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是赵其然截的。

赵其然是宋越的人,宋越截这匹粮食,显然是想以此为证物,牵出他们这一串人,让他们伏法。

是夜,徐府。

用完晚膳后,徐延便把儿子徐斯临唤到了自己的书房,将此事与他说明。

徐斯临皱了皱眉头,“真是宋越?”

几个月前,他去山东,正是去跟山东的人谈这笔粮食的分成。原本这事是有旧例可循的,他也没参与过。可是他想要明年要入阁,少不得要争取很多官员的支持,所以这一次,他其实是去跟他们谈价的,他愿意让出一些利益来,好换取支持。

“错不了。”老狐狸徐延目光如电,眼球浑浊,“你以为赵其然截了粮,有本事做到了无痕迹吗?宋越固然聪明,可他再聪明,也只有一个人,身边的人到底差了些。”

沉思片刻,徐斯临望向父亲,“那此事,爹可有什么应对之策?宋越手中握有证物,山东那么多人,保不齐有那么一两个怕死鬼,会把事情抖出来。到时候徐家恐怕……”

“证物?”徐延反问,“什么证物?”

“粮食啊。”徐斯临不解,“这么多粮食,如何解释得清。”

徐延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剪了下灯芯,“我问你,现在那批粮食在谁手里?”

徐斯临一个激灵,很快反应过来,“爹的意思是……”

“宋越想以此为由拉我下马,参劾我贪污。”徐延老奸巨猾地笑笑,“可粮食在他手里,到底是我贪,还是他贪,还得看山东那些人的证词。”

“爹是想让山东的人反咬宋越贪污?”

“不错。”徐延笑笑,“三十万两白银,足以定其死罪。更重要的是,在世人眼中,他一直是仁义正值,清高不阿的。如今突然间贪墨了三十万两,那名声,也就彻底坏了。你不明白,他们这些人,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声誉尽毁。”

“这一回,我不但要让他死,还要让他遗臭万年。”

言毕,徐延突然想起了一桩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四品小官,任职都转运盐使司同知,私售盐引、贪墨盐税,从中攫取巨大的利益。这件事被一个从七品的经历发现了。

那从七品的经历很年轻,才二十多岁,只生了一个儿子。

经历写了他贪墨盐税的奏章,想要暗中呈给皇上,结果被他截下来了。不只截了下来,他还把贪污盐税一事嫁祸到了那年轻人的头上,使其成为了自己的替罪羊,被关入了大牢受刑。

后来,他又买通了狱中的人,严刑逼供,致那经历惨死。在那人尸体入殓的当晚,他派了几个杀手潜入那人家,又将一屋子的家眷屠杀殆尽,一把大火烧掉了死人和他们的家。

在徐延眼里,那是一次极其漂亮的栽赃,是一次完美的化险为夷。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面对同样的局面,也打算采用同样的办法。

第159章

烛火照印着徐家父子两人的脸。

徐斯临闻言,微微蹙起眉头,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这两年,跟徐党的人接触多了,他已经渐渐接纳了他们的所为。可他知道的毕竟还只是片面,不是全貌。此刻亲耳听父亲谋划如何杀一个人,这人还是教授过他的老师……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徐斯临薄唇轻抿,看着徐延,“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两年前,儿子策马闯城门,曾得宋老师出手相救……”

徐延沉默片刻,开口道:“成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这么多年来,你爹我经历了这么多风雨,若是狠不下心,徐家早已不复存在。”

“我知道,那宋越曾做过你的老师,你对他尚念着师生之情。”徐延继续道,“可他截了粮食,打算参你爹的时候,又可曾念过你是他的学生?你别忘了,在世人的眼里,你姓徐。爹若是出了事,皇上定也不会留你,徐家定然树倒猢狲散,到时候家破人亡,你必孤苦无依。”

