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再强求。

眼下他还得处理一些事情,等把事情都处理好了,明年顺利地入了内阁,他就可以把精力都放在她身上了。

青辰离开了都察院,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她与徐斯临的对话。

徐斯临看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可就是这一点问题也没有,反而让她觉得有问题。

夏粮报欠,徐斯临身为都察院佥都御史,在面对青辰这户部侍郎时却只字不提,好像是要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难道真的跟徐家有关系吗?

如果山东省今年不是欠收,而是丰收,那山东省以丰报欠,除了能少向朝廷缴纳税粮外,还不用把粮食缴入山东各地的官仓。更甚者,他们还可以以救济百姓为名,开仓放粮,放多少,百姓又得到了多少,这其中的可做的文章就大了。

山东承宣布政使司不仅包括山东,还包含了辽东半岛,是个大省,这丰收和欠收相差的粮食,可不只是百石千石……

赵其然此时去了山东,一定也是因为这件事。而他,向来是听宋越的。

那她要不要去找宋越问清楚?

与感情没有半点关系,纯粹为了公事,为了大明,为了吃不上饭的黎民百姓……

可是,只要看见他,心里又会疼得不得了。

*

有一封信打山东寄到了宋越的府邸。

是赵其然来的。

——山东六府,两府欠,四府丰。

宋越派赵其然去山东,就是让他查山东今年粮食所得情况,果然,与他料想的相差无几。

山东今年虽经历了几次小灾,但对粮食的影响并不是很大,今年总体而言是丰收的!

而他们报给朝廷的情况是欠收,很显然,是有人中饱私囊。

山东省那么大,下辖近一百个县,虽赵其然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对于查探这些事情经验丰富,人脉也广,可查得具体情况并不容易。其一是各县亩产不同,有丰收的,也有欠收的,不好统计,其二是官府对百姓征税的比例也不同,无法按所征之税倒推粮食产量。这么多的县,要是一个个统计再精确计算,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时间,得到的结果还未必准确。

因为,无法保证没人造假。

有人既是要贪,况且贪得还不少,那势必需要自上到下的相互配合。山东省的大部分官员,早已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利益链条。身在这链条中的人,骄奢淫逸惯了,谁也不愿意将到手的利益再让出去,故而一个个嘴里的话真假难辨。

赵其然之所以能了解到情况,那是因为原本处在这个链条中的一个人——郑贵妃。

郑贵妃来自山东,郑家是山东的百年世家,祖辈许多人曾任山东的官员。现在,郑家虽已不是这链条中重要的一环,但还是了解了很多情况。

这就是宋越当初要与郑贵妃合作的原因之一。

郑家能从这里面分一小杯羹,有利可图,按说郑贵妃不至于如此。可对于她而言,钱财不是最重要的,那大明的皇位才是。

又因为宋越手中握着她曾写下的情诗,所以她只能先为他办事,以表合作的诚意。

对于她来说,徐延太老,且太过老奸巨猾,他的势力盘根错节,是个很不好掌控的人。就算他日徐延扶持她儿子上了位,到时候这朝中是她说了算,还是徐延说了算,那都是未知数。

况且,徐延是惯贪,是奸臣。他日她儿子当上了皇帝,这天下所有的财富就都是她儿子的,徐延要贪他们娘儿俩的钱,她不允许。徐延想要坏了娘儿俩的社稷,她也不允许。

与其这样,她不如选择比徐延聪明,比徐延年轻,又没有徐延那盘根错节的势力的心系天下的宋越。自从宋越以情诗反将她一军起,她就知道,她没有选错人。

还有就是,宋越有欲望,他想要扳倒徐延,想要大明海晏河清,甭管是为公还是为私,有欲望的人最好利用。

郑贵妃不知道,对于宋越来说,同样如此。

在他眼里,她一样是个充满欲望的人。

山东以丰报欠的情况,其实不是第一次了,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察觉了这个情况。只不过在今年之前,山东确实接连大灾,没有给想要贪的人多少可乘之机。今年就不同了,今年风调雨顺,可贪之财只多不少。

