云含混地嘟囔了一声,身子也动了动,却并没有醒来。

青辰回过头来,“我去请小厮来,把他们扶到退居去休息。老师慢用。”

说罢,她便起身出去唤来了小厮,帮着把陆慎云扶到了退居。一路上,陆慎云还是毫无意识,醉得昏沉。

眼下虽已到了秋天,天气并不热了,可因为他们喝酒喝得急,他的额头上已是渗出了细细的汗。

到了退居,青辰便吩咐小厮去端些水来。小厮刚出了门,她又追出去嘱咐了两句,“麻烦要温水,还有一块干帕子……”

话音未落,只见宋越正好打廊上走来。

秋风拂过,吹起了他的袍袖。他看着依然是清贵而蕴藉,风姿云貌,容颜无双。

他在她面前停下,“陆大人还好吗?”

青辰往屋里看了一眼,“还醉着,没有醒。”

“要水是……”

“他出了很多汗,我想帮他擦擦。”青辰顿了一下,又道,“秋日清凉,怕风吹了,寒气入了体。”

他轻轻“嗯”了一声,又道:“这种事情,让小厮做就可以了,何必你亲自动手。”

“无妨,我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况且,陆大人对我也很好。”

宋越的睫毛微微一眨,“噢。”

青辰看着他,“老师今日也喝了许多,不歇一会儿吗?”

“不歇了……反正也睡不着。”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脱口而出,“老师睡不着,是因为思念某个人,还是因为害怕这段关系昭然于世?”

沉默片刻,宋越才开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她有些激动,眼眶微微湿润了。

“……我不能告诉你。”

她讪笑了一下,点点头,“我明白。”

与皇帝的妃子有私情,自然无法对外人说。

“那老师请便吧。我先进去看陆大人了。”

“等等。”

廊上,青辰静默片刻,才转回身,“老师还有何事吩咐?”

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郑贵妃,清清白白,并无私情。

青辰,此生你是我唯一珍爱的女子。我多么想每日与你在一起,疼爱你,呵护你,与你厮守缠绵,共渡余生。

“忘了我吧。”他道。

千言万语凝聚心头,到最后,却变成了截然相反之言。

听到这一句,青辰浑身一震,心里的堤坝坍塌得彻底。

“放心吧!”此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青辰猛然回头,只见陆慎云倚靠在门边,看着他们,“放心吧,宋阁老。”

“你醒了……”她忙上去搀他。

他点点头,“刚醒。方才那一觉,睡得太沉了,我做了个梦。梦到,你哭了。”

她在梦里哭,让他一下子就惊醒,浑身冷汗涔涔,走到门边,正好听到宋越的那句话。

“阁老。”陆慎云头倚在门上,看着宋越,一只胳膊搂住青辰的肩膀,“从此以后,青辰就不劳阁老费心了。”

……

宋越的嘴边,慢慢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好。”

第157章

一个“好”字, 看起来似乎决绝果断, 薄情寡义。

可它其实是一块系在他身上的巨石, 拖着他往更深的孤独沉下去。

宋越转身走了。

陆慎云松开青辰的肩膀, 解释道:“我只是,见不得他对你说那样的话。”

他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能感觉到, 这句话里包含了很复杂的情绪,也许, 宋越有什么苦衷。可不管怎么样,这句话会很伤她的心。假如有一天,她也这样对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忘记, 实在是个有些残忍的词。

青辰的目光敛了敛,“我没事。老师今日喝多了,想来是说了迷糊话。他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上官,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他呢。老师他……醉糊涂了。”

她不想说明白,陆慎云也便不追问。只看她的表情,有些苍白的脸在强颜欢笑,他看得心疼。

她与宋越间的羁绊那么深,而他,还在远远旁观着。

还在等待。

……

另一头, 宋越出了赵府的大门,上了马车。

可马车并未驶回宋府, 而是朝京郊去了。车轮辚辚碾过一路秋尘,最终停在了京郊的一间房舍前。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房舍,坐落在一片绿竹旁,朴素,有些萧凉。