徐斯临听了,一时无言,少顷微阖了下眼,不再出声。

“儿子,”徐延按了下他的肩膀,“去罢,去歇着吧。这些事爹来处理就是了,你不必担忧。”

徐斯临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没有说,最后沉默地出了门。

入冬了,夜里天有些冷。

他才步上回廊,深蓝色的天空中就有白色的细碎之物飘落下来。他有些恍然,伸出手去接了一些,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竟这么早就来了。

廊下,徐斯临停了下来,对着雪兀自站立。

他穿了一身藏蓝色的直裰袍子,身后披着绀青色的锦缎披风。风起,将衣袍和披风吹得翻飞卷起。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恩师,他不禁想,命运又把他放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可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年轻气盛,行事只凭感情和意气的徐斯临了。这两年间,他学会了计算,学会了衡量。

变成这样,他说不上来这是他身为徐家人不可避免的嬗变,还是因为看到了青辰对宋越的感情,由此受了刺激,得到了启蒙。

那个时候,无论他做什么,如何努力,也靠近不了她。他为跳过河,受过伤,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真心,却还是不能让她来到他的身边。相反,她还与宋越走得越来越近。

从知道她对宋越感情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哪怕是感情,也需要计算和设计。

这一次,是宋越先截了粮。

父亲要是不那么做,徐家就会家破人亡。

而他,也就再也得不到青辰了。

*

是夜,青辰做了个噩梦,在四更天的时候猛然醒来。

一梦惊醒,揭开温暖的被子,竟是一身的冷汗。

她披衣下床,到几前倒了些水喝,清水滑过喉咙食道,是透心的凉,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青辰搁下水杯时,余光扫到窗上,发现窗外有细碎的暗影飘动,竟然下雪了……

她刚才的梦境中也有雪。

白茫茫一片,有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是很熟悉、很熟悉的一个人。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胸膛有节奏地起伏,看上去很平静。

雪越下越大,一点点地落在他的身上,慢慢覆盖住了他的身体。他仍旧没有动。

你起来啊,被雪埋了,你会死的!起来啊!

她看着他,拼命叫喊,那人却是毫无反应。他的睫毛上结了冰,看起来清寂而祥和,高挺的鼻梁一点点没入了雪中。

她叫不醒他,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要冲过去将那个人挖出来,可是无论她如何跑,就是靠近不了他,碰不到他。

大雪纷飞,无尽的夜空中满是乱琼碎玉,北风凄凄。

雪越落越厚,那个人,已经看不见了。

她感觉到脸上有湿热的东西滑了下来,心里痛得如撕裂了一般。

她明明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是谁,可就是忍不住伤心。

心痛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她才猛然惊醒。

短短的一个梦,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死别,青辰抚了抚胸口,它还在隐隐作痛。

……

天亮后,青辰来到了朝中。司务见她的脸色不太好,奉茶的时候关心地问了一句,她只是摇摇头,说做了噩梦。

那司务听了,好像知道了什么,立刻附耳低声道:“大人,定是快过年了,那年兽入梦扰人了。大人若是睡得不好,不防请个道人,到府中驱驱邪就好了。”

青辰不当回事,只微微一笑,“谢谢。”

“大人还不知道吧?”

她提了笔,正打算处理公务,听他这么一说,问:“知道什么?”

“郑贵妃近日也睡不安寝,说是连着几日做了同一个噩梦。”司务道,“娘娘宫里的太监是我的熟人。”

“噩梦?”她疑惑地看着他。

那司务点点头,“娘娘还让皇上给她找了高人来做法。大人不防效仿娘娘。”

“是什么噩梦?”