所以,郑贵妃这枚棋子,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而至于山东的贪污与徐延有何关系,如何利用这件事扳倒徐延,郑贵妃与赵其然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全盘计划,只有宋越自己清楚。

如今已经摸清了山东的情况,接下来他还需要办一件事,这件事也需得郑贵妃帮忙才行。

把信笺搁到了灯盏上烧掉以后,宋越就站了起来。

他要见郑贵妃。

……

宋府门口,青辰犹豫了很久,还是叩响了大门,“麻烦通传一下……我找宋大人。”

第158章

看门的小厮进去通报了,不久后出来,道:“沈大人,宋大人出门了,不在府里……”

“不在?”青辰回头看了看门口的马车,“可宋大人的马车还在这……”

她告诉自己,今日来找他,只为了公事,再无其他。

既来了,就得见上面,问清楚。

“噢,”小厮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很快答,“大人……大人今日是乘别的马车出去的。”

别的马车?他方才明明不知道宋越出去,又是如何知道他乘了别的马车?

种种细节,实在不是她想留意,只是真的漏洞百出。

青辰苦笑了一下,不想见她,所以从不曾撒谎的他也撒谎了吗?

也罢。

那一个“好”字,于他来说,应该就是话已说尽了。

是她着急,失了分寸。

不过就是绝情二字,倒叫他演绎得如此认真,如此细腻。

“多谢,那我先走了。”青辰对那小厮笑笑,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里,她一言不发。

沿途的银杏早已变成金黄,只等有缘的风一刮,叶子就四散飘零。

过了一会儿,她撩开车帘,对车夫说了声:“去镇抚司衙门。”

马车启动,驶离了这一处熟悉而又陌生的府邸。青辰想,他们足足用了近三年的时间,才完成了这一段“擦肩而过”。

真是让人心力交瘁。

宋越,如你所愿,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

此后不久,宋越出现在了门口。小厮见了他,只道:“大人,已按您的吩咐跟沈大人回了。”

“她可还说了什么?”

小厮摇了摇头,“沈大人听说大人不在,就走了。”

宋越的睫毛眨了一下,轻轻应了声,“嗯。”

这样最好。

自在赵其然家别过以后,他们已经有快一个月没见了。现在这个时候,就更不能见了。

走了就好。

很快,他也出了门,给郑贵妃的人递了消息,约她尽快见面。

……

北镇抚司衙门。

陆慎云在官署里处理公务。青辰见到他时,来找他,心头不由高兴。

这些日子锦衣卫上上下下都很忙,他都没有时间去找她,两人也有半个多月没见了。

今日黄瑜不在衙门里,没有了嘻嘻哈哈的调侃声、嗑瓜子和剥花生的声音,倒让青辰有些不习惯。黄瑜当值喜欢摸鱼,锦衣卫有个一怪,那就是指挥使常在外头跑,副指挥倒常在家里坐。

青辰坐下,对陆慎云微微一笑,“今日黄大人不在?”

陆慎云亲自给她泡了茶,“最近南边的白莲教闹事频繁,我让他去查探了。走了好几天了。”

“白莲教?”青辰有些诧异。

若是小打小闹,断不至于惊动京城的锦衣卫,更不会让一个副指挥使亲自去查探。如此看来,这些“闹事”的规模应该不会小。

说起白莲教,青辰自然而然想起了孟歌行。她离开云南已经半年多了,跟孟歌行也有半年多没见面了,可他的模样还是清晰地印刻在她的脑子里。

那个意气风发,恣意而为,口口声声说要推翻大明统治的人。

她与他说过的那番关于战争的话,他大约全都忘了吧。如今的所作所为,看来是直奔着这天下的至高皇权而去了。

分别的时候,他说过大约还要两年的时间准备,可这才过去了半年多……

“嗯。”陆慎云点点头,“他们起先还只在云南闹事,这些日子,有些北上的趋势。孟歌行很可能已经不在云南了,有锦衣卫曾在贵州见过他。”

“情况很严重吗?”