两年前,宋越曾带青辰来过这里,渡过了他们之间最难忘的一次亲密时光。

这房舍定期有人打扫,虽是近两年没人住了,但还是很干净整洁,仿佛时光凝固在了他们上次离开之时。

宋越下了车,在门口静静立了一会,“老张,你到村子里的农家去歇脚吧。今夜我住在这里。”

车夫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有些孤独,“大人,我帮您先升起炉子,烧了水吧。”

“不必了,我自己来。”

车夫走了。宋越进了屋里,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又想起青辰在时的情景。

窗边,案几前,圆桌旁,床上,仿佛都有她的身影。打开窗子,那个他特意为她做的秋千也还在,静静地悬在空中。

经历两年的风雨侵蚀,它看起来已经有些旧了,就像褪了色的回忆。

他在屋里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卷起了袖子。他到院子里劈柴,把柴火抱到灶台旁,又取了打火石,准备生火。

可昨夜一场绵绵秋雨,让柴火变得很是潮湿,他点了很久都没有点着。

最后,还是没有点着。火没有升起来,他没有热水喝,也不能做吃的。

茫然地看着这些,后来,他只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从夕阳渐渐落下,到月亮慢慢升起,再到浮云逐渐遮了月,星子亮了又暗……他坐了很久很久。

车夫悄悄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独坐的他。

在他的印象里,宋大人的时间很宝贵,从无功夫像这样浪费。他几乎没有缺点和弱点,处理任何事情都冷静而游刃有余,好像总是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现在的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秋风把他的袖子吹得飒飒响,看着孤独而脆弱。

他看不清大人的表情,只是能在夜色中,隐约看见他眼眶旁,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亮。

两年前,大人与沈大人来的时候,脸上满是笑容,心情不知道有多好。可现在的他……

他能感觉得到,不论是两年前沈大人离京,还是这次回京,宋大人都会变得心情低落,不爱说话。

旁人也许看不出来,可他日日接送大人,清楚得很。

今日到赵府前,大人还是一切如常。可到了此时此刻,他就变成了这样,难道又是因为同样出现在赵府的沈大人吗?

大人这段时间很忙,会经常见宫里的那位,感觉好像是要做什么事情了。而且,那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唉。”躲在一旁的车夫轻轻叹了一声,别过头去。

大人这般久坐吹风,对身子不好的,他看了心疼。

*

自赵府一场不成宴的聚会散后,青辰再次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公务上。

每天,她都把自己弄到又累又困才入睡,不许自己去想其他。

作为户部侍郎,她回京以后推行的粮政已经初见成效。各省按着《袁氏农书》上的方法去耕种,稻子的长势都很良好。

《袁氏农书》经过三次修订扩编,对栽培方法、耕作制度、果树嫁接、施肥、防虫等方面都进行了详细的描述,让百姓们得到了很大的启发。一年两熟在南方的大多数省份都实验成功了,在果树嫁接上,也已有人成功实现了李树与枣树的嫁接。总之,大明的生产技术得到了全面的改进。

可以预见不久后的将来,全国的粮食亩产会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要高。

朱瑞看到各省的奏报,很是开心,专门召户部的人去表扬了一番,尤其是对青辰。

青辰回京五个月了,朝中对这位新晋大员已经很是熟悉。她在户部梳理了很多问题,提出了改进办法,随着政绩的积累和皇帝的一次次表扬,青辰已经成为朝中名副其实的新贵要员,举手投足都引人注目。

甚至是,朝中已有传闻,她将是明年补入内阁的热门人选。若真是能入了内阁,那她将会以二十四岁的年纪成为大明历史上最年轻的阁老,比当年宋越入阁时的二十七岁,还要早三年。

大明朝堂,将会又出一个奇迹。

当然,朝中也有其他呼声很高的入阁人选,那就是徐斯临。作为当了二十年大明内阁首辅的徐延的儿子,子承父业似乎也理所当然。

不过对于入阁一事,青辰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关心的,还是山东夏粮报欠一事。

半个月前,赵其然去了山东。得知他走的消息时,青辰才突然想起来,到赵府谢恩的那天,宋越曾说过他要走。只是那日情绪起伏太大,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却觉得有些凑巧。

山东夏粮报欠的问题,她已经研究了一段时间了,却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赵其然此番去山东,显然不是表面上向朝廷交待的那样,去查某个官员。

那宋越让他去山东做什么呢?