那司务只是摇摇头,“不知道。听说原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梦,只是经那做法的高人一解,这梦就变得说不得了。皇上亲自下了令,若有人敢透露梦的内容,格杀勿论。”

青辰皱了皱眉头。

到底是什么梦,竟让朱瑞如此紧张在意。

*

半个月后,时已至隆冬。

京城已是被大雪覆盖,八街九陌十里长街,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宋府里,宋越的书房已是换上了厚重的帘子,屋里也升了炉子,炭火烧得通红通红的。

夜里掌灯时分,他披了件外衣,坐在太师椅上,就着灯火看书。烛火融融,在他脸色凝了薄薄的一层光,勾画出一副认真的完美侧颜。

无双风华,沉静而美好。

赵其然在他书房外跺了跺脚,磕掉了靴底的雪才进了屋来。进屋后又摘去了毛皮围领和手套,捧着小厮奉来的热茶暖了暖手。

“这天真冷啊。”他放下杯子,又搓了搓耳朵,“耳朵都快冻掉了。今年冬天来得早,雪还下得大,再冷一点我都要受不了了,今年百姓们要难熬了……在看什么书呢?”

宋越给他亮了一眼封皮,然后搁下书,端起盖碗啜了一口。

“《牡丹亭》?”赵其然一愣,“我竟不知道,你还爱看这等虚无缥年的情爱话本。你平日忙成那样,竟还有功夫看这种书?”

宋越抿了口茶,“今日正巧见到府里的人在看。”

“所以你就要过来了?”赵其然道,“天冷了,你倒有好兴致。”

“你说人死了,世间还有魂儿吗?”宋越不置可否,只淡淡问。

“啊?”赵其然眨了眨眼,“魂儿?杜丽娘的魂儿?”

“若世间留有魂儿,真能跟人见面说话吗?若真的说上了话,那个人会不会怕?”

赵其然:“……老宋,你到底想什么呢?”

宋越摇摇头,“没什么。今日再看此书,倒觉得有些意思。”

赵其然砸了砸嘴,拿起他的书,起身把它放到了他的书架上,插到一堆书中间,“别看了,后天就要上朝了。今日过来是想问问你,你都准备好了吗?”

宋越的目光飘到书架上,又收回来,没有说话。

赵其然有点不放心地追问:“徐延是只老狐狸,阴险狡猾,又擅拍马,伺候皇上这么多年,对皇上的脾性清楚得很。这次六十万石粮食虽不少,可是想要参倒他,怕是也不容易吧?你有把握吗?”

其实,他不是对宋越没信心,而是对自己没信心。

截粮之事,他自认为做得巧妙隐秘,神不知鬼不觉。可今日下午收到消息,得知徐延已经查到是他所为,于是就有些慌了。

如果徐延不知道,那宋越这一次参劾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来不及做反应。可眼下他既知道了,扳倒他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老宋,有个事我得跟你说……”赵其然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截粮一事,我没做干净,叫那老狐狸查到了。后天的朝会只怕是不那么容易应付……我对不住你。”

屋内一时安静,火盆里的碳烧得“啪”一声响。

半晌,宋越才道:“其然,这一次若扳不倒徐延,他一定会报复我们……你可能会有危险,心学一派的其他人,也可能会有危险。”

二十多年了,终于到了跟徐延清算的时候。饶是计划布置得再周密,他还是不免有很多思虑。那毕竟是个打他六岁时就存在的敌人,把持朝纲二十多年,强大、残忍、不可撼动。

赵其然点点头,“我明白。当初决定跟着你,我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不怕危险,我自然也不怕。别为我们担心。”

“我让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嗯。青辰被你逐出王门的消息,我早就已经散出去了。如今已是满朝皆知。”

宋越眼睑微垂,“嗯。”

“我算是看出来了。”赵其然后知后觉道,“你跟他划清界限,是不想因为这件事牵连了他吧?青辰是个热心肠的人,当初太子蒙冤,他不惜以身犯险,竭力相救。这次要是知道你要参徐延,定也会不顾一切参与进来的……你不让他知道,是想保他。”

宋越往杯中添了点水,缓缓道:“她是难得的良才,聪明,心里有正气,也有格局。若能顺利入阁,对大明是一桩好事。”