孟歌行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为人执着、聪明、敢打敢拼,与当年大明的开国皇帝很像。可以相见,白莲教的人在他的带领下是如何的势如破竹,这样的人着实会很让朝廷头疼。

“眼下看应该不是很坏,具体情况得等黄瑜捎信回来。地方官府正在与他们周旋,占不了什么便宜。”陆慎云想起什么,补充道,“这些日子,京城周边也有白莲教的人作乱,你尽量不要离开京城,若是非出去不可,就告诉我,我派人保护你。”

他的眉尖微微蹙起,目光里露出隐隐的担忧。

青辰只觉心中微暖,点了点头,“谢谢你,陆慎云。”

他看着她,忍不住抬起手来,用拇指摩挲了下她的鬓角。青辰愣了一下。

他很快收回了手,垂下头带着歉意道:“……世道太乱了,怕你出了事。”

她表示不介意地摇摇头,“我明白……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让你担忧?”

白莲教跟朝廷斗了很多年了,早已是陆慎云熟悉的对手,按说不至于让他如此忧心。

片刻后,他终于点点头,“蜀王那边好像也有异动……只消息还没有得到确实,无从分辨真假。”

这才是陆慎云让黄瑜南下的更重要的目的。

青辰不由皱起了眉头。

以孟歌行为首的白莲教作乱,本来就够让朝廷头疼的了,若是再加上藩王……大明朝将面临尤其艰难的处境。

这也难怪,世道太乱,有的人是不得已而为之,有的人就要趁乱分一杯羹。说到底,还是因为朱瑞怠政,徐延把持朝纲多年,致使吏治混乱、官员**、纲法明弃不具……把这天下变成了乱世。

在如此情况下,偏偏山东官员和徐延还在中饱私囊,侵吞国家和百姓的利益。

看来今年,是个多事之秋。

“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陆慎云问。

青辰点了点头,“山东的夏粮好像有点问题,我怀疑他们是以丰报欠。徐斯临前些日子去了趟山东,我试探了他,觉得徐家可能与此事有关。如今赵其然也去了山东,本来我是想找宋大人问问的……他不在府里。”

听到青辰去找了宋越,陆慎云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知道大家同朝为官,她与宋越的接触不可避免。可他就是舍不得她在宋越面前受委屈。

“我帮你查。”陆慎云道,“一旦查到山东与徐家勾结造假,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你放心吧。”

青辰立刻摇摇头,“不要。只让人查一下就好,不要做其他的事……答应我。”

徐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搜集他的罪证并不容易。可万一陆慎云真的查到了什么,那参劾徐延的奏章,也该由她这户部侍郎来写。

万一弹劾不成,猛虎一般的徐延会用如何狠辣的手段来报复撕咬,这不难想象。明湘被强.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不想连累了陆慎云,这本不关他的事。

“我先命人去查查……你看起来精神不是太好,平日不要忙得太晚,别太累了。”他柔声道。

“陆慎云,你也要小心。”

陆慎云微微一笑:“放心吧。”

*

两天后,郑贵妃如约与宋越见了面。

这些日子,朱瑞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厌食、嗜睡,总是一睡就睡十几个时辰。后宫可以说已是在郑贵妃的掌控中。

盈盈烛火中,她还是那么美艳动人,锦衣绸缎中的身子凹凸有致,婀娜多姿。

“两个月不见,想你了。”在宋越对面坐下后,她挑眉看他,妩媚地问,“你想我了吗?”

宋越并不想也没有功夫与她寒暄,只直奔主题,面无表情道:“赵其然六百里加急的信中说,他们要把山东的粮运到各地去卖了。我要你帮我打听一下,这些粮食都从哪里运出来,都要卖到哪些地方?”