还有,徐斯临前些日子正好也去了山东,他与此事又有什么关联,她也很想弄清楚。

……

这日,青辰去了都察院,找到了徐斯临。

徐斯临这阵子好像有些忙碌,她几乎没怎么见到他。

他坐在官署里,原是在写着什么,见到她来了,立刻搁下笔。

“看看这是谁来了。”他站起来,咧着嘴对她笑,迎她进屋。

待青辰坐下后,他假装看了看周身,“今日出门前是不是嬷嬷给我塞了什么招福的灵物,把你送到我这来了……想我了啊?”

只她还没有说话,他就说了一箩筐,看他夸张的模样,她不由笑了笑,“徐斯临,你的高兴也太隆重了。”

他嘿嘿一笑,漏出洁白的牙齿,“换了旁人是不会的。你不一样。”

线条分明的笑脸,眉眼依旧俊朗。

回京后,两次见面,青辰总觉得他比从前要成熟了许多,也从容了许多。以前他的情绪都写在脸上,高兴,不高兴,别扭,生闷气,紧张,让人一眼就看得出他的心情。

现在他褪去了不少冲动稚气,让人觉得他的人也变得柔和了。虽然还是爱开玩笑,但这种半正经的玩笑,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的。曾经与他相处时,青辰常会觉得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奇怪的是,两年过去,她感觉与他相处轻松多了。

“徐斯临,我有封信,想让你帮我交给明湘。”

昨天夜里想完山东的事,青辰就连夜写了一封信。一是她很久没有与明湘写过信了,二是她想借机试探一下徐斯临,看他与山东那边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笑着点了点头,“我猜也是因为明湘。父亲管得严,她如今还不太方便出来,要不还能与你见一面,我再想想办法吧。”

青辰摇摇头,“不要为难了。明湘如今是你的姨太太,只要她过得好就是了。我知道你很照顾她,谢谢你。”

“又来了。”他叩了叩桌面,“沈大人能不能换一句口头禅,别这么见外啊?”

青辰抿了抿嘴,“好。”

“刚才的话没说完。”徐斯临道,“虽然猜到了你来找我是因为明湘,但我这心里,还是忍不住要失望啊。跟你商量一下,下次见面,能不能不先说明湘?”

“……”青辰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说话是默认了啊。”他笑笑。

“好吧。”青辰的心思还在试探上,便道,“听说你最近也挺忙的,在朝里也没怎么见到你。”

他点点头,“嗯。都察院最近事儿有点多,有时候还得出外派,我不常在官署里的。今天是你……是我运气好。”

说罢,他自顾一笑,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该不会你之前还找过我,我却不在?这就亏大了……以后要是想找我,还是到我家去吧。散了朝后我一般都在家,戏园子酒楼那些地方都不去了……我是不是变得很乖?”

他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闪着光。

青辰不置可否,只又问:“好像我刚回来的时候,你就在山东,一个多月才回来。山东那边有什么事吗?”

他摇摇头,“也没什么事。以前的一个案子,最近大理寺重审了要改判,我去了解些情况。十多年前的事了。”

“噢……”青辰又道,“我还没去过山东。山东那边好吗?我刚去云南的时候,云南有些乱,贫民不少,白莲教的人也多……”

“每个地方总有些贫民的。山东,还好吧……”

“哦。”

后来,青辰与他又随便聊了两句,接着就告辞了。

徐斯临有些不舍得她走,问她要不要晚上一起用膳,她委婉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