赵其然轻叹一声,“用心良苦。”

“其然,快过年了,家中老父老母想来看我,我没答应。若什么时候你去苏州,顺便帮我看看我他们吧。我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们了。”

赵其然明白,此次与徐延的对决,尚不知胜负如何,假若失败了……

“诶!”他一口应下,“放心吧,你爹你娘,就是我爹我娘。”

二十多年前,在都转运盐使司,有两个年轻的官员立下誓言,不论是由谁来参劾徐延,若是出了事,另一个便替对方照顾家人。

二十多年过去了,又有两个年轻人,传承了这个誓言。

*

两天后,时令小雪。

天刚蒙蒙亮,紫禁城内一幢幢雄伟的大殿沉浸在微熹之中。昨夜下了大雪,此时虽已停了,但城楼、宫墙、屋檐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宫人们连夜扫雪,这才扫出了一条入宫的通道。百官穿戴整齐,戴着御寒的暖耳、围脖和手套,鱼贯前行。

大家都知道,朱瑞一般不早朝,除非,是有大事发生。是以人群中不乏议论之声,都在揣测今日大殿上到底会发生什么。

青辰走在人群中,心中忐忑难安。

上次上朝,还是两年前为太子执言时,今日这场景,倒与当年颇为相似,让她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快步走了一段,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唤了一声:“赵大人等等。”

赵其然回过头来,一把将她拽到了墙角。

青辰有些迫不及待地问:“赵大人可知道今日为什么会早朝?”

“你的宋老师,还有首辅徐延,两个人请的皇上上朝。”

“两人同时?”她有些纳闷,“发生了什么事?”

赵其然环顾四周,轻叹一声,“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跟你说,今日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不要出声,只看着就行了。”

“为什么?让我不出声,总要告诉我原因。”

“听我的就是。”赵其然遮住嘴巴,小声强调,“这也是你的老师的意思……这段时间,他疏远你,逐你出门派,都有他的苦衷……你迟早会明白的。”

青辰听了,心里猛然一扯,愈发难受得紧,“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青辰,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赵其然再次叮嘱,“你记着,一会在朝上,不论发生了什么,一句话也不要说。听明白了吗?”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时辰快到了。我们快走吧。”

……

奉天殿。

数盏烛火正簇簇地燃烧,照得一室金碧辉煌,彰显了这大明至高殿堂的庄严与肃穆。镂空的落地香炉里,正幽幽地飘散出一缕缕轻烟。

皇帝朱瑞坐在龙椅上,穿着一身明黄龙袍,胸前的金织盘龙正怒眼圆睁地看着朝下众臣。朱瑞的气色不太好,脸庞有些浮肿,眼里满是困倦之意,不知道是因为早起,还是因为纵欲过度。

宫里最近传闻,贵妃连日被噩梦所扰,睡不好觉。宫里请了高人来给贵妃解梦驱邪,那梦只解出了一个字。

但恰恰是这一个字,让朱瑞夜不能寐。

台阶下,众臣工按秩序依次列于殿下。朱瑞看着这些人,有些不耐烦道:“两位阁老,有事就要奏吧。”

青辰微垂着头,只觉得心跳加速,忍不住微微抬起头,目光了落到宋越的身上。

他正好跨出了队列,垂首道:“皇上,臣……”

这时,首辅徐延也站了出来,抢到:“臣有本启奏。”

天子朱瑞皱了皱眉头,“徐阁老先说吧。”

徐延抬眼看了看宋越,如光如电,“臣要奏,内阁次辅宋越,勾结山东承宣布阵使,谎报夏粮收成,侵吞皇粮六十万石,中饱私囊,贪赃枉法——”

青辰的心里咯噔一声。

大殿内窃窃私语声立刻响起。

朱瑞拧着眉头,转头看向宋越,“宋阁老,你可认罪?”

少顷,清淡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臣有罪。”