郑贵妃有些不满地嘟了嘟嘴,幽怨道:“阁老还是这么不解风情。美人在前,你却目不斜视,说话还是这么冷冰冰的,唉,也不知如何才能融化你这块冰……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呀?”

宋越自顾喝着茶,还是不看她,“我自有我的目的。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

郑贵妃轻轻一笑,嗔怪道:“两年了,你还是信不过我啊?我为了你,把山东的事情都对你和盘托出了,还不能证明我对你的真心吗?”

她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显得柔媚而富有磁性。

他终于转过头,睨着她,“想要我信你,就帮我把这件事办成。”

静默片刻,她以指甲轻轻刮了刮他的脸,“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什么都听你的……越,我对你好不好?”

他别开脸,漆黑的双眸望着她,“还有一件事要你帮我做,做完了,我就把你写的情诗还给你。”

“你真的好无情啊,一点希望都不给……”她怏怏垂下手,叹了口气,“是什么事?”

他低声与她交待了几句。

她听了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梦?你还真是什么法子都有。放心吧,这个容易,我一定帮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他点了下头,“多谢贵妃娘娘了……此事做完以后,珍重。不该觊觎的东西,还是趁早放弃吧。”

她虽然曾经威胁他,但也帮了他,况且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的母亲,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提醒一句。

“珍重?”她的眉毛微微一挑,目光落到他俊逸的脸上,“怎么好像是告别之言?越,你别忘了,你想要焚烧腐朽,破旧立新,解救百姓于水火之间……这一切都是离不开我的。有我在,你才能得到更多的支持。”

他轻轻叹了口气,“言尽于此,我先走了。”

“等等。”她唤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合作。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总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与儿女情长无关,我明白的。我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我们可以在另一个层面合作和交流,这一样能让我感到满足。”

沉默片刻,他才道:“方才与娘娘说的两件事,还请娘娘费心。”

说罢,就转身推门而去。

*

几天后,宋越就收到了消息,山东那边,正要把贪污的粮食卖到周边的四个省去。

前两个月,夏粮刚收成,市场上粮食价格还不高。这阵子白莲教闹事,倒让粮价涨了,正是他们出手的好时机。等把粮食出手卖了,换了银子,他们自上而下的人就都可以分赃了。

原本宋越只知道他们贪得不少,却不知具体有多少,这下才知道,要卖到四个省去的粮食一共是六十万石,价值三十万两白银。大明普通一户人家一年的花费不过三十两,三十万两,足可以让他们过上一万年。

想来这些钱,大头是要分给徐延的,有徐延这个首辅在上面看着,所以才这么多年没有人敢查他们,导致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

是夜,宋越便写好了加密的新,让人策快马六百里加急送给了赵其然。

赵其然看到信后,眉毛简直要拧成了麻花。

宋越给他的指示,竟然是截了这匹粮食!

他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向来干的都是稽查别人的活,现在自己要当起土匪来了。

也就是宋越吧,换了其他的人让他这么干,他鸟都不鸟,回头还得把那人祖宗都骂了!

三天后。

根据郑贵妃提供的线报,赵其然让人同时在四条运粮的道上设了埋伏,只等运粮的车马一到,他就把人都打晕了,劫走了粮食。接着,他又按照预先设置好的路线,分批、多次将粮食运回了京城。

粮食被截了,山东利益链条顶端的人无不人心惶惶,山东巡抚立刻派人去追,却是什么也没追回来。粮食一旦到了京城地界,他们就只能望而兴叹。

实在没有了办法,山东巡抚这才派人通知了徐延。

徐延六十多岁了,活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心里起波澜了。可这件事,让他莫名有些心慌。一是因为内部出了叛徒,而且这个叛徒的层次还不底,二是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到底想利用这批粮食做什么文章。

冷静下来后,他立刻命亲信去了趟山东,与山东一起追查截粮之人,不久后收